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的生命，苟延殘喘地活著，家人一個個相繼離世

永安村

農民工在外務工很不容易，他們幹著高危的行業，每天掙得都是血汗錢。他們也渴望發大財，這樣能讓家人過上好一點的生活。可當發財夢與身體健康產生衝突時，就會付出慘痛的生命代價。

2008年10月，一個普通的下午，位於雲南省水富縣向家壩鎮永安村，從一戶人家的房子周圍傳來了一陣陣淒涼的哀樂聲，打破了這片小山村的寧靜。

這場葬禮佈置在一座完工不久的磚瓦房旁邊，死者叫景發財，他的死亡原因是肺部病變。

五年前，景發財還是個健康人，跟他的名字一樣，他想要“發財”，於是選擇去外面打工賺錢，希望早點將家裡的破舊房屋修建成磚瓦房。

景發財

通過幾年的打拼，他終於攢夠了修房子的錢，回去為家裡蓋起了新房。但是，事實往往造化弄人，還沒等他住進新房子裡，人就已經病故了。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這個村子從2006年3月起，有五十名村民在外務工返鄉後，相繼因病離世。當時這些人去安徽鳳陽打工的人數將近百來人，他們都在石英砂廠上班。奇怪的是，兩年內又有十二人離奇死亡。

永安村的房子

對於一個偏遠貧困的村莊來說，外界的資訊量有限，這些務工人員去世的原因令當地的村民很費解。後來，他們才得知奪走這些死去的人的生命是一種可怕的職業病：塵肺病。

這裡的村民是第一次聽過塵肺病這種疾病的存在，但知道後為時已晚。他們有的已經離世，有的痛苦地掙扎著，等待死亡的降臨。

村民們為了賺錢回家蓋新房，不遠千里奔赴外省打工

患塵肺病的村民

2009年3月，永安村出現了大量患上塵肺病的村民，事後才開始引起外界關注。在水富縣醫院裡，有一部分村民在這裡接受治療。

這些患者都覺得渾身沒勁，出汗的時候感覺骨頭作痛。他們只能臥病在床，無法下地幹活。身體一天天消瘦下去，並且經常伴有咳嗽的症狀。

梁永洪

據在醫院照顧妻子的梁永洪講述，他妻子陳章瓊在患病之前體重是一百多斤，如今八十斤都不到，瘦骨如柴。手臂和腿部沒剩下多少肉，摸起來都是硬邦邦的骨頭。

這些塵肺病患者的病發期多則三至五年，少則兩三個月，目前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手段，換句話說，這群患者實際上就是在默默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患塵肺病的陳章瓊

村婦宋淑琴的丈夫在2008年就是因為患塵肺病去世，不幸的是，她也被確診患上該病。她家境貧困，住的是土房，身邊還有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當初，她跟丈夫一起外出打工，就是想蓋一棟新房子，現在丈夫離世了，這個願望也沒能實現，自己又患上這種肺病，甚至擔心死後沒人給她做棺材，她就提前用木頭自制簡易做了一副，做好善後的準備。

2009年的宋淑琴

製作棺材的木材也是宋淑琴一個人從外面砍來的，等木頭乾燥後，就自己動手做。儘管這副手工棺材看上去有些粗糙，但對她而言，起碼自己死後有一個像樣安息的地方。

宋淑琴最擔心的是，等她走後，兩個孩子沒人看管，其他的事也沒有什麼牽掛了。

宋淑琴為自己製作的簡易棺材

一戶姓景的家裡，是這次死亡人數最多最嚴重的家庭。景家老太太有五個子女，四個到外面務工，其中三個因患上塵肺病相繼離世。

這名老母親指著牆上掛著的相片框，在這些照片裡都是她孩子從前的身影。她說自己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其中死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如今家裡變得冷冷清清的，已經沒有了之前的熱鬧。

老人看著牆上兒女的照片

人生最痛苦的事，何嘗不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老人一邊介紹著自己的兒女，一邊哽咽著，說到傷心處時，欲言又止，心中百感交集。在短短的時間裡，她經歷了太多與親人的生離死別的事。

永安村處於山區，人多地少，村裡一部分上了年紀的村民大都靠耕種為生，每年只有三千多元的收入，這微薄的收入讓很多家庭的生活無法得到改善。

他們的房子仍舊是多年前留下來的老房屋，有些跟宋淑琴的家一樣，是用泥土砌成的土房。因此，能修上一棟磚瓦房，成為了很多村民的奢望。

2001年2月，有一件事改變了永安村很多村民的家庭狀況。他們聽說去省外打工能賺大錢，安徽省鳳陽縣官溝鄉的石英砂廠正在招工，薪水比較高，而且收入穩定，這條訊息在當時成了村民一時嚮往的致富路。

