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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向命運投擲包袱

由 中國青年報 發表于 娛樂2022-10-05
簡介黑燈的視力是0

代理人英文怎麼讀

「冰點」向命運投擲包袱

黑燈在個人專場演出中。 實習生 王子伊/攝

「冰點」向命運投擲包袱

脫口秀藝人黑燈 受訪者供圖

命運不打算給黑燈一個痛快。它早早預告了一個壞結果,然後讓痛苦緩緩到來。

12歲,黑燈的眼睛確診青少年黃斑變性。這是一種罕見的遺傳病,隨著時間推移,患者的視力會逐漸變差,運氣不好可能變成全盲,人類醫學拿它還沒辦法。

但黑燈想活痛快點。他開發過App,在工廠當過監工,搞過遊戲運營、品牌策劃,還跟朋友開過店,做過公益,最新的身份是脫口秀藝人。

在舞臺上,他把眼睛的缺陷塞進“包袱”,比如“人盲目了就會特別自信”,比如“演出後拉個群發水滴籌連結”。要是“包袱”沒響,那麼“不知道是今天觀眾沒來,還是聾人來團建了”。

黑燈演一場脫口秀就記一筆,入行兩年,他演過1200多場,在行業裡勤奮指數很靠前。和他同演開放麥的馬軍說,目前為止,上海和杭州的“趕場”記錄,都是黑燈保持的。在上海,黑燈一天最多趕過12場,杭州是一天7場。馬軍覺得“很神奇”:“我們這幫人都看得見,居然趕不過個盲人。”

如果黑燈不提,旁人很難把他跟“盲人”聯絡到一起。同行知道他的眼睛情況,有時惡作劇,在他必經的路上放個包,或者使個絆子,都能被他精準地跳過去。同行亂侃的微信群,有人曾發兩三百字的“小作文”,黑燈瞧見了,指出“第二行第三個字是個錯別字”。

不久前,他在綜藝節目“脫口秀大會”第五季登臺,收穫了全部4位嘉賓的“爆燈”,晉級下一階段的比賽。網友評價他的表達,“有梗有料,也能引人深思”。也有人反思:如何讓無障礙設施更加無障礙,減少文明盲區。

在脫口秀圈子裡,黑燈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他想做的,比“抖包袱”更多。

今年34歲的黑燈是江蘇無錫宜興人,本名高翔,行走江湖慣用藝名。

原本他藝名叫阿丁,為了排在無錫籍盲人二胡演奏家阿炳之後,後來改成了“黑燈”——因為眼病是“慢慢熄滅的過程”。

他回憶,上5年級時,寫作業趴得太低,阿姨帶表妹去配眼鏡,順便帶他去了。到了醫院,他驚動了所有眼科大夫。阿姨站在旁邊,嚇得不敢出聲。他當時12歲,只覺得,“我太牛了”,一個人把整個眼科“幹翻了”。

七八個大夫看完黑燈的眼睛,都說得去上海找專家。回家路上,阿姨給表妹買了根老冰棒,給黑燈買了價格昂貴的夢龍雪糕,他心裡才敲響警鐘:壞事了。

到了上海,醫院出具的報告顯示,他有“青少年黃斑變性”,1。2萬人裡,只有一個人得。患病的人,眼球黃斑區會出現退行性的病變,色素紊亂,中心視力急劇下降,進而造成不同程度的視功能損害,甚至失明。

這個病治不好,黑燈只能等它壞。每天壞一點點,他分不清今天和昨天視力的區別,但生活中到處都是“視力表”。

比如他出差乘高鐵,發現座位號看不清了,想起半年前還能清晰辨認。“整個人站在那兒,不知道怎麼辦。”黑燈拿著票想,算了,就在車廂連線處站到終點。列車開動,“那一刻,一下掉入萬丈深淵”。

黃斑變性患者的眼睛無法耐受強光,需要正確佩戴防護眼鏡(墨鏡、偏光鏡、抗紫外線鏡等)。黑燈戴淺色遮光鏡一年,扛不住了,“還是刺眼”,換了副深色的。這意味著,他的眼睛情況又惡化了。

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黑燈就得“消化”一段時間,走出來,接受它。接著碰到另一件事,再緩衝幾個月。他形容那種狀態,是“反覆被擊倒,再慢慢爬起來。爬起來之後,又挨一大嘴巴。越往後,被擊倒的次數越多,但站起來的時間也越快”。

