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農業

武俠世界:《七殺手》(下)

由 雲海講傳奇 發表于 農業2022-08-23
簡介沒有人看見柳長街出手

油漆弄到鞋子上怎麼辦

正文 第五章 相思令人老

酒樓裡燈火輝煌。

武俠世界:《七殺手》(下)

剛來的那兩個夥計。正在擺杯筷,另外七個濃妝少女,一排坐在靠背椅子上,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在想心事。

拆房的人還沒有來,柳長街卻來了,孔蘭君叫他千萬別輕舉妄動,千萬別到這裡來。

他偏偏要來。

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法子。

看見他走進來,每個人全部怔住,這個人好像不是她們等的人。

除了她們在等的人之外,別的人本不該來的。

柳長街卻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入,在他們剛擺好杯筷的位子上坐下,道:“先來四個冷盆,四個熱炒,再來五斤加飯。”“加飯”也是杭州的名酒,據有經驗的人說,比“苦釀”還過癮。

夥計怔在旁邊,也不知是去倒酒的好,還是不去的好。

這根本不是普通酒樓,但柳長街卻硬是要將這裡當作普通的酒樓,而且還在向那七個大姑娘微笑著招手說:“快來,全都來陪我喝酒,男人喝酒的時候,若沒有女人陪酒,就好像菜裡沒有放鹽一樣。”大姑娘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也全都怔住了。

柳長街道:“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們怕什麼,快過來。”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起,一個人嬌笑著道:“我來了!”笑聲響起的時候,還在門外很遠的地方,等到三個字說完,她的人果然已來了,就像是一陣風,忽然間飄了進來,忽然間就己坐在柳長街旁邊。

來的當然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媚,尤其是一雙眼睛,簡直已媚到人的骨子裡去了。

隨便你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她從頭到腳都是個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個女人。

柳長街看著她,忽然笑道:“我是要女人來陪我喝酒的。”這女人媚笑道:“你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柳長街道:“這麼樣我看不出。”

這女人道:“要怎麼樣你才看得出?”

柳長街道:“要脫光了我才看得出。”

這女人臉色變了變,又吃吃的笑了。

只聽門外一個人道:“看來這位朋友對女人的經驗一定很豐富,假女人是萬萬瞞不過他的。”兩句話剛說完,屋子裡忽然又多了五個人。

一個臉色慘白,服飾華麗,鬍子颳得乾淨,眼角已有皺紋的中年人,果然就是“小五通”唐青。

一個鐵塔般的和尚,當然就是鐵和尚。

“鬼流星”單一飛和“勾魂”老趙,全都又病又老,帶著三分鬼氣,七分殺氣。

令柳長街想不到的是,李大狗居然是個斯斯文文的小夥子,只不過滿臉都是傷疤,耳朵掉了半個。

胡月兒果然沒有猜錯,連一個都沒有猜錯。

但柳長街卻忽然想起一件事棗她一共只說出六個人,並不是七個。

現在來的人也只有六個。

還有一個人是誰?

胡月兒為什麼沒有說?

這人為什麼沒有來?

五個人裡,只有唐青臉上帶著微笑,剛才說話的人,顯然就是他。

柳長街也笑道:“閣下對女人的經驗,只怕也不比我差的。”唐青道:“你認得我?”

柳長街道:“若是不認得,又怎麼知道閣下對女人的經驗也很豐富?”唐青的臉色變了變,厲聲道:“你是來找我的?”柳長街道:“我是來喝酒的。”

唐青道:“特地到這裡來喝酒的?”

柳長街道:“不錯。”

唐青冷笑道:“山下的酒館不下千百,你卻特地到這裡來喝酒!”柳長街道:“我喜歡這個地方,這地方是新開的,我正好是個喜新厭舊的人。”鐵和尚忽然道:“我正好不是喜歡喜新厭舊的人。”柳長街道:“你喜歡什麼?”

鐵和尚道:“我喜歡殺人,尤其喜歡殺你這種喜新厭舊的人。”這和尚本就是兇眉惡眼,滿臉橫肉,此刻臉色一變,眼睛裡殺氣騰騰,看來更可怕。

柳長街卻笑了,微笑著道:“所以你一定很喜歡殺我。”鐵和尚道:“你猜對了。”

柳長街道:“你為什麼還不過來殺?”

