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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普希金與“莫斯科的精靈”

由 北京日報客戶端 發表于 藝術2022-08-15
簡介然而,我到阿爾巴特街來,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目的——尋找普希金,他曾在此留下了一生中極為重要的足跡,阿爾巴特街也因為這一印記而具有了更為深邃的人文內涵,讓人不得不特別地去看待它、關注它,走近詩歌、走近文學、走近往事

誰在俄羅斯演講普希金的詩

因為一本書,我知道了莫斯科有一條街,叫阿爾巴特街。雷巴科夫在寫《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們》時,把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蘇聯的社會生活,全都投射在了這條街上,於是,這本書沉重得就像一部歷史。據說這在當時是與《日瓦戈醫生》齊名的暢銷書,被譽為“不打啞謎的歷史畫卷”。至於那條街道,在書中只是作為故事情節的背景出現,有關街道自身的話題,作品幾乎完全沒有涉及。我對阿爾巴特街的印象,是來自對它實地的真切感受。

阿爾巴特街是莫斯科一條古老的步行街,緊鄰莫斯科河,相傳是由早年的阿拉伯商隊在此聚集而成,“阿爾巴特”就是由載貨板車的俄語發音而來。行走其間,我常常把它與北京的琉璃廠相比較,同樣是一條具有文化氣息的街,兩者給人的感覺卻有著很大的差異,這倒不是因為兩國的文化背景原本就不同,而是比起琉璃廠的靜雅風格來,阿爾巴特街更容易給人以動感的活力和情緒的張揚,它會感染你,不由自主地與它融合在一起。

這是一條令人愜意的街,用石磚鋪就的路面因歲月的洗磨而變得光滑潔淨,富於特色的街燈把這裡裝點成十足的俄國風格,兩旁古色古香的店鋪多經營具有民族特點的工藝品和生活用品,兼有時尚的咖啡店夾在其中,以有條不紊的氣氛,製造出一種難以察覺的波西米亞情調。

夜讀|普希金與“莫斯科的精靈”

這裡幾乎天天成為莫斯科民間藝術的聚集地,有序排開的街頭畫廊除了向人們展示一幅幅水準頗高的油畫、水彩、版畫和素描外,畫家的主要工作是為路人當場畫像,這在歐洲城市的許多藝術街區常可見到。畫師技法嫻熟而又善解人意,可以有效地掩蓋你的缺點,突出你的優點,畫成之後既很像你又絕對比你本人好看,於是你的心情自然被這些畫師所點化,宛如晴天。

樂手們則是常常聚在街頭和路旁的門洞,或組合或獨自地演奏不同的樂器,使古老的街道時時被悠揚、躍動的旋律烘托著、瀰漫著,如果你真的得到了情緒上的歡愉,儘可按質論價地在他們開啟的琴盒裡,扔上幾個零幣——我至今仍記得,在一個門洞前演奏大提琴的青年人真誠而迷離的目光,這目光分明是一扇窗子,可以一直看到心底。聖桑的《天鵝》不是被弓弦,而是被他的目光表達得沁人心脾,這使得他嵌在幽暗背景下的身影,如油畫般定格在了我的記憶中;我也曾因看不清一個小樂隊女吉他手被傾瀉而下的長髮蓋住的臉龐,而遺憾不已,要知道,莫斯科姑娘的美麗也是一道風景,而她隨著節奏抖動的身姿,使這風景又增加了一種韻律——只是一瞬,她終於抬起了頭,棕色的長髮很有彈性地向後甩去,我感到眼前劃過了一道彩虹,這道彩虹是你在劇場永遠也看不到的……

夜讀|普希金與“莫斯科的精靈”

阿爾巴特街的藝術家們,就是這樣把自己的才藝和活力展示給你,個體面對個體的對話與互動,令你興致盎然,流連忘返。然而,我到阿爾巴特街來,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目的——尋找普希金,他曾在此留下了一生中極為重要的足跡,阿爾巴特街也因為這一印記而具有了更為深邃的人文內涵,讓人不得不特別地去看待它、關注它,走近詩歌、走近文學、走近往事。

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的俄國,普遍洋溢著變革與抗爭的情懷,浪漫主義、空想社會主義的理想在俄羅斯大地上滋生著、蔓延著。在這樣一種社會環境下,深受十二月黨人思想影響的普希金, 以其代表的自由主義詩歌創作,開啟了俄羅斯現代詩歌變革的先河,在當時產生著十分廣泛的影響。此前,他就曾寫出了抨擊農奴制度,歌頌自由進步的詩作《自由頌》《致恰達耶夫》《茨岡》以及詩劇《鮑里斯·戈爾諾夫》等,矛頭直指沙皇政府。當時的俄羅斯文壇正處於陰鬱、昏暗的時期,既帶有某種希望,卻又變幻不定,在這煩惱和痛苦的前夜,普希金以其少有的樂觀主義創作,肩負起了喚醒民眾的使命和職責。但他具有警醒意味的詩作得罪了皇室,普希金也因此被亞歷山大一世流放和監視。