2019年9月,黑燈和一名病友、一名患者家屬,創辦了“青少年黃斑變性關愛中心”公眾號,釋出了第一篇推送文章。

三個人起初是在眼科病患者群裡認識的,群裡什麼眼病都有。他們參加過群組織的一些專家“會診”,收穫不大,決定自己幹。

青少年黃斑變性(Stargardt)屬於罕見病,在當前醫學界尚無有效治療、控制手段。黑燈估計,全中國可能只有10萬個人患有這個病。由於個體病例人數較少,分佈較廣,醫療機構及藥企在相關研究方面缺乏動力。

“青少年黃斑變性關愛中心”公眾號主要用來“匯聚患者,共同交流,跟蹤醫學研究”。黑燈還有更大的雄心——與各地各類醫療機構建立聯絡渠道,推動針對這種疾病的科學研究。

公眾號的介紹詞這樣寫道:我們不能坐以待“盲”,我們渴望被治癒!

“藥企一般不會給罕見病研發藥物,患者太少,風險太大,市場很小。”黑燈說,“我們不去做的話,沒有人會來替我們做的。”

他希望能參考一些國外的成功案例,“一些人弄個基金會,籌點錢給研究者,在小白鼠身上做出來一點資料,感覺有希望,再去融下一輪錢,去猴子身上做實驗,最後再到人身上。”

黑燈表示,這項工作早期的投入並不大。人多一些,能籌到錢。但他們第一步就卡住了。

歷時兩年,他們找到了1000多個人。為了做宣傳、擴大影響,他們在2020年參加了騰訊的“99公益日”活動。

黑燈記得,活動中“什麼病都有”,但沒有人願意長期看“這些東西”,一兩天,最多一個星期,大家關注一下,捐10元,熱度就過了。

“都是一次性的,不會再有什麼別的。你講得好苦,好勵志,都沒有用。”黑燈反思,“因為大家都挺累,上班、掙錢,沒人下班了還想看這些,只想看‘哈哈哈’的東西。”

他要用“哈哈哈”的方式,來講述自己的疾病。

2020年,黑燈去廣州參加“中國罕見病患者組織能力培訓會”,第一次登臺展示才藝,想說段子逗笑大家,結果沒人笑。

過了半年,綜藝節目脫口秀大會第三季熱播,黑燈看得很動心,恰逢他所在的公司要進行人事調整,他盤算手裡的錢還能活一陣子,於是主動離職,一邊上心理諮詢的培訓課,一邊嘗試去講開放麥。

“先讓大家覺得你這個人好玩、有趣,願意看你,才願意去了解你身後更多的東西,才更有一種傳播的可能性。”黑燈說。

寫脫口秀段子,他需要不斷回顧人生經歷,反覆咀嚼痛苦,找出可以解構的部分,形成“包袱”,再拋給觀眾。

從蘇州科技大學心理學系畢業前,黑燈幾乎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讀書、考試,只是“寫得比別人慢”。2009年,他開始找工作,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剛一年,他所在的蘇州有很多做外貿的企業,大部分公司都在裁員,根本就不招人。

第一份算是正式的工作,是在一家遊戲公司做海外遊戲運營。幹了差不多一個月,黑燈就“跑路”了。因為突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看不清電腦螢幕上的字。

第二天早上,一起合租的同學問他,你怎麼不去上班。黑燈說,你們先去,不用管我。公司怎麼給他打電話,他都不接,沒有辦離職手續,“人間蒸發”。

畢業後的三四年,黑燈一直處在這樣一種狀態,“尋找新工作,幹3個月,發現做不了,然後逃跑,躲避”。

他反思,那會兒有一種“病恥感”。每次找工作面試時,他都不會說視力不好,都“裝”,除非對方自己看出來。

這種躲藏一直持續到2013年。黑燈學會用一些軟體來輔助辦公,用電腦、填表格,覺得自己又“還行”了。他也會在面試時,坦言視力問題,紙質的檔案看不了,電腦螢幕的顯示器要大一些,解析度稍微高一點。

2015年,黑燈在一家創業公司做專案,來到北京。他發現,“其實大家不太在乎你視力,你能工作就行。”另一家公司還把顯示器最大的一臺電腦給他用。

“你覺得自己可以的時候,其實就沒有那麼自卑了。自信一上來,什麼都慢慢接受了。”

在“青少年黃斑變性關愛中心”,黑燈偶爾也會針對病友,拍攝電腦使用、上班、日常的一天怎麼過之類的影片。他希望透過分享經驗,讓更多人直面生活。

黑燈清楚剛確診時患者的心理,“根本不知道怎麼辦,像晴天霹靂”。據他觀察,稍微理智一些、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家庭,很快能適應過來,知道要幹什麼,要給孩子準備什麼。但大部分家長通常就蒙了,非常焦慮。到網上去搜資訊,又會被演算法推送各種各樣的廣告,很多患兒家長都被騙過錢。

