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精神史：三千年心路歷程

摘要：

從春秋時期的無政府主義、天下觀，到漢代“獨尊儒術”，再到魏晉“自由主義”，及至唐宋“家國主義”和“浪漫主義”並存，再到明清心學說轉虛無主義……中國文人三千年心路歷程，惶惶如喪家之犬。

1

從

歷

史

記錄

的角度看，中國五千年

歷

史的早期

軌

跡，可以用三句

話

來概括：“三皇五帝”真混沌，朦朦

朧朧

“夏商周”，“春秋

戰

國”始清晰。

沒

錯

，從春秋

時

期開始，文人群體開始登上了

歷

史舞臺，藉由他

們

的文字，之後的中國

歷

史

軌

跡再也沒有模糊

過

，而是如

髮際線

一

樣絲絲

分明。

也就是

說

，中國文人的社會化崛起與存在，是從近三千年前即春秋早期開始的

；

考

慮

到周代後期文字體系逐

漸統

一，

加上這一塊，中國

文人的活

躍

史

滿

打

滿

算

也只有

三千年，

頂

天了。

史學界將春秋

戰

國的文化大

環

境定性

為

：百家爭

鳴

、學

術

自由。確

實

，

這

一

時

期的文字成果若星

漢燦爛

，耀眼數千年，很多作品至今仍是我

們

的文化根基

。

像《

詩經

》、《

論語

》、《孟子》、《老子》、《莊子》、《墨子》、《管子》、《

韓

非子》、《

呂

氏春秋》、《左

傳

》、《荀子》、《楚辭》

、

《

戰

國策》

等

，每一部著作都是經典。

值

得注意的是，

這些春秋戰國名篇，基本上都是圍繞天下、君主、蒼生等社會政治符號，展開論述或記錄的

，很少像後世的文學作品或文字

記錄

那

樣龐雜

。即便是著重關注人

間

情感和哲理的《

詩經

》、《老莊》等，也有著大量影射政治的內容。

這

種

現

象

說

明什麼？

說明在中國文人的先天基因裡，就有干政、議政的衝動和慾望，而且這是他們最大的慾望。後世文人大範圍轉向浪漫主義，實迫於無奈也。

若將春秋

戰

國

時

期政

論

文化繁盛的原因，

簡單歸結為

“學

術

自由”，不能

說

不

對

，但卻是一個極其表象或初淺的

結論

。

真正的原因是

：

春秋

戰

國沒有一個高度集權的中央政府，世人沒有家國

觀

念而只有

籠統

的天下概念，用不著也沒有人要求他

們

效忠哪個“國家”，

導

致每個著

書

立

說

的文化人都是無政府主

義

者。自由不是

誰給

予他

們

的，而是自由天然就存在。

因此，在春秋文人墨客的心裡，從來就不存在盡忠的

觀

念，他

們

的自我定位是“天下人”，而不是某國人。

孔子周遊十四國，無非是想

尋

得一個

認

可他的

諸

侯國君主，便於他

發揮

智慧、大幹一番事

業

。孟子周遊

齊

宋滕魏

諸

國，目的也一

樣

。其他以“子”

為

尾稱的文人

大

家，莫不如是。

就算到了

戰

國

時

期，以權

謀

之

術聞

名的

讀書

人兼

縱

橫家如

蘇

秦和

張儀

，也是心無一主、一路

試過

來的。

雖然春秋

時

期文人空

頭

政治家在“天下”來回穿梭，受重用的少之又少；但至少文人墨客，可以

暢

所欲言，指天

罵

地、

責

君斥民，無有不可。

還

是以孟子

為

例，他

說

“仁者無

敵

”，又

說

“民

為貴

，社稷次之，君

為輕

”，都是

對

君主

階層

的莫大

諷

刺，但當

時

沒有人會因此

難為

他。

反倒是到了一千多年之後的明代，身

為

皇帝的朱元璋

覺

得孟子學

說

太刺眼，一度下令

刪

除了孟子文字中的一些

話語

。你

說

荒唐不荒唐？

總

之，在中國文字史逐

漸

清晰的春秋

時

期，廣大文人群體以無政府主

義

者的姿

態

，

創

造了文化繁榮，

贏

得了後人

長

達近三千年的推崇。

2

如果

說

春秋

時

期的文人群體，在言

論

的天空中可以盡情遨遊的

話

，那麼自秦帝國的

誕

生之日起，

中國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皇帝嬴政，就給文人的天空罩上了一頂天花板，上面寫著四個大字：不許越界。