鐵和尚已開始走過去。

他身上也全都是鋼鐵般的橫肉,走路的姿態,就像是個猩猩。

他的腳步很沉重,很穩,每走一步,地上都要多出個腳印。

這和尚的硬功的確不錯,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說不定真的練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長街手裡卻連把切菜刀都沒有。

唐青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在看著個死人一樣。

那些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們,都已經嚇得發抖。

走了四五步,鐵和尚全身骨節突然開始“格格”的作響。

但是他還沒有出手,那斯斯文文的小夥子突然向柳長街撲了過來。

他一雙眼睛裡已突然充滿了血絲,張開了嘴,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齒,看來真似已變成了條瘋狗,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斷柳長街的咽喉。

柳長街竟似沒有看見他。

忽然間,他的人已撲在柳長街身上,一雙手似已扼住了柳長街的脖子。

只聽“卡嚓”一聲,聲音很奇怪。

柳長街還是坐著沒有動。

李大狗也沒有動,一雙手還是扼在柳長街的脖子上,可是他自己的頭卻已突然軟軟地歪了下去,眼睛凸出,臉上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其後鮮血就突然從他嘴裡噴了出來。

血並沒有噴在柳長街身上。

他的人忽然間已游魚般滑走,從那個女人身旁滑了過去。

李大狗倒下時,正好倒在這假女人身上。

這假女人居然沒有閃避,也跟著他一起倒下,而她一張臉上也帶著種說不出有多麼奇怪的表情,一雙媚眼也已凸了出來,死魚般的凸了出來。

兩個人臉對著臉,眼睛對著眼睛,倒在地上動也不動。

兩個人的身子都已冰冷僵硬。

唐青的臉也已變成死灰色,他看得出這兩個都已死了。

但他卻沒有看見柳長街出手。

沒有人看見柳長街出手。

他殺人時,好像根本用不著動作。

鐵和尚的腳步已停頓,青筋凸出的額角上,冷汗已流下。

他喜歡殺人,也懂得怎麼樣殺人。

所以他比別人更恐懼。

柳長街在嘆息,嘆息著道:“我說過,我不想殺人,我是來喝酒的。”唐青道:“可是你一下子就殺了兩個。”

柳長街道:“那隻因為他們要殺我,我也並不想死,死人沒法子喝酒的。”“勾魂”老趙忽然道:“好,喝酒,我來陪你喝酒。”一壺酒擺在桌上。

勾魂老趙先替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柳長街倒了一杯,舉杯道:“請”他自己先一飲而盡。

兩杯酒是從同一個酒壺裡倒出來的。

柳長街看著面前的一杯酒,又笑了笑,道:“我專程來喝酒,並不想只喝一杯。”勾魂老趙道:“喝了這杯,你還可以再喝。”

柳長街道:“喝了這杯,我就永遠沒法子再喝第二杯了。”勾魂老趙冷笑道:“難道這杯酒裡有毒?”

柳長街道:“酒本來是沒有毒的,毒在你的小指甲上。”勾魂老趙的臉色也變了。

他替柳長街倒酒時,小指甲在酒裡輕輕一挑,他的動作又輕巧、又靈敏,除了他自己外,別的人本來絕不會知道。

可是柳長街已知道。

柳長街看著他,微笑道:“你喝的酒裡本來也沒有毒的。”勾魂老趙忍不住問:“現在呢?”

柳長街道:“現在是不是有毒,你自己心裡應該知道。”勾魂老趙的臉已突然發黑,突然跳起來,嘶聲大吼:“你……你幾時下的手?怎麼下的毒?”柳長街淡淡道:“我算準你要用這隻酒杯,所以你去拿酒時,我已在杯子上下了毒,這手法其實很簡單,你也應該會的。”勾魂老趙沒有再開口,他的咽喉似已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絞住。