官溝鄉石英砂加工廠

第一批先去鳳陽務工的村民，很快就向家裡匯錢，金額還豐厚的。其他的村民看到後，都眼饞了，他們覺得實現發財夢不遠了。於是紛紛效仿了起來，有獨自前往工廠的，有夫妻倆一起的，有的三五成群的。

兩年裡，大約將近一百名村民前往這家石英砂廠，他們從事的工作主要是對石英砂進行搬運和粉碎。儘管他們之前沒有從事過這種崗位，以及在惡劣的環境下工作，但在每月工資四五千元的誘惑下，還是堅持了下來。

石英砂廠的工作環境

官溝鄉地方不大，卻存在著大大小小兩百多家石英砂工廠，多數為小作坊加工廠。每天開工時，廠房裡面充滿了粉塵，能見度很低，無法看清周圍的事物。

在這種骯髒的環境下作業，雖然每天的工作時長至少在十個小時左右，但他們還是能吃得下苦。

不過，平穩的日子沒過多久就出現異樣。2007年2月，廠房裡有工人出現呼吸困難和頭暈的症狀，這種症狀嚴重程度到，甚至有人在發作的十多天後窒息而亡。

工人們在石英砂廠搬運貨物

這些患病的工人被送到當地醫院做檢查，竟查出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塵肺病。3月，由於工人身體不適，無法繼續工作，從千里之外雲南過來的農民工不得不陸續返鄉，回家靜養。

就這樣，他們帶著一身的病痛回到了家鄉永安村。回村後不久，先後有多名村民出現塵肺病症狀，無法下地勞作。

塵肺病席捲了返鄉的永安村村民，新房蓋好後卻“住”進了墳墓

景發英

2008年10月，村裡第一個因塵肺病去世的是景家老太太的大女兒景發英， 她被確診後的第三個月就去世了。

接著，景家兄弟姐妹排行第三的景發財和他的五弟景發遠也先後去世。景發財的墳墓安葬在離家不到十米遠的地方，墳墓的造型也跟他家的水泥磚房一樣。家人想要用這種方式，讓他實現生前的願望，住進“新家”。

景老太太站在景發財墓前

景老太太說，每當看到鄰居家的孩子過年回家，她總會想起自己死去的孩子，為人父母有哪個不想自己的孩子。

目前，景家兒子當中只剩下老四景發達一個兒子，景家孩子去石英砂廠打工的四個裡面就有他一個。他是個啞巴，與人交流有些障礙。這個家也不成家的樣子，老人不停地抹著淚水。

2009年的景發達

2009年10月，之前在醫院治療的梁永洪的妻子陳章瓊，還是沒能挽救回來，最終因塵肺病去世。

據梁永洪講述，當時醫院對妻子的病情診斷是肺功能衰竭，肺部有一半已經纖維化，最後整個肺基本上爛掉。

梁永洪指著牆上妻子陳章瓊的遺照

2009年6月，永安村患塵肺病的村民和已經去世的村民的家屬，與官溝鄉石英砂廠就賠償的問題達成了協議，最後大家都得到數額不等的賠償款。廠方給了梁永洪八萬元的賠償款。

2010年1月的這一天，景家來了很多客人，正在給老四景發達沖喜，儘管景發達目前人還健在，但他的肺部也受到了感染。

2010年的景發達和他的兒子

家裡來了很多親朋好友和街坊鄰里，在他們村裡有一個習俗，給人沖喜，能祛除厄運，希望這個人今後健健康康地活著。

無法說話的景發達用手比劃著，大概意思是在表述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兩隻手都沒有多少肉。景發達還有兩個孩子，年齡都尚小，景老太太希望他多活久一點，陪陪孫子。

宋淑琴和她的丈夫兩人共獲得十五萬元的賠償款，得到這筆錢之後，她馬上在鎮裡買下了一棟新房子，是為了兩個孩子以後有個地方落腳。

宋淑琴表示，她擔心這筆賠償款會被她用於看病花光，這樣的話，兩個兒子就沒有地方住，所以才事先將房子買下，以防萬一。

宋淑琴搬到鎮上的新房居住

這棟新房子有九十六平方米，雖然不是很大，但對於宋淑琴和她的兩個孩子來說，至少有個嶄新的家，不用繼續居住村裡的那座土房屋。

宋淑琴的身體跟去年比起來，已經大不如從前，現在的體重只有六十幾斤。每天睜開眼就能看到窗外的一縷陽光，對她而言是非常的珍貴。她也不敢去想象今後自己走了，兩個孩子會怎樣。