從此，在文人墨客的精神世界裡，皇

綱

就是一把

懸

在

頭頂

上的達摩克利斯之

劍

，迫使他

們

形成家國

觀

念並以此

為

言

論

上限。

他們不再是“天下人”，而是“家國人”。

秦始皇搞的焚

書

坑儒，在中國

歷

史

長

河裡可

謂婦

孺皆知，他的所

為

目的，無非是

為

了禁

錮

文人的思想，再

給

他

們

戴上禁言的口罩。

秦帝國雖然命不

長

久，只

維

繫了十五年，但它

帶給

後世帝王之家的啟

發

無疑是永恆的。

譬如

漢

高祖劉邦就全面

習

得了秦始皇的焚

書

技，也搞起了

漢

代版的焚

書

坑儒，

這

種政策一直持

續

到

漢

景帝

時

期。

不是說漢代推行“獨

尊儒

術

”

嗎

？那是

漢

武帝劉

徹繼

位後的事，董仲舒看

漢

武帝跟

漢

景帝不一

樣

，

這

才斗膽提出了

發揚

儒

術

的建

議

並被採

納

了。

但推行“獨尊儒

術

”的代價是，其他

諸

子百家學

說

被

廢

黜。一正一

負

、一

進

一出，影響相互抵消，文化人的天空

還

是隻有巴掌大。

著書立說的自由一旦被壓制，文人的心裡頭就會長出荊棘，久而久之形成神經末梢增生，思想稍一活躍，外界還沒怎麼樣呢，他們自己就會感覺到被腦海中的荊棘刺痛了，轉而下意識地停止思維。

