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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 | 文學與音樂的同體共生—— 讀餘華隨筆集《文學或者音樂》

由 文匯網 發表于 藝術2022-08-21
簡介”如果不對隨筆集中的文學和音樂加以嚴格對比,人們似乎難以發現餘華在敘述音樂閱讀時存在著缺乏傅雷式的藝術通感,因為他希望藉助表達音樂體驗以啟發讀者從文學視角去鑑賞音樂,進而用多維對話探求音樂之路的時空伸展,這種閱讀發現可能是獨特有力的,但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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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 | 文學與音樂的同體共生—— 讀餘華隨筆集《文學或者音樂》

無論人們是否真心愛好文學,餘華及其作品在當代中國文學界都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精神存在,他的小說《活著》《在細雨中呼喊》《許三觀賣血記》《第七天》和《文城》都是嚴肅文學的暢銷書,餘華也籍此確立了當代文學先鋒作家的重要地位。餘華不僅小說寫得行雲流水,散文隨筆也深受讀者歡迎,《文學或者音樂》

(譯林出版社2021年12月再版)

一書即為例證。

一個人的閱讀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其精神發育史和思想成長史。餘華隨筆集《文學或者音樂》,透過沉靜敘述閱讀文學經典和研讀傳世音樂作品的過程和獨特感受,展現欣賞文學原典、鑑賞音樂經典對於其小說創作的價值和特殊意義。餘華引用美國作家傑克·倫敦的名言坦承經典的作用:“寧肯去讀拜倫的一行詩,也不要去讀現在的一百多種文學雜誌。”對於餘華來說,以往30多年的閱讀飢渴也許是由於“先天營養不良”,而近10年來他可以從容自信地品讀和鑑賞中西文藝發展史上的經典之作,閱讀也就從彼時簡單的生存之需,演變成當下高貴的精神享受。

《文學或者音樂》前半部分主要闡釋文學作品和評介作家風格,後半部分則側重於解析西方古典音樂和月旦音樂家,從這部以小說家視角狀繪音樂旋律與節奏的文集中,不難發現餘華小說的文風從《活著》開始轉向簡潔樸實之後,那些精緻曼妙的華章錦句大都付諸於隨筆寫作中。作家對作家的點評和剖解,自有他們獨特的話語風格和表達正規化,不同於專業評論家那樣需顧及邏輯、結構、體例和繁瑣的學術規範,在作家評論作家的文字裡文學與文學直接相遇,他們不需要經過細緻解讀、縝密考證和嚴謹推理,而是憑藉直覺和感性瞬間直達論證的終點,與中國傳統的詩話非常接近或類同。作家們總能在大量閱讀中把看似無甚關聯的作家輻輳起來,並依靠豐富的閱讀經驗提煉不同作家內裡的相似處和不同點。餘華始終把閱讀視為“煥發出歷久彌新的生命力”的通道,正如他在隨筆集自序中所寫:“我對那些偉大作品的每一次閱讀,都會被它們帶走。我就像是一個膽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們的衣角,模仿著它們的步伐,在時間的長河裡緩緩走去,那是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正是這種不間斷的沉潛式閱讀,累積成餘華厚實堅彌的文學功底,激盪出餘華難以抑制的寫作衝動,閱讀已然成為餘華文學生長的脈衝機和助推器。

在《文學或者音樂》中,餘華以閱讀者的練達和充盈,以及音樂發燒友的敏銳和細膩,引領讀者走近博爾赫斯、福克納、卡夫卡、契訶夫、馬爾克斯、肖斯塔科維奇、柴可夫斯基等音樂大師和文學巨匠,條分縷析他們的敘事技巧,抵達他們創作的靈魂所在。鑑於經典文學作品大都具有超越屬性,閱讀經典作品遂成為一個知識社會學命題。