隨著十二月黨人運動的挫敗,莫斯科取代了聖彼得堡成為俄國精神生活的中心。許多有抱負的文化人經常在此交往、聚會。普希金生前曾多次到莫斯科來,但他在市裡卻沒有自己固定的住宅,常常下榻在旅館或者是朋友的家裡。只有一次他在莫斯科租用了幾個月的房子作為家用,這幢房子就在阿爾巴特街上的53號,一座普通的有著淡藍色牆體的兩層小樓。

具有特別意義的是,普希金的婚禮就是在這幢小樓二層的一套居室內舉行的。在此之前, 他照例在這裡為朋友們舉辦了婚前宴——一種同單身漢生活告別的儀式性晚會。據說晚宴上的普希金鬱鬱寡歡,彷彿在幸福即將到來的時刻,對自己的未來預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和忐忑——他既嚮往溫馨的、成雙成對的家庭生活,又對即將結束自己放任不羈的自由生活而感到煩惱,這種矛盾心理甚至也反映在了他筆下的人物奧涅金身上。一個放蕩的靈魂為此而彷徨不定。1831年2月18日,在舉行了教會儀式後,普希金把自己的妻子,人稱作俄國第一美人的納塔利亞·岡察洛娃接到了這裡。

面對美麗多情的新娘,普希金把所有的不愉快暫時忘卻了。他在給友人普列特涅夫的信中這樣寫道:“我已結婚,十分幸福。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永遠這樣生活下去,因為這種生活不能再好了。我的生活十分新鮮,似乎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可見詩人對這次婚姻的珍惜和滿足。其實,在此之前詩人就曾寫過一首題為《聖母》的十四行詩,對他的未婚妻給予了無與倫比的讚美。詩中這樣寫道:

我的萬千心願都滿足了。

啊,是上蒼把你恩賜給我;

你啊,我的聖母,

你是最純淨的美之最純淨的形象。

據說,拉斐爾所畫的聖母和岡察洛娃簡直像兩顆水珠一樣的沒有區別。

關於阿爾巴特街上的那所新房,法國作家亨利·特羅亞在《普希金傳》中有過這樣的描述:“新婚夫婦在莫斯科的阿爾巴特街上租了一套住宅,正巧在希特羅夫家的二樓。客廳的地毯顏色奇特,是仿紫天鵝絨色,並飾有凸起的花朵。所有的門上都有哥特式雕刻,細陶瓷方磚砌成的壁爐一直高過屋頂,傢俱都十分考究……”和所有新婚夫婦一樣,普希金的蜜月過得很愉快。

夜讀|普希金與“莫斯科的精靈”

三個月後,普希金夫婦離開這所房子前往皇村。阿爾巴特街上的這幢居所,也就成為普希金一生中幸福和美好的象徵。然而在彼得堡莫伊卡濱河街上的一處公寓,則成為普希金生命中最後的也是最悲哀的終點。普希金的隱憂終被印證,岡察洛娃對詩歌毫無興趣,始終無法成為他希望的親密知音,而她與法國軍官丹特斯的曖昧關係,使普希金陷入一系列人際交往的齟齬中,忍無可忍的他最終決定挑戰這位情敵。

決鬥之後,身受重傷的普希金在這裡經受了兩晝夜的痛苦,於1837年2月10日孤寂地去世,年僅38歲。我曾到過莫伊卡濱河街上的普希金公寓,書房的時鐘仍停留在詩人去世的時刻——2點45分。俄國詩人費奧多爾·丘特切夫在普希金死後寫道:“俄羅斯將永遠記住你,俄國的首愛!”