然後他的呼吸就已突然停頓,倒在地上時,整個人都已扭曲。

柳長街嘆了口氣道:“我不喜歡殺人,卻偏偏叫我殺了三個,喜歡殺人的,卻偏偏站在那裡不動。”鐵和尚一句話都沒有說,突然轉過身,大步飛奔了出去。

胡月兒說的不錯。

最喜歡殺人的,往往也就是最怕死的人。

柳長街說的也不錯。

這和尚就因為怕死,所以才要練那種刀砍不入的笨功夫。

等到他發現別人不用刀也一樣可以要他的命時,他走得比誰都快。

鬼流星走得也不慢。

事實上,他退走的時候,那種速度的確很像流星。

唐青卻沒有走。

柳長街看著他,微笑道:“閣下是不是也想來試試?”唐青忽然笑了,道:“我也不是來殺人的,我也是來喝酒的。”柳長街道:“很好。”

唐青道:“我對女人的經驗也很豐富,也是個喜新厭舊的人。”柳長街道:“好極了。”

唐青笑道:“所以我們正是氣味相投,正可以杯酒言歡,交個朋友。”他微笑著走過來,坐下:“何況這裡不但有酒,還有女人。”柳長街道:“酒的確已足夠我們兩個人喝的了。”唐青笑道:“女人也足夠我們兩個人用的。”

柳長街道:“女人不夠。”

唐青道:“還不夠?”

柳長街道:“這裡的女人雖然已夠多,卻還不夠漂亮。”唐青大笑道:“原來閣下的眼光竟比我還高。”柳長街忽然道:“其實這些女人也不能算太醜,只不過,還不夠引人相思而已。”唐青臉上笑容突然凍結,吃驚地看著柳長街,甚至比剛才看見柳長街殺人於無形時還吃驚。

他終於明白了柳長街的意思,但卻想不到這人竟有這麼大的膽子。

柳長街忽然以筷擊杯,曼聲而歌:“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還是相思好……”唐青深深吸了口氣,勉強笑道:“閣下特地到這裡來,就為了尋找相思?”柳長街嘆道:“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相思更好?”唐青道:“沒有了。”

柳長街道:“當然沒有了。”

唐青眼珠子轉了轉,詭笑道:“只不過,在下也有首歌,想唱給閣下聽聽。”柳長街又嘆了口氣道:“聽男人唱歌,實在無趣,只不過嘴是長在你自己的臉上的,你若是一定要唱,就唱吧。”唐青居然真的唱了起來:“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老了就要死,死了就不好。”柳長街用力搖著頭,道:“不好聽。”

唐青道:“唱得雖然不好聽,卻是實話。”

柳長街居然同意:“不錯,實話總是不好聽的。”唐青道:“閣下要找的這相思,不但令人老,而且老得很快,所以死得也很快。”柳長街道:“你怕死?”

唐青嘆道:“這世上又有誰不怕死?”

柳長街道:“我!”

他盯著唐青的眼睛,冷冷地接著道:“就因為你怕死,我不怕,所以你就得帶我去。”唐青故意裝作不懂,道:“到哪裡去?”

柳長街道:“去找相思。”

唐青勉強作出笑臉,道:“若是我也找不到呢?”柳長街淡淡道:“那麼你就永遠也不會老了。”唐青連假笑都已笑不出。

他當然明白柳長街的意思,只有死人才永遠不會老的。

柳長街還在盯著他,道:“據說你們都在為她看守一個山洞,你們既然來了,她一定到了那山洞裡接替你們,所以你一定能找得到。”唐青想再否認,也不能否認。

柳長街道:“你想死?”

唐青搖搖頭。

柳長街喝了杯酒,悠然道:“那麼還在想什麼呢?”唐青道:“想你死!”

他突然凌空一個大翻身,一片飛砂,帶著狂風捲向柳長街。

這正是唐家見血封喉的毒砂。

柳長街居然沒有閃避,突然張口一噴,一片銀光從口中飛出,迎上了飛砂,卻是他剛喝下的那杯酒。

忽然間,漫天飛砂都已被捲走,灑在剛粉刷好的牆上,千百粒比芝麻還小的飛砂,竟全都嵌在牆裡。

唐青臉色又變了,這種驚人的力量,他更連想都無法想象。

柳長街微笑道:“酒名鉤酒鉤,又叫掃愁帚,有時還能掃毒砂。”唐青苦笑道:“想不到喝酒還有這麼多好處。”柳長街道:“所以一個人絕不能不喝酒。”

唐青道:“我喝。”

柳長街道:“但死人卻不能喝酒。”

唐青道:“我知道。”

柳長街道:“那麼你現在還在想什麼?”