曾創作出《動物莊園》等世界名作的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寫下一句看似荒唐而淺薄的話:經典作品是把你已經知道的再告訴你。當我讀罷餘華《文學或者音樂》這部隨筆集時,才真正明白喬治·奧威爾並不是把閱讀經典的功能指向已然消逝的過往,並不是與燭照當下、洞悉未來的人文功效相悖離,而是想提醒和告誡人們,一個自身空虛的人,他根本就沒有閱讀經典的權力和資格。“其他作家的影響恰恰是為了使自己不斷地去發現自己,使自己寫作的獨特性更加完整,同時也使文學得到延伸,”這句描述胡安·魯爾福對加西亞·馬爾克斯產生深刻影響的話,也使餘華一語道破了閱讀經典的樞機所在。書籍作為人類靈魂的映象,是一個人審視和探索自己精神世界的內在路徑,那些堅持閱讀且將透過閱讀獲取的知識轉化為他人案頭讀物的人,時間久了就會成為一座迷宮和勘清迷宮幽徑的嚮導。如果你置身其中卻沒有找到與自身的任何糾葛和絲毫關聯,那麼這座迷宮永遠只是一個冰冷的虛幻的可有可無的存在,只有藉助閱讀這一密匙,才能“發現”並開啟橫亙在逼仄的現實與闊大的內心之間的神秘大門。

在餘華看來,經典文字和個人閱讀如同《山海經》裡僅有一隻眼睛、一個翅膀的蠻蠻,只有與同類合體後才能振翼高飛、翱翔九天,“看似安靜的閱讀實質動盪澎湃,每個讀者都會帶著自己的經歷和感受去閱讀,在閱讀的同時喚醒自己經歷裡的細節、情節和故事。這樣的閱讀會在作品的原意之上疊加出一層層的聯想,共鳴也好,反駁也好,都是繽紛時刻的來臨,”從這個意義上講,每部作品都是一隻蠻蠻,閱讀是另一隻蠻蠻,每一次閱讀均是沿著敘述之路,透過重重文字抵達真實,這個真實既是作家想要傳達的真實,也是讀者自我體驗的真實,所以這個真實在本質上屬於閱讀者自己。

對於包括餘華在內的每一位優秀作家來說,那些經過時間長河淘洗所存留下來的文藝經典,如書中提及的《喧譁與騷動》《燃燒的原野》《小徑分岔的花園》和《變形記》等,是自己作品吸收養分、添添能量的常青藤,勞作果實的飽滿芬芳絕非作家個人的成就與榮耀,而是對茨威格、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爾赫斯和卡夫卡等先輩作家們的回饋與報答,因為果實汁液中浸潤著這些大師們的優質文化基因。對於那些沒有能力用文字向大師表達敬意的普通讀者而言,人生的每段歷程也是累累碩果,經典作品的涵育與滋養使他們平淡的生活同樣散發出明麗的光彩,從這個意義上講,人類文明的沉積與傳承、賡續與流佈,正是透過這最簡單也是最私密的方式——閱讀來實現和完成的。