阿爾巴特街53號小樓,在1986年被開闢為普希金故居博物館,修復師們做了大量的工作,使之恢復了原貌。沿街的一塊銅牌上鐫刻著“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於1831年2月初至5月中在此居住”。它以見證人的姿態矜持地矗立在街旁,以其處亂不驚的淡定,隱匿著舊時的歲月底蘊。

我幾乎是帶著虔敬的心情踏進了這座博物館,一樓是陳列的文學展覽:“普希金與莫斯科”,展出著一些普希金當年在莫斯科時與友人、家人交往的照片,以及書稿、手跡資料和遺物等,牆上掛有一些繪畫作品,以風景和肖像畫為主,據說普希金酷愛美術,並有頗高的繪畫天賦。沿木質樓梯而上,二樓就是他當時結婚時的居住環境,有客廳、書房和臥室。房間的裝飾依然考究,但一切陳設都很簡單、平常,保留著原來的格局。畢竟,普希金只在這裡生活了幾個月,無法留下更多的遺存和印跡,以致房間略顯冷清、空蕩。

對於一條具有幾百年歷史的老街來說,三個月的駐足者,不過是一個可以忽略的匆匆過客,然而這位過客卻把一生少有的經典時光,永久地點綴在了這裡。此刻,我感到的是沉靜,一種靜態中回望歷史的沉靜。而當你想到這個環境中曾經的主人,又會心生感慨,這裡似乎已經不是簡單的可供棲息的居所,而是昇華為一席可以沉澱生命的精神空間,你幸運地在瀏覽中得了一次不可預設的心靈淨化。

也許是因為普希金靈魂的籠罩,今天的阿爾巴特街也被濃濃的詩歌氣氛所浸潤著。詩人們常常聚在這裡,面向眾人朗讀自己的詩作,作品中以展示個人抱負的政治抒情詩居多,因而朗讀者的情緒也常常顯得慷慨而激越,甚至可以演變成一場爭論。

在不同的場合朗讀詩歌,可以說是俄羅斯人的一個傳統,普希金也不例外,他曾在一次朋友家的聚會上朗讀過詩作《鮑里斯·戈杜諾夫》,當時的報界人士波戈金這樣記述了那次朗誦會:“……詩終於讀完了,先是一片寂靜,然後是一片掌聲。我們相互注視,然後湧向普希金。數不清的擁抱、笑聲、叫聲、眼淚和恭維話連成一片。香檳酒送來了,普希金看到他的詩歌能被那麼多有文化的年輕人所理解,無比激動……那天夜裡很少有人能入睡,因為我們的肌體被他的詩歌所震撼。”雖然只是把文字轉化成語言,但富於韻味和情感的抑揚頓挫,是詩人對自己作品最純粹、最完美的詮釋,也使詩歌更加接近於自己的本質。一篇篇作品就是在這充滿激情的朗讀中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其實,詩歌也是一種思維,只是藉助了意象與韻律的外衣,破解這種思維需要天賦、靈犀和想象力。展示自己不同狀態的思維和志向,曾使阿爾巴特街成為全莫斯科最敏銳、最具思想活力的地方,因而被譽為“莫斯科的精靈”。

於是,我又想到雷巴科夫的《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們》,它真實再現了一個不能有自己思想意志的特殊年代。然而歷史的腳步終將掩埋下荒謬,給真理以出路。也許作家正是預感並堅信著這一邏輯,所以才在書的結尾這樣果決地寫道:“如果命運假我以歲月,我希望把故事講到1956年,講到第十二次代表大會,那時給成千上萬無辜的人恢復了生命,而給那些已經無法恢復生命的人恢復了聲譽。”這與普希金《鄉村》一詩中的情懷,何其相似。曾經有過的世態雲煙,被人們在歷史的程序中漸漸推遠,而靈魂尚需在期待中脫胎換骨,以阻隔曾經的夢魘。被封存的,永遠是已經逝去的悲苦往事。

一條街道,包含著自身的歲月痕跡和被文學演繹出來的深刻,給人的感受自然是立體而豐富的。正如俄羅斯彈唱詩人阿古扎耶夫表達的:“阿爾巴特,你是我的阿爾巴特,你既是我的歡樂,你亦是我的哀愁。”這複雜而多重的情愫比之單一的情感體驗給人帶來的印象,永遠要強烈、深刻得多。

阿爾巴特街無疑是莫斯科乃至俄羅斯的一個亮點,複合著俄羅斯民族性格和智慧的火花;但它又是孤獨的,因為在莫斯科如此具有活力的地方還太少,以致有一種突兀出來的另類感覺。這一點又不如北京的琉璃廠,那麼使人感到日常、親切而又從容不迫。

夜讀|普希金與“莫斯科的精靈”

1999年,一座普希金與岡察洛娃並立的雕像豎立在了阿爾巴特街53號對面,成為這座小樓乃至街道最鮮明、最具代表性的標誌。而詩人的靈魂基因,還將在這條街的石板路上慣性地行走著,以延續他與眾不同的個性和品格。

編輯:周文麗 孫小寧

流程編輯: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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