唐青道:“想趕快帶你去找。”

柳長街大笑:“我選中了你,就因為早已看出你是個聰明人,我一向只跟聰明人打交道。”唐青長嘆道:“所以聰明人總是時常有煩惱。”柳長街道:“有煩惱至少也比沒有煩惱的好。”唐青不懂:“為什麼?”

柳長街道:“因為這世上也只有死人才真的沒有煩惱。”相思本就是種煩惱,所以才令人老。

可是你若是多想一想,仔細一想,就會知道還有人可以相思,至少總比沒有人相思好。

只要有山,就有山洞。

有的山洞大,有的山洞小,有的山洞美麗,有的山洞險惡,有的山洞像鼻孔,人人都可以看得到,還有的山洞卻像是處女的肚臍,雖然大家都知道它一定存在,卻從來沒有人看到過。

這山洞甚至比處女的肚臍還神秘。

轉過六七個山坳,爬上六七個險坡,來到了一個懸崖下。

崖下壁立千仞,深不見底,對面也是一片峭壁,兩峰夾峙,相隔四五丈,從山下看來,天只有一塊。

唐青終於出口氣,道:“到了。”

柳長街道:“在哪裡?”

唐青向對角的峭壁上一指,道:“你應該可以看得見的。”柳長街果然已看到,對面刀削般的山坡上,亂髮般的藤蔓間,有個黑黝黝的洞窟。

白雲在洞前飄過,山藤在風中飛舞。

柳長街雖然看得見,卻過不去。

唐青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讀過詩經中關關雎鳩那一篇?”柳長街道:“沒有。”

唐青道:“這篇詩的意思是說,有個窈窕淑女,在河之洲,有個好色的君子,雖然看得見她,卻輾轉反側,求之不得,這山洞就好像那位淑女一樣。”柳長街道:“我就是那君子?”

唐青笑了:“你只要我帶你來,現在我已帶你來了。”柳長街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唐青笑道:“不敢。”

柳長街往危崖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有學問的人若是從這上面被人摔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跟沒有學問的人一樣會被摔死?”唐青笑不出了,連話都已說不出,忽然蹲下來,將峭壁上的一塊石塊扳開,石頭裡立刻彈出一條鋼索,上面帶著個鋼椎。

“奪”的一聲,鋼椎已釘入了對面洞口的山壁,在兩峰間架起了一條索橋。

唐青躬身道:“請。”

柳長街道:“有學問的人先請。”

唐青變色道:“你要我陪你一起過去?”

柳長街道:“而且你走在前面,要跌死,有學問的先跌死。”唐青哭喪著臉,道:“相思夫人若知道你是我帶來的,我也是死。”柳長街道:“那總比現在就跌死好,生命如此可貴,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何況,我說不定還有法子能讓你不死。”唐青道:“真的?”

柳長街道:“我是個沒學問的人,沒學問的人說話總比較實在。”唐青長長嘆息,失笑道:“原來書讀得太多也並不是件好事。”三

鋼索是滑的,山風強烈,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得掉下去。

一掉下去人就要變成肉餅。

幸好兩崖之間,距離並不遠,他們剛走過去,就聽見有人在裡面帶著笑道:“閉著眼睛進來,我正在洗澡。”山洞的入口很深,外面看來墨黑,走到裡面,就有了燈光。

粉紅色的燈光,很溫柔、很迷人。

說話的聲音卻比燈光更溫柔、更迷人。

柳長街卻並沒有閉上眼睛,他若是真的閉上眼睛,那才是怪事。

走了一段路,他眼前就豁然開朗,就彷彿忽然走入了仙境,甚至比仙境中的風光更綺麗。

一片錦繡中,居然還有個用白木欄杆圍住的溫泉水池。

人就在水池裡,卻只露出個頭。

烏雲般的長髮漂浮在水上,更襯出她的臉如春花,膚如凝脂。

只可惜水並不是清水。

柳長街嘆了口氣,他知道水下面看不見的那部分,一定更動人。

相思夫人一雙明媚如秋水橫波的眼睛,正在看著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又喜又嗔,說話的聲音更美如山谷黃鶯。

“我是不是要你閉著眼睛進來的?”