讀書 | 文學與音樂的同體共生—— 讀餘華隨筆集《文學或者音樂》

▲餘華

餘華之所以將《文學或者音樂》稱作個人閱讀之書、和聲之書,是由於書中所輯錄的28篇文章承載了餘華30多年的閱聽經歷和體驗,對那些經典鉅作的一次次沉潛、一遍遍鉤沉,都被濃縮在這部閱讀隨筆集的字裡行間。在書中,餘華以“寫小說者”的敏銳和直覺,反覆叩問福克納、馬爾克斯、肖斯塔科維奇、柴可夫斯基等巨匠大師,條分縷析他們的敘述風格與敘事技巧,直抵他們創作的秘密所在,而這些大師們筆下的經典作品,也正是在餘華的深徹閱讀和深度解讀中,煥發出穿越時空的強勁生命力。閱讀餘華的《文學或者音樂》,竟對敘述有了妙不可言的體會,不能說醍醐灌頂,但好像讓筆者打開了另一雙眼睛。於我來說,不長不短的閱歷和閱讀越來越使我對文字產生了懷疑,文字正在弱化其作為交流工具的功能,而強化著作為表達手段的職責,而在當下可能需要翻越眾多表達的藩籬與屏障,才能恰切精準地捕捉到使用文字的作者真正要和讀者進行交流的意圖,即便如此,使用文字依然是目前比較可靠的捕捉方式,而在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裡,只有敘述才能透露出作家想要傳遞的資訊,或者下意識流露出內心真實的聲音。喜歡書中對《一千零一夜》敘述的精妙解構,在這個古老故事裡,餘華透過敘述將兩個貌似毫無瓜葛的夢以大圓套小圓的形式聯接起來,並以精妙的迴旋從容地完成一個關於因果迴圈故事的敘述。餘華說,文字是人們共有的體驗和想象,而敘述才是個人的體驗和想象。敘述的節奏、順序以及對事件的取捨、架構等等,它們就像一串密碼,隱藏於一馬平川的情節和形象中,它們使情節變得撲朔迷離,使形象變得捉摸不定,但是因為這串密碼,形象與情節天衣無縫,即便荒誕不經,卻能讓表達的意思順理成章。餘華不僅沉浸於閱讀經典,更善於以小說的神態和樣貌講敘閱讀經典的欣忭與收穫,這就使他的讀書隨筆像敘事作品一樣有跌沓起伏的開篇,有詭異多變的懸念,有靜水深流的描述,有枝蔓繁複的結構,有飛流直下的收尾。這種敘述方式無疑豐富了表達策略,但也毋庸置疑地遮蔽了主題內容,使餘華那些獨特的閱讀發現掩映在細密瑣碎的文字背後,或明或暗忽隱忽顯,迫使讀者和餘華一道用發現的眼睛去閱讀這些讀書隨筆,但千萬不要把這種穿透力極強的行文方式看作小說家的炫耀甚至賣弄,恰恰相反,餘華的閱讀隨筆是非常平實非常內斂的,他那些高密度的比喻不是修辭性的,而是為了拓展解讀作品時的敘述空間和美學張力,在比喻的不確定性中試圖逾越隨筆的語言規範。作為一種文學制式的閱讀隨筆,其主旨內蘊和敘事策略如同孩童們用來玩耍遊戲的滑梯,一側是拾階而上、攀越爬升的人梯,另一側是陡直而下、驚險刺激的光板,兩者物理間距雖近在咫尺,但功能卻有霄壤之別,根本差異在於作者對精準度的把握與掌控,一旦失真失準就會陷入自我賣弄的尷尬窘境。優秀作家的心態大都敏感而纖細,其在文學創作中除了秉持一種虔誠和專注外,還對尺度保持審慎和戒備,因為寫作分寸感猶如與生俱來的平衡感,深藏於作家體內,這也是甄別和區分讀書隨筆高下優劣的重要標誌:是大炒冷飯式的寡淡內容加上華而不實的文字,還是發自內心的原創性發現並輔之於樸實深邃的表述,這不僅表明作者在閱讀中是否發現了自己,而且說明其寫作是否真正有別於前人和他人,餘華的讀書隨筆無疑屬於後者。歌德在《浮士德》中說:如果你的確了不起,我就和你交換靈魂,餘華在閱讀中與一些偉大心靈進行真誠對話,發現了歌德所說的“了不起的靈魂”,並在隨筆寫作中袒露無遺。

讀書 | 文學與音樂的同體共生—— 讀餘華隨筆集《文學或者音樂》

(圖源視覺中國)

