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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芥川龍之介的《秋山圖》,想到樓適夷與汪曾祺先生

由 齊魯壹點 發表于 藝術2022-08-21
簡介我們這樣的傳統似乎少一些,自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後,曾有馮至、陳翔鶴等老作家寫過一些這樣的歷史小說,之後似乎比較少見

秋山圖是什麼意思

文|肖復興

去年年末開始,全樓整修,更換全部上下管道和玻璃窗,工程不小,一下子,屋裡弄得十分凌亂,那些塞滿書架、堆滿角落的書,更顯得擁擠不堪。索性來個大清掃,居然整理出一堆小山似的書,突兀地堆在客廳中央。才發現,這樣多的書,並不是你的六宮粉黛,是你不需要的。

準備全部清理出屋的時候,書堆得不牢,忽然嘩啦啦坍塌下來一角,一本薄薄的小書滾落在我的腳下,是《芥川龍之介小說十一篇》。彎腰拾起來,不禁責怪自己,忙亂之中,怎麼把這本書也丟棄了呢?

這是1980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書。書很薄,只有171頁;封面很素淨,淺灰底色,只有一方“二三書屋之印”的小篆紅印。

如今,很少見到這樣薄、這樣素面朝天的書了。書越來越厚,精裝越來越多,封面越來越花哨,還要佩戴腰封,一列名人攔腰吆喝示眾。

世風變異之中,書和人一樣。

這樣薄的小書,很適合攜帶,放在衣袋裡,就到天壇去了,準備到那裡找個清靜的地方重讀。

想起1980年買到這本定價5角1分錢的小書時,我正在中央戲劇學院讀書。那時候,書的定價以分計算,要讓今天的人來看實在是太便宜了。要知道那時人們的工資才多少?我是帶薪入學,每月工資只有42。5元。記得很清楚,學院食堂裡中午賣肘棒,每根5角錢,不是什麼時候都敢買一回肘棒吃的。買一本《芥川龍之介小說十一篇》,少吃了一回肘棒。

學院後面地安門大街路東有一家新華書店,書是在那裡買到的。書店窄小,書卻很齊全。這本書當時印了兩萬八千冊,幸運的是,其中一本留在我的手裡四十二年,差點和它失之交臂。

記得當時在戲劇學院的宿舍裡,晚上熄燈之後,黑暗中,和同學爭論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與川端康成,有人喜歡川端康成,我更喜歡芥川。以當時淺薄的閱讀經驗,覺得川端康成的小說寫得有些磨磨唧唧,不如芥川寫得乾淨緊湊,那樣大開大合,內容含量大,留白甚多,要不,那麼短短的《竹林中》和《羅生門》也不能改編成一部電影。

幽幽夜色中的爭論,意氣風發,煞有介事,也自以為是,誰也不服誰,誰也說服不了誰。年輕時買書、讀書,其意思和感覺,和現在真是不一樣。

由芥川龍之介的《秋山圖》,想到樓適夷與汪曾祺先生

樓適夷先生

書的譯者是樓適夷先生,看書的後記,知道是他1976年4月到6月所譯。那一年,樓適夷先生71歲。在當時,芥川的小說尚在“毒草”之列,樓適夷也悲觀地認為“並不準備將來會有發表出版的日子”。這是這本書翻譯的時代背景和私人語境,這本書由此而增加了厚度,超出了芥川小說本身。

樓適夷先生是翻譯家,之所以當時選擇翻譯芥川,是別有心意的。在後記中,他說芥川的小說是魯迅先生最早翻譯到我國的,1923年就翻譯了《羅生門》,後來還想翻譯芥川的作品,可惜天不假年,未能如願。樓適夷先生翻譯芥川,是出於對魯迅先生的敬重和繼承。

在後記中,樓適夷先生又說,譯稿“是用兩張複寫紙,複寫出三張稿紙,裝訂成冊,變成一本書的樣子,請二三家人和二三個不與我劃清界限還有來往的友人,充當我的讀者”。

這種深藍色的複寫紙,我們這一代的寫作者是很熟悉的,在沒有影印機、電腦和微信的時代,我和不少寫作者害怕稿子寄失,都用過這樣的複寫紙複寫稿件。

樓適夷先生特意請人刻了一枚圖章,便是“二三書屋之印”,我們便也明白了封面所印這方印章的含義。

芥川的小說,如今譯本很多,這個譯本有如此多的元素在內,便不僅僅屬於芥川,也屬於樓適夷先生和他所屬的那個特殊時代,有了另一番價值和意味深長所在。

由芥川龍之介的《秋山圖》,想到樓適夷與汪曾祺先生

芥川龍之介

我是坐在天壇的藤蘿架下看這本小書的。這一天,我主要看其中的《秋山圖》一篇。四十多年前讀過,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了,當時只顧看《竹林中》和《羅生門》,還有《地獄變》,也可以看出當時讀書不認真,沒有能夠領悟其中的奧妙吧。