黑燈很無奈。“我們還要跟這種騙子對抗。有的家長還深信不疑,說治療後視力有提升。花那麼多錢,就提升個0。0001,其實不是在治孩子的病,是花錢治自己的焦慮。”

黑燈也焦慮,他更希望做點事情。

黃斑變性患者需要的遮光眼鏡,從海外官網購買,價格更優惠。患者群裡的家長,很多人文化程度大多不高,面對全英文網站,根本讀不懂。註冊賬號、採購、轉運、報關,“任何一步都可能卡住”。黑燈幫大家找代理商“拼單”,不忙的時候還幫著清點貨物、查驗型號、發貨、收款、核對,算是義務勞動。

“一收錢就說不清楚了。但凡掙一角錢,性質就變了。”黑燈說,“那會兒,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他視力不好,這些工作經常一做就是一下午。登上脫口秀舞臺後,他把任務交出去了,“還想幹點別的”。他在臺上科普眼病的知識,吐槽不夠人性化的無障礙設施,他想用“好笑”吸引公眾對這個群體、這些問題的關注。

裸眼視力0。05以下,就被稱為“盲人”。黑燈的視力是0。02。然而,在黑燈面前,世界並非一片純粹黑暗。他可以辨別模糊輪廓、對比明顯的大塊顏色以及交通燈。他不用依靠盲杖,可以坐地鐵,過馬路,甚至騎腳踏車,或者對太想幫忙的人說“不”。

他的眼前,時常有很多雪花一樣的東西在閃,他形容“像電腦系統的屏保畫面一樣,彩條形狀,竄來竄去。

還有特別熱的時候,比如洗澡對著臉沖水,或者環境亮度忽然改變的時候,他的整個視野範圍就全是“星星”。

這些年來,“雪花”的面積越來越大,滿眼“星星”的黑燈需要適應的時間也更長了。他知道,視力還在下降。

他逆著視力的降幅去生活,趕場趕得比誰都頻繁,交通路線比誰摸得都清,玩“劇本殺”都能第一個“讀”完劇本。身邊熟悉他的人,說他不像個盲人。

只有黑燈清楚自己生活中具體的困境。

上海淮海中路有一家好幾層樓高的優衣庫商店,4樓的洗手間特別亮,全是白色瓷磚,天花板是白的,牆是白的,地面是白的。一到這種地方,黑燈“整個人就不好了”。因為一眼看過去,一片白,什麼都沒有,不知道在哪拐彎,也完全不敢往前走。遇到男女標識在門上、不在牆上的洗手間,他也辨認不清,有時就在門口踮腳看,還被人說過“變態”。

再比如,出門在外,黑燈幾乎不走盲道。根據他的經驗,有些盲道,半路會出現消防栓、隔離墩,或者走著走著突然就走“沒”了。他最怕的是盲道走一半,突然拐個彎。他用“包袱”來批評:“鋪成這樣的,可能是我們盲人自己鋪的。不然眼睛不瞎,也說不過去了,是吧?”

他依賴讀屏軟體獲取資訊,能適應6-8倍速的聲音,這聲音在普通人聽來,像一道電流。但他也經常遭遇“軟體找不到可讀內容”的故障。讀新聞,明眼人能瞬間跳過評論區“哈哈哈”之類的內容,他只能耐心聽下去。

黑燈把這些經歷,轉化成一個個搞笑的包袱,他看不見觀眾的表情,但能清楚地聽到一波又一波大笑。

9月4日,一個北京週末的夜晚,天降的冰雹將商場的玻璃打得噼啪作響。

劇場裡的燈光暗了下來,觀眾攥著明黃色的演出票入場,等著黑燈登臺。

他向觀眾熟練丟擲包袱,裡面裝著生活不那麼公平的一面,還有幫這個群體改善生活的野心。

有觀眾糾結,聽到那些悲慘故事,究竟該不該笑。黑燈自認沒有拿道德綁架人:“誰的生活不苦呢。至少我還不用像你們普通人一樣,面對生活的這些苦難,毫無辦法,眼睜睜地看著,就只能這樣。我就不一樣了,我可以視而不見。”

黑燈覺得,判斷觀眾該不該笑的唯一標準,就是好不好笑。如果想笑又不敢笑,“可以給我轉賬”。

所幸,在那一天,觀眾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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