柳長街道:“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我正在洗澡?”

柳長街笑了笑,道:“就因為聽見你在洗澡,所以我更不肯閉上眼睛了。”相思夫人也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非但不聽話,而且也不是個老實人。”柳長街道:“我說的都是老實話。”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我挖出你的眼睛來?”

柳長街道:“連腦袋都不怕,何況挖眼睛。”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死?”

柳長街道:“怕死?為什麼要怕死?天地如逆旅,人生如過客,生又有何歡,死又有何懼?”相思夫人嫣然道:“原來你也是個有學問的人。”柳長街微笑道:“古人說,朝聞道,夕死無憾,只要能看見夫人,我也一樣死而無憾。”相思夫人眼波流動道:“你現在是不是已看見了我?”柳長街道:“朝思暮想,總算已如願。”

相思夫人道:“那麼你現在是不是已經可以死了?”柳長街道:“還不行。”

相思夫人道:“你還沒有看夠?”

柳長街笑道:“非但還沒有看夠,看到的地方也還不夠多。”相思夫人瞪著眼,彷彿不懂。

柳長街盯著她,好像恨不得能將目光穿入水裡,道:“現在我看見的,只不過是你的一小部分而已,還有大部分看不見。”相思夫人道:“你想看多少?”

柳長街道:“全部。”

相恩夫人的臉上,又彷彿起了陣紅暈,道:“你野心倒不小。”柳長街道:“沒有野心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相思夫人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悠悠道:“你並不能算是個很好看的男人。”柳長街道:“我本來就不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你卻跟別人有點不同。”

柳長街道:“也許還不止一點。”

相思夫人柔聲道:“我喜歡與眾不同的男人。”柳長街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歡與眾不同的男人。”相思夫人忽然道:“出去。”

柳長街並沒有出去。

他知道相思夫人並不是叫他出去,應該出去的人是唐青。

唐青果然立刻就出去了,閉著眼睛出去的,他根本一直都沒有張開眼睛。

柳長街笑道:“看來他倒真是個很聽話的男人。”相思夫人道:“他不敢不聽。”

柳長街道:“所以他只有出去,我卻還能留在這裡。”相思夫人道:“太聽話的男人,女人的確也不會喜歡,可是你……”她用眼角瞟著柳長街,眼已媚如絲:“你也只不過像個呆子般站在那裡而已,你還敢怎麼樣?”柳長街沒有開口。

他用行動回答了這句話。

只說不動的男人,女人也絕不會喜歡。

他忽然走到水池旁,脫下了鞋子。

相思夫人睜大了眼睛,彷彿很吃驚:“你敢跳下來?”柳長街已開始在脫別的。

相思夫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麼人,難道不怕我殺了你?”柳長街己不必再說話,也沒空再說話。

相思夫人道:“你看不看得出這池子裡的水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柳長街根本沒有看。

他看的不是水,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相思夫人的眼睛。

相思夫人道:“這水裡已溶入了種很特別的藥物,除了我之外,無論誰要一跳下來,就得死。”柳長街已跳了下去。

“撲嗵”一聲,水花四濺。

“看來你真的不怕死。”

相思夫人彷彿在嘆息:“嘴裡說要為我死的男人很多,可是真正敢為我死的卻只有你,你……”她話沒有說下去,也已不能再說下去。

因為她的嘴已呼不出氣。

要征服女人,只有一種法子。

柳長街用的正是最正確的一種。

人並不一定在歡樂的時候才會笑,就正如呻吟也並不一定是在痛苦時發出來的。

現在呻吟已停止,只剩下喘息,銷魂的喘息。

激盪的水波,也已剛剛恢復平靜。

相思夫人輕輕喘息著:“別人說色膽包天,你的膽子卻比天還大。”柳長街閉著眼,似已無力說話。

相思夫人卻又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並不是真的為我來的,你一定還有目的。”女人不但比較喜歡說話,而且在這種時候,體力總是比男人好的。

所以她又接下去道:“可是也不知為了什麼,我居然沒有殺你。”柳長街忽然笑了:“我知道是為了什麼,因為我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相思夫人嘆了口氣,也沒有否認。

柳長街道:“所以水裡也沒有毒。”

相思夫人也沒有否認:“我若要殺你,有很多法子。”柳長街嘆道:“女人若真是要一個男人死,的確有很多法子。”相思夫人道:“所以你現在最好趕快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來的?”柳長街道:“現在你已捨得殺我?”