這是一篇寫清初大畫家王時敏兩次尋找元代畫家黃公望的名作《秋山圖》的故事。同樣一幅《秋山圖》,五十年之後,時代與人心的跌宕變化中,有著完全不同的樣貌和感覺,其亦真亦假、亦夢亦幻、撲朔迷離,以至讓王時敏心中竟掠過“狐仙”的縹緲之感。

芥川的小說中,重寫並改寫歷史故事的佔有相當部分。這是他那一代日本小說家的創作傳統。我們這樣的傳統似乎少一些,自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後,曾有馮至、陳翔鶴等老作家寫過一些這樣的歷史小說,之後似乎比較少見。那些熱衷於宮鬥或王朝更迭或讓古人和歷史改頭換面以迎合今日的小說,似乎不在此列。

《秋山圖》重寫的是我國古代故事,但不是夢迴前朝的舊小說。這篇小說寫得乾淨利索,如同冰冷而嶙峋的骨架凜然;情節步步緊逼,如同層層剝筍而百味次第逸出。

不知怎麼搞的,放下書,忽然覺得這篇《秋山圖》的寫作風格和汪曾祺先生有點相似。

汪先生也喜歡改寫古代故事,比如《聊齋》,他曾樂此不疲地改寫過多篇。改寫古代畫家的故事,汪先生也有過寫揚州八怪之一金農的《金冬心》。

而且,汪先生和芥川都是取材於我國明清筆記,並非天馬行空、隨心所欲、另起爐灶地編造。芥川的《秋山圖》取材於清初惲壽平的《甌香館記》;汪先生的《金冬心》取材於清晚期朱克敬的《雨窗消意錄》。他們都有這樣的興趣和積累、這樣的學養和筆力。

由芥川龍之介的《秋山圖》,想到樓適夷與汪曾祺先生

汪曾祺先生

這麼一想,如果汪先生重寫畫家王時敏尋訪黃公望的《秋山圖》,同樣一段故事,不知會寫成什麼樣?芥川寫《秋山圖》時29歲,正值青春;讓汪先生晚年披掛上陣,“老眼厭看南北路,流年暗換往來人”之中,肯定會和芥川不一樣,會很有意思。

真的很想讓汪先生和芥川PK一下,讓我大開眼界。不過,也只能是想想而已,汪先生已經故去二十五年。

一本薄薄的小書,一篇短短的小說,竟然拔出蘿蔔帶出泥,連帶起三位作家,心頭一時湧出莫名的感覺。想想,三位作家都已經仙逝。樓適夷先生活到96歲,最為高壽;汪曾祺先生活到77歲;芥川活的年頭最短,只有35歲。命運跌宕,人生如夢,如那幅《秋山圖》一般,如影如幻而幽深莫測。

合上這本《芥川龍之介小說十一篇》,日頭已經偏移,陽光透過枝條清癯的藤蘿架,在書上灑下的光斑,跳動不已。

回到家,再翻書時,發現書中還夾有一小窄條薄薄的紙片,上面抄錄一段話,字跡潦草,是我寫的。照抄如下,也許別有一番意思:“番茄初生長於秘魯和墨西哥森林中,被當成有毒的果子,叫‘狼桃’,沒人敢吃。十六世紀中葉,英國一公爵到南美遊歷,見後把它帶回英國,作為稀有的禮品,獻給情人伊麗莎白女王。從此,歐洲稱之為‘愛情的蘋果’。十八世紀末,法國一位畫家冒中毒致死危險,親口嚐了兩三個,覺得酸甜可口,經他宣傳而流傳。明朝入我國,最早見於《群芳譜》一書,名‘蕃柿’,供觀賞。吃,才有六十年左右的歷史。”

這一段是從哪裡抄來的,又怎麼夾進芥川這本小說中的,我已經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關於番茄的這樣一段歷史,還是挺有趣的。算一算,上世紀80年代抄錄這一段話,到今天,我們吃番茄已經有一百年曆史了。想當年魯迅先生最早翻譯芥川小說,到現在也有一百年曆史了。再一算,芥川寫《秋山圖》是1921年12月,也已經一百年了。真是巧合。

不知別人會怎樣,如果讓我來重新改寫《秋山圖》,在結尾處,我要加上這樣一段:芥川寫《秋山圖》;魯迅翻譯芥川;番茄由毒變酸甜可口的歷史;一百年之後,這樣巧合,在這本書中相遇了。儘管有點混搭,也許,有點意思呢,多有潛臺詞和象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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