在古今中外文學界,熱衷於音樂的作家不乏其人,如日本當代作家村上春樹平素大劑量傾聽樂曲,他的文學作品裡很多人物都富有音樂修養,其小說字裡行間經常“傳來”悠揚低緩的音樂。餘華對音樂的垂注幾乎與他的文學訓練同時起步,近40年的個人閱聽史使他能夠尋找和概括文學與音樂的共有特徵,然後以殊異的敘述結構成一個穿越文字與音符的“互文性”文字。這本文集收錄了《音樂影響我的寫作》等6篇音樂隨筆,那些靈動的文字與氤氳音符間的溫情,不僅彰顯出作者豐富的音樂欣賞經驗,而且讓讀者體認藝術相通的特質、領略文學與音樂的“通感”之美:“音樂中的強弱和漸弱,如同文學中的濃淡之分;音樂中的和聲類似文學中多層的對話和描寫;音樂中的華彩段,就像文學中富麗堂皇的排比句”,餘華充分調動小說家的感覺與視角,把讀者引領到旋律優美與節奏舒緩的音樂世界之中。眾所周知,從巴洛克時代一直到浪漫主義晚期,音樂與文學在各自的領域傳承和演進,而當文學與古典音樂相遇則出現奇異的藝術景緻,餘華在書中闡述了二者的共契和互構,交響樂中小段的抒情可以覆蓋高亢的旋律與明快的節奏,文學作品則在跌宕恢宏的敘述之後出現強力情感震撼。餘華對音樂的酷愛與偏好,讓人們聯想到書中福克納的《沃許》,看來作家在喜歡音樂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度。閱讀傅雷的翻譯著述,讀者也許重新認識了莫扎特;披覽餘華的《文學或者音樂》,讀者再度瞭解了肖斯塔科維奇,也許音樂是作家進入這個世界的另一種途徑,是作家自我生命不可或缺的構成,更是作家們心靈棲息地和靈魂寄寓所。

在書中談論西方音樂的篇什裡,餘華感受到音樂大師們靈魂的聖潔與深渺,並與他們進行了深度對話和暢快交流,因為他在肖斯塔科維奇、柴可夫斯基等人的音樂作品中聆聽到自己心靈的悸動,特別是書中將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曲》第一樂章和霍桑的《紅字》作了敘述上的比照,在這裡音樂的韻律和文字的節奏高度契合,猶如大海上的波浪漸行漸強,最後在一個激昂高亢的高潮中戛然而止,敘述使得音樂與文學互為倒影。所以,此書引導讀者對文學敘述萌生更深的體驗,並對音樂敘述有了別樣的感知。對於文學對於小說,餘華事實上是以同行身份閱讀前輩作品的,經年的創作體驗使他能夠非常從容地分辨文學作品的質地品位。而對於音樂尤其是西方古典音樂,餘華只是在膜拜和仰視。在表達閱讀音樂經典的感受時,他只能藉助文學作為修辭方式,反覆強調文學和音樂都具有敘述性品格,以此來印證自己上述對比的正確性與合理性,並斷言“它們的敘述之所以合理的存在,是因為它們在流動”,這一結論似乎有些牽強和武斷。我們知道世界上幾乎所有藝術均以流動的形式而存在,鏡頭流動是電影藝術的基本特徵,色彩流動是繪畫藝術的主要手段,形體流動是雕塑藝術的重要形態,換言之,流動是一切藝術的重要屬性,文學和音樂自不例外。當然餘華自己在書中也表現出一絲忐忑和不自信:“我對那些偉大作品的每一次閱讀,都會被它們帶走。我就像是一個膽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們的衣角,模仿著它們的步伐,在時間的長河裡緩緩走去,那是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

如果不對隨筆集中的文學和音樂加以嚴格對比,人們似乎難以發現餘華在敘述音樂閱讀時存在著缺乏傅雷式的藝術通感,因為他希望藉助表達音樂體驗以啟發讀者從文學視角去鑑賞音樂,進而用多維對話探求音樂之路的時空伸展,這種閱讀發現可能是獨特有力的,但也容易迷惑和誤導一些讀者。事實上,餘華音樂評論中的缺憾是目前我國音樂理論界普遍存在的共性問題,即闡述音樂作品的語言過於單調、文字也過於乏味,更沒有將文學與音樂的內在關聯闡釋徹底。當然餘華憑籍精湛的文學技法打開了音樂敘述的大門,在對文學與音樂兩域的梳解中,不露聲色地將讀者帶入對音樂的審美體驗,這在樂評文章呆板枯燥的當下已屬相當不易,更何況餘華只把自己定位為一個普通音樂欣賞者,從這個意義上講,餘華已屬於兩棲作戰的高手。

作者:劉金祥

編輯:金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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