相思夫人淡淡道:“只有新鮮的男人,才能算是與眾不同的男人。”柳長街道:“我已經不新鮮?”

相思夫人柔聲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樣,也會喜新厭舊的。”柳長街輕輕地嘆著氣,道:“可惜你忘了一點。”相思夫人道:“哦?”

柳長街道:“有些男人也跟女人一樣,若是真的要一個女人死,也有很多法子的。”相思夫人媚笑道:“那也得看他要對付的是哪種女人。”柳長街道:“隨便哪種女人都一樣。”

相思夫人笑得更媚:“連我這種女人都一樣?”柳長街道:“對你,我也許只有一種法子,可是隻有這種法子有效,只要一種就夠了。”相思夫人道:“你為什麼不試試?”

柳長街道:“我已試過了。”

相思夫人笑得有點勉強:“你覺得是不是有效?”柳長街道:“當然有效。”

相思夫人忍不住問道:“你用的是什麼法子?”柳長街悠然道:“這水裡本來是沒有毒的,可是現在已有毒了。”相思夫人聲音突然僵硬,失聲道:“你……”

柳長街道:“我自己當然早已先吃了解藥。”

相思夫人道:“你什麼時候下的毒?”她顯然還不信。

柳長街道:“毒本就藏在我指甲裡,我一跳下水,毒就溶進水裡。”相思夫人道:“解藥……”

柳長街道:“解藥是我在脫衣服時吃的,我知道男人脫衣服並不好看,所以男人在脫衣服的時候,女人一定不會盯著看。”他微笑著,又道:“無論做什麼事之前,我一向都準備得很周到。”相思夫人臉色已變了,突然游魚般滑過來,十指尖尖,划向柳長街的咽喉。

這時她才知道柳長街並沒有說謊,她忽然發覺自己的人已軟了,手也軟了,全身的力氣,竟已忽然變得無影無蹤。

柳長街輕輕飄飄的就抓住了她的手,悠然道:“男人也會喜新厭舊的,現在你也已不新鮮了,所以還是老實點的好。”相思夫人變色道:“你……你真忍心殺我?”

柳長街嘆了口氣:“我實在不忍心。”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點了相思夫人的三處穴道,點在她豐滿堅挺的胸脯上。

剩下來的事就比較簡單了。

秘門就在山壁上掛看的一幅大波斯地氈後,千斤閘也沒有千斤重,鎖也並不十分難開。

柳長街本就有一雙巧手。

到了外面,唐青雖然已逃得無影無蹤,索橋卻還留在那裡。

這件事實在做得太順利了。

若是別人,一定會認為自己的運氣特別好,但柳長街卻絕不這麼樣想。

“一個人只要用的方法正確,無論遇著多大的難題,都會順利解決的。”他做事的確有一套與眾不同的法子。

本來蓋起來準備拆的酒樓,現在還是完完整整的,本來準備來拆房子的人,現在卻已經死了三個,跑了三個。

天下本就有很多事是這樣子的,明明是萬無一失的計劃,卻往往會行不通,明明是不能做到的事,卻偏偏成功了。

得失之間,本就沒有絕對的規則,所以一個人也最好不必把它看得太認真。

酒樓裡還亮著燈光,裡面的人還在等。

現在天還沒有亮,不等到天亮,他們是絕對不敢走的。

“這個人居然還沒有死,居然又來了。”

女孩子們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大家都已看出他是個很有辦法的人。

酒還在桌上。

柳長街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現在確實已到了可以舒舒服服地喝兩杯的時候。

他正想自己倒酒,一個眼睛長得最大、看起來最聰明的女孩子,已扭動著腰肢走過來,看著他嫣然一笑,道:“相思好不好?”柳長街道:“好,好極了!”這女孩子媚笑著,用力吸著氣,使得胸膛更凸出,“我叫如意,我也很好。”柳長街笑了:“你的確還不錯,只可惜你如了我的意,我卻未必能如你的意。”如意又拋了個媚眼:“為什麼?”

