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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壇新星|走路(隨筆)

由 中青線上 發表于 藝術2022-08-05
簡介我說剛才差點被椰子砸到頭,父親第一反應是摸摸我的腦袋看有沒有傷到,說:“下次別從那裡過,我教你走一條小路,很多人不知道,你應該也不知道

為什麼湖水是墨綠色的

我匆匆往自家的胡椒園方向走去,遠處浪花一遍遍擊打礁石,冷不防從天上落下一隻癟椰子,擦過我的肩砸在地上,嵌出一個沙坑。汗珠順著後頸滑進衣服裡,像蚯蚓爬過,一會工夫後背就溼津津的。

我們這些以種植為生的農家在承包地附近造房,一眼望下去,新樓房與舊瓦房格格不入,互相擠對似的散落在山坡上,彼此之間小徑交錯縱橫。

父親知道我收到了武漢大學錄取通知書,用毛線手套拍打著褲子上的灰土,從園裡鑽出來。我們家的胡椒園佔了十畝地,胡椒年年豐收,父親年年辛苦。我說剛才差點被椰子砸到頭,父親第一反應是摸摸我的腦袋看有沒有傷到,說:“下次別從那裡過,我教你走一條小路,很多人不知道,你應該也不知道。”

每路過一個種植園,就有人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喲,多久不見,姨子(當地對年輕女孩的通稱)長這麼大了,能掙錢了吧。”靠老天爺吃飯的鄉親們,最淳樸也最勢利,說不出幾句大道理,一生奉行實用主義。如果什麼東西不能帶來收益,就習慣性地歸類於“不中用的”。

我長到十二歲,鄰居家姐姐把我帶進他們的小團體,對大人們保密,一群立志讀書的少年人彼此鼓勵扶持,在資源不佳的情況下,常常共享書籍。那些年來村裡出了不少大學生,不是因為家庭教育觀念進步了,而是因為孩子們憋著一股勁,不走出去,心裡不服氣。

他們受外界影響,習慣說普通話,表情斯文,有一身常年在教室裡養出來的細皮肉,跟操著瓊北方言且面孔蒼老的父母站到一起,中間好像隔著無形的牆。對於這些長翅膀卻下不出金蛋的“小鳳凰”們,村裡人一直貶多褒少。

我有許多同學成了人們口中的“忘本崽”,比如漁民的兒子不會補網,檳榔戶的女兒分不清檳榔等級,於是有人說他們讀書有什麼用,掙得不多離家遠;有人說姑娘讀書多心思野,嫁到外省去,幾年回不來一趟喲,等於白養這麼大了。

我們順著土路往山下走,蓄水庫遙遙可見,水面上泛著亮晃晃的粼光,牛在壩上甩著尾巴安靜地吃草。太陽炙烤得受不了,我們鑽進樹林,每踏在地上一步,就感覺有熱氣蒸騰上來。花生地裡沒有大棚遮擋,地面飄蕩著朦朧的水汽,像海市蜃樓。

父親頭戴圓錐式的大竹笠,說起話來甕甕的。他一路上指東指西,說哪條路不通了,哪條路好走,哪條路有棵什麼草藥,他都心中有數。即使我心事重重,不做迴應,他還是要說。

我突然領悟過來,或許連父親自己都沒發覺,他的語氣裡還包含著別的東西。現在的我,就是若干年前的他。他在這裡出生,長大,十幾歲時喜歡呼朋喚友,到處撒歡,期待憑著一雙光腳丫走到外面的世界。他的心比我更野,只不過在某個時間節點上,人為地戛然而止。這是他的選擇,夜裡千頭萬緒的時候,他反覆地在腦海裡演繹著無數可能性,然後獲得些許慰藉。從一個野性十足的少年,到牽韁套犁的父親,中間經歷了什麼呢?

陡坡處,父親搶先幾步下去,轉身伸手扶我。我怕扯倒了父親,有意放慢動作,但我一抓住他的手,只覺他比地裡的樁子還穩。

有個實驗叫“薛定諤的貓”,很像此刻的我。做了決定便是開啟命運之箱的過程,意味著原來的選項開始坍塌,到最後唯有一種答案。減少選擇意味著踏實,現實本身即殘酷。它好像在咧開大嘴嘲笑:你走啊,走啊!條條大路通羅馬,你連線近路口的資格都沒有。我越想越心慌。

然而我準備的那些長篇大論的說辭,一句也沒派上用場。我清清嗓子,剛想鋪陳出來,看到父親的眼睛後,就知道我不可能在他面前耍小心機。他有常年勞作的粗糙大手和臉上的溝壑,憑藉這些就識破了我的計劃。他不言語地看著我,滿眼都是憐愛與縱容——就像小時候我為了買新鞋子,撒謊說鞋子破了一樣;就像那年他在我抽屜裡發現男同學寫的情書,默不作聲地疊放回去一樣。

學費很貴,至少對我而言是的。我以為父親會問學費或者就業前景。我的家庭條件,即使在村裡也只能算普通的。雖有些積蓄,也是父親從胡椒樹上一粒粒攢下來的。每年幾萬塊錢的學費,等於多少粒胡椒?等於多少場晝夜?

父親從不讓我插手地裡的活計,即使我都把兜子挎到腰間了,只要被父親眼角餘光掠見,他就會嚴肅地擺動著粗糲的大手,就像看見了一個入侵者,直到把我趕走為止。父親的光陰好像不值錢,他坐在園裡抽菸休息的時候,晨曦、夕陽在他身旁不停地迴圈。想到這裡,我清晰地感到手心冒出冷汗,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心虛。

找了塊地方坐下,父親想了想,問:“武漢大學美嗎?”我們的方言裡沒有“美”這個詞,它太過書面化,出人意料地從父親嘴裡蹦出來,有點躲閃似的忸怩。

我告訴父親,武大有很美的櫻花,三月爛漫如夢,還有高大的圖書館,有湖水常年映著一畔柳……其實都是我從宣傳片上看來的,我想象中的武大,我願意這麼形容它。父親聽得入神,臉上浮起笑意:“聽起來不錯。”

太陽的重心逐漸西移,天空換成淡藍顏色,田野上空覓食的野鳥多了起來。我離開父親,獨自去探索他所說的那條秘密小路,找了好久也沒找到。我回來調侃地對父親說:“你不是哄我吧?除了咱們常走的那條路,別的地方都是野草地。再說,真有路的話其他人幹嗎不走呢?”

其實我知道,我們當地的土特別適合植物生長,就算用瀝青把路面夯實,一段時間沒人走動,野草們就敢紮根伸蔓,把它們的領地收復回去。父親每天只在家和胡椒地之間往返,那條小路一定許多年沒走過了,消失了,像從沒存在過一樣。

天邊樹影緩慢地起了波動,一棵又一棵,奔走相傳,不過片刻,風就聲勢浩大地趕了過來。父親背對著紅彤彤的夕陽,漫天晚霞和墨綠色的樹林成了他的背景板。他遠遠看著我,嘴巴一張一合,風把他的聲音揉碎,一股腦丟過來。父親的白髮亂糟糟地向後倒,如同生命力頑強的衰草。

我聽不清父親的話,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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