她想把兩個孩子託付給她的哥哥和弟弟，萬一哪天撒手人寰了，孩子由親人帶著，她比較放心。

宋淑琴和兩個孩子住進新房

宋淑琴希望孩子好好讀書，長大後找個好工作，不要再像他們夫妻倆一樣只能幹著潛在安全隱患的工作，最後連性命都搭上了。宋淑琴知道自己在世的時間不長了，早晚會去“見”丈夫。

宋淑琴的鄰居講述，宋淑琴每次上樓都很累，走幾個臺階，就要歇息，最後住進醫院，吃東西咽不下去，全都吐出來。

2011年5月13日，被塵肺病折磨了三年的宋淑琴，因呼吸衰竭，在痛苦中死去。去世前，體重連五十斤都不到。死前慘狀很可怕，整個人跪在地上，塵肺病嚴重到令她無法呼吸的地步，最終活活窒息而亡。

2010年的宋淑琴

或許，在宋淑琴生命的最後一刻，可能都不會想到，自己竟會以這種方式匆匆地離開人世。當初她和丈夫懷著希望外出打工來改變家裡現狀，如今兩人用生命換來的新房，卻已是人去樓空。

從2008年到2011年，有二十多名永安村村民因病去世，在短短的三年裡，他們的生命刻度線是如此的短暫和殘酷。

2011年6月，景發達已經變成一個皮包骨的“乾柴人”。他得知身邊很多跟他一樣患上塵肺病的工友都一個個死去，自己心裡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2011年的景發達

面對著這麼多突如其來的死亡噩耗，之前從沒想過自己會被醫治好的景發達，現在卻堅決要進醫院進行治療。

據景發達的妻子講述，當時景發達住院時，心中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在醫院裡，自己揹著米煮飯，吃得比她還多。醫院待久了，想回家看看，他一個人坐在板凳上，對著自家的新房看來很久，心裡好像在想著什麼似的。

2011年8月19日，在雲水醫院裡傳來一片吵鬧聲，伴隨著三樓十八號病房內急促呼吸的聲音，顯得格外地令人不安，而這聲音正是景發達發出來的。這是他第三次住院，此時體重只剩下七十多斤，呼吸愈發的困難。

景發達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囑咐家人叫他的兩個孩子來醫院，他有最後的遺言想對孩子說。他讓孩子以後要聽大人的話，懂事點，說著說著，自己已經感覺快不行了，就和孩子抱成一團嚎啕地哭了起來。

景發達的妻子

景發達的妻子說他此生有兩個最大的遺憾，一個是不能陪孩子長大成人，另一個是不能為老人養老送終。

8月20日，藉助氧氣瓶呼吸，已經起不到什麼作用，醫生只能對景發達採用一種噴霧狀的藥物來幫他呼吸。可到了晚上，連這種藥物也無效，景發達呼吸道的氣流無法暢通，憋到全身出汗，處在窒息邊緣做垂死掙扎。

8月21日凌晨五點四十八分，在痛苦掙扎了數個小時之後的四十一歲景發達，最終停止了呼吸，離開了人世。景發達是永安村第三十六個因患塵肺病死去的人。

景發達臨終時所在的病房

景家在這四年裡，經歷了四位親人的離世，無疑是悲痛萬分。 2012年的除夕夜，外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一片喜慶的景象，可對於這一家人來說，心中卻是悲傷至極，失去的親人如今無法圍在一起吃上一次熱鬧的團圓飯。

這一年的年夜飯顯得格外的冷清，飯桌上大多是孩子，他們與父母陰陽相隔，未來的路還得堅強地走下去。

景家2012年的年夜飯

景發達不能說話，跟別人交流時，只能用手比劃，不管痛苦與否，他總是帶著笑臉，別人無法傾聽他真實的想法。

也許，可以他臨終前摺紙鶴的煙盒上給妻子留下的一段話，從中多少了解他的內心世界：

他為了能讓家人住上新房子，選擇外出打工賺錢，然後回家蓋房，自己沒有做錯什麼，可是為什麼最終卻斷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