柳長街道:“因為我這包袱裡裝的既不是黃金,也不是珠寶。”如意居然沒有露出失望之色,還是媚笑著道:“我要的不是金銀珠寶,是你的人。”“只可惜他這個人也已經被我包下來了。”

這句話是從門外傳進來的,如意轉過頭,就看見個蘭花般幽雅、孔雀般驕傲的絕色麗人,從門外的黑暗中走了進來。

孔蘭君居然也來了。

在她面前,如意忽然覺得自己像只雞,只好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男人也有幹我們這行的,居然也會被人包下來。”柳長街也嘆了口氣,道:“我乾的這一行,也許還不如你。”如意又嫣然一笑,道:“可是我喜歡你,等你有空時候,我也願意包你幾天。”她吃吃地嬌笑著,擰了擰柳長街的臉,就拉著她的姐妹們一起走了。“看來這地方已經沒生意可做,不如還是回去睡覺吧。”柳長街目送著她們走出去,好像還有點依依不捨的樣子。

孔蘭君己坐了下來,盯著他,冷冷道:“你還捨不得她們走?”柳長街又嘆了口氣,道:“我是個多情人。”

孔蘭君咬了咬牙,恨恨道:“你根本不是個人。”柳長街道:“幸好有很多女人偏偏喜歡不是人的男人。”孔蘭君道:“那些女人也不是人。”

柳長街道:“你呢?”

孔蘭君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我好像也快要變得不是人了!”在這一瞬間,她整個人竟似真的變了,從一隻驕傲的孔雀變成了一隻柔順的鴿子。

對付她,柳長街顯然也用對了法子。

有些女人就像是硬殼果,是要用釘錘才敲得開的。

現在她就像是個已被敲開的硬殼果,已露出了她脆弱柔軟的心。

柳長街看著她,心裡忽然有了種征服後的勝利感,這種感覺也沒有任何一種愉快能比得上。

於是他立刻也變得溫柔了起來。

對一個己被征服的女人,已用不著再用釘錘了,他伸出手,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其實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對我很好。”孔蘭君垂下頭:“你……你真的知道?”

柳長街道:“我也知道你的計劃很不錯。”

孔蘭君道:“可是……可是你並沒有按照我的計劃做。”柳長街道:“我是個急性子的人,一向喜歡用比較直接的法子。”孔蘭君抬起頭,凝沉首他,美麗的眼睛裡充滿了關切。

“但我卻還是覺得你用的法子太冒險。”

柳長街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我現在總算己做成了。”孔蘭君眼睛裡發出了光:“真的?”

柳長街道:“嗯。”

“東西你已到手?”

柳長街指了指桌上的包袱。

孔蘭君看著他,顯得又是喜歡,又是佩服,情不自禁用兩隻手捧住了他的手,將他的手貼住了自己的臉:“我現在才知道,你不但是個真正的男人,而且是個了不起的男人。”柳長街更愉快,無論什麼樣的男人,聽見這種話都會同樣愉快的。

他忍不住笑道:“其實我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只不過……”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完,也許已永遠說不完。

就在這時,孔蘭君突然用兩隻手夾住了他的手,指尖扣住了他的脈門,一擰,一摔,用的居然是蒙古摔跤的上乘手法。

柳長街的人竟被掄了起來,一翻身,像條死魚般被按在椅子上,背朝著天。

孔蘭君的手已沿著他的脊椎上的穴道一路點了下去,冷聲道:“你當然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只不過是條瘋狗而已。”柳長街無話可說。

“你以為用那種法子對付我,我就會服氣?”孔蘭君還在冷笑,“告訴你,你錯了,無論誰打了我一下,我都得還他十下。”她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塊木板,往柳長街屁股上一板板打了下去,不折不扣,著著實實的打了三十板,打得真多。

柳長街只有挨著。

好不容易總算捱到孔蘭君打完了。

“這次不過是給你個教訓,叫你從此以後再也不要看輕女人。”她提起桌上的包袱,“東西我帶走,我只希望你的運氣還不太壞,不要讓秋橫波、唐青他們回來找到你。”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菜,竟忽然到了別人嘴裡。

聽著她