譬如，三國魏晉南北朝

時

期，也沒有高度集權的中央政府，言

論

的天空似乎又沒有天花板了，但文人墨客的文字干政

、議

政衝

動

本能，已

經進

入

歷

史睡眠狀

態

，再也沒有被

喚

醒。“百家爭

鳴

、學

術

自由”的氛

圍

，

遠

沒有恢復到幾百年前那種狀

態

。

這

一

時

期，曹操算是

絕對

的

實

力派人物，但當他的內心回

歸

到文人的一面

時

，他也只下意

識

地寫出

諸

如“

對

酒當歌，人生幾何”、“星

漢燦爛

，若出其裡”之類的

詩

句，而斷不敢寫下“君王

該

怎麼怎麼

樣

”之類的字句，因

為

後者是冒天下之大不

韙

的行

為

。

筆者以

為

，曹孟德雖不是

傳統

意

義

上的儒家文人，但他仍是

標

志性的

歷

史文人之一；而且他是引

領

中國古代文人

創

作，從無政府主

義

或天下主

義轉

向浪漫主

義

的扛大旗人物，也是

執

古代

詩

人集體浪漫主

義

之牛耳的大V。

我

們

再看比

鄰

曹操

時

期的“竹林七

賢

”，如阮籍、嵇康夠狂了吧？他

們

也只會寫出“薄帷

鑑

明月，清

風

吹我襟”、“朝遊高原、夕宿中洲”之類的自慰主

義詩

句。

他

們

的無拘無束、放浪形骸，只限於人性的

層

面，並不像孔孟墨管那

樣

觸及社會的痛

處

。

至於像陶淵明等人，就更溫和了，一

舉

把自己

縮排

了田園的

籬

笆內，“採菊

東籬

下，悠然

見

南山”。

至此，中國古代文人的春秋

風

骨已死。

3

春秋自由和魏晉自由，是兩種全然不同的文人“自由”。而隋唐

時

期，文人

繼

承的依然是魏晉式浪漫，不

過

更打了一道折扣。

這

期

間

，最具

標

志性的人物，當然是李白。

“君不

見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長風

幾萬裡，吹度玉

門

關”，李白的千秋筆法，將中國古代文人的浪漫主

義

抬到了一個

巔

峰。

在唐代，以

詩

人

為

主流的文人墨客，在充分

繼

承和改

進

浪漫主

義

的同

時

，也逐

漸

將

家國主

義

納

入到

創

作主

題

中來，並深刻影響了後世，從而

為歷

代文人

擴

充了文字言

論領

域。

在

這

方面，杜甫當然是避不開的一個代表人物，“

劍

外忽

傳

收

薊

北，初

聞

涕淚

滿

衣裳”、“功蓋三分國，名成八

陣圖

”，

這樣

的

詩

句，莫不是杜子美

滿

腔家國情

懷

卻無

處

伸

張

的洩口。

這

種家國主

義

思潮，是中國古代文人

對

昔日“天下主

義

”思想的

徹

底

顛

覆和替代

，

它的意

識

形

態

根源，當然是高度集權的皇

綱

。

而家國主

義

的文字高潮，在兩宋期

間

抵達了

巔

峰

，繼

而生出

英雄主

義

氣

質

。其中，辛棄疾和

陸

遊，是世人公

認

的

詩

人代表，後世一般稱之

為

“

愛

國

詩

人”。他

們

的文字心跡清晰可

見

。

“千古江山，英雄無

覓孫

仲

謀處

……金戈

鐵馬

，氣吞萬里如虎”，

這

一

廂

，辛棄疾將

詩

人固有的浪漫主

義

套上了

堅

硬的外殼；

話鋒

一

轉

，他的家國情

懷

呼之欲出，“何

處

望神州？

滿

眼

風

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

最

終

，辛棄疾毫不忌

諱

地

說

出了自己的抱

負

：“了卻君王天下事，

贏

得生前身後名。”

相

較

於辛棄疾的豪邁之氣，

陸

遊的家國情

懷

卻以悲壯

為

底色，“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

見

九州同”、“胡未

滅

，

鬢

先秋，淚空流。”

不一

樣

的配方，一

樣

的感觸人心。人有

哀喜悲歡

，

詩

人亦有不一

樣

的家國情

懷

呈

現

方式。

毫無疑

問

，兩宋家國主

義

和英雄主

義詩

歌潮流，也延

續

到了明代。

這

其中，無

論

是於

謙

的“中興

諸

將

誰

降

敵

，

負

國奸臣主

議

和”，

還

是戚

繼

光的“國士死來今已盡，

邊

機愁

絕劍

空攜”，

詩

作水平雖

遠遜

於宋代同行，但那種家國及英雄衷

腸

，依舊令人

讀

之肝

腸

寸斷。

然而，從魏晉至明代，無

論

是浪漫主

義

，

還

是家國主

義

或英雄主

義

，在文人群體的心目中，

終

究都不能

比擬遠

昔春秋的“天下主

義

”，

因

為

後者意味著

絕對

的言

論

無

邊

界，文人可以盡情

釋

放政治

動

物的本能，——都

說

權力是最好的春

藥

，果然不假。

於是乎，到了南宋，浪漫主

義

、家國主

義

、英雄主

義

等文

風

，

逐漸

走下坡路，到了明清交替

時

近似

絕

跡。

在此期

間

，

作為新的替代品，文人群體開始興起向內而生的理學、心學之道。

這

種更替的跡象由來已久，幾乎與家國主

義

並列而生，

漸

次完成交替。

北宋程

頤

程

顥

、南宋朱熹、明代王陽明，他

們

的理學

說

也好，心學

論

也

罷

，

無非都是為了把文字表達的物件，從外部世界轉移到內部身心自我上來。

文人的表達，從來不是

為

功用而

謀

，何況“百無一用是

書

生”乃

歷

史的定

論

。

因此，從春秋“天下主

義

”，到魏晉浪漫主

義

，再到唐宋家國主

義

、英雄主

義

，乃至宋明理學

、

心

說

，文字的功用

論

可以休矣。

古代

歷

朝文人，不

過

是在不斷

為

自己找

尋

心路的出口

罷

了。

至於中國古代史的

終

點，即清代

時

期，文人群體什麼主

義

也沒有，

這

是一個文家最落魄、最掉價的

時

代，不提也

罷

。

話

已至此，“古代”已

結

束。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