《秋刀魚之味》生活有點苦，食用加檸檬

電影是對往昔時光的雕琢，是對生活的精緻復刻。從這個角度講，小津安二郎或許是最懂電影的導演。小津的電影中沒有伯格曼式的哲學思索，也沒有塔可夫斯基式的博大情懷，他所展現的僅是市井生活的本來面目。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所求不得、五陰熾盛，生命中的卑微碎片在小津的鏡頭之下得到了的尊重，他們連綴成的影像真切細膩，的確是生活本來的滋味。生活本已如此冷澀，小津的影像卻並未給人和煦陽光，反倒像讓人手握冰凌，冰凌看似被體溫融化，實則是把寒氣送到了手中，待到融化殆盡，手早已麻木。還真是殘忍的溫柔，所謂”物哀”，大致如此。

小津電影中的故事值得玩味。其他導演的作品像酒，而小津則像水，酒越飲越暖，水越飲越寒。《秋刀魚之味》的開端還像是一派祥和的家庭劇：兒女雙全、酒友相配的老父；工作安逸、家室已成的長子；溫婉秀美、待字閨中的女兒；事業有望、婚姻將成的小兒。然而愁苦還是從生活的縫隙中慢慢滲入。長子不過工薪階層，經濟狀況抹殺了夫妻美滿的願景，他不得不在家庭幸福和個體興趣中做出取捨；小兒畢竟年少，指望不上承擔家庭責任。女兒更是老父心頭大病。狠心嫁女，一則自己再無人照料，不免陷入寂寞寥落，二則更怕倉促嫁女，女兒難以收穫幸福。但倘若不嫁，萬一女兒年老珠黃處境更是難堪，到時如何不被對自己當年自私舉動的悔恨所吞沒？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最終老父出於為人父母的責任，將女兒推向新生活，而自己卻只能以酒澆愁，在婚禮的日子完成對自我幸福的埋葬。女兒的婚禮，父親的葬禮，苦也。《秋刀魚之味》並未止步於家庭生活。老父原為海軍艦長，戰敗後也不得不假託貴人進入現在就職的公司。曾經面對怒海狂濤、槍林彈雨，如今卻對兒女家事束手無策，看著昔日屬下險些落魄，一國文化被排擠羞辱，聽著當年軍歌也難有興致，當年令人壯志滿懷的戰爭如今煙消雲散，而唯有生活繼續以永恆的殘酷拍打著浮草般的苦命人。

優秀的家庭片往往突破了家長裡短，有的將電影拔高到哲學高度，充斥著形而上的思辨色彩，有的堅持家庭本位，先突破再回歸，展現家庭在殘酷生活中的成長，而小津走了一條最質樸的道路——將家庭溶解到生活中。其實家庭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最長久、最重要的那部分。把家庭片侷限在家長裡短中不能不說是一種極大的浪費，而將家庭溶解到生活中，那麼電影的內容就不再是一個個單調孤立的行為，而是蒼茫無奈的個人命運。毫無疑問，《秋刀魚之味》就是這類家庭片的典範。《秋刀魚之味》中的家庭生活充斥著悲劇的必然和幸福的偶然，它是個體生活側面的集合，每個人都會從中看到自己的生活，當然更可悲的是，或許還會看到自己的未來。片中老父可謂是個模範父親，妻子早逝拒不續絃，只有女兒相伴還為了她的幸福將其推出嫁人，嫁女之後為了不拖累兒子獨身與寂寥相抗，在家庭生活的每一步中，他都捨棄了自我，選擇了家庭。最終他是婚禮當天最寂寞的人，以酒為伴，寂寥終生，這是他必然的結局了。當然生活中也偶爾有幸福的機會，就像道子和三浦的相遇，然而生活的激流並不在意兩片落花的情意，生活中有無數種危險足以摧毀這幸福的偶然，無論是兄長的口誤、父親的遲鈍，還是更普遍的——自己的怯懦。

每個人都是第一次為人，面對生活茫然無措，進而錯過命運的施捨，最後無奈妥協被生活淹沒。這邏輯是如此尋常，而又因為如此尋常，所以無比殘酷。

小津的電影之所以能達到這樣的水平於其特立獨行的拍攝手法是分不開的。《秋刀魚之味》中攝影機大多處於低位，給了演員充分的表演空間，也給了人物形象更高的地位。尤其奇特的是小津的攝像機幾乎從不移動，推拉轉之類的鏡頭切換也不存在，往往直接從一個鏡頭跳轉到另一個鏡頭。即便在人物對話中也是如此。這種拍攝手法實際上是反常規的，必須承認這種鏡頭設計使得電影節奏無法流暢順滑，對觀眾的觀影體驗也提出了挑戰。但小津電影本來對於高度順暢的電影節奏就沒有需求，對於小津而言更重要的是能否透過鏡頭表現出各個角色的處境並以此連線起整個生活。這種鏡頭給觀眾留白以共情，而在一般鏡頭中，主角是流暢的故事而不是觀眾情緒與電影情緒的碰撞。看似生硬的鏡頭實際上在觀影中並不構成障礙，反倒是情感和思想表達的幫手。一個個碎片化的鏡頭透過觀眾自己的引導串聯成飽含深情的故事，這是小津對電影的貢獻，也是小津對觀眾的關懷。

我花費了不少篇幅講小津電影深處對生活的無奈，但別誤會，小津是導演中最溫柔細膩的一個。只不過小津的溫柔走向了家庭的無奈，而其他導演的溫柔大多走向了家庭的溫情。以《飲食男女》為例，李安讓老朱經歷家庭生活的苦辣酸甜後完成了兩代人之間的和解，恢復了味覺，實際上是老朱體驗到了家庭的本味——理解與溫暖。電影在“女兒——爸”的簡單對白中結束，無疑又強調了這種來自身份而細膩溫暖的家庭情感。而小津在展現完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之後選擇讓老父獨自承擔家庭的末日——孤獨。兩位電影中所展現情感無疑真摯，故事情節也都質樸，但李安重點在無奈生活中家庭的溫暖，而小津重點在看似溫諾的家庭背後的無奈生活。小津正是因為嚴肅觀照生活，溫柔關懷個體，才拍出了《秋刀魚之味》這樣的電影。

秋刀魚，冷秋上市，其形若刀，味苦，食用多澆汁，檸檬為佳。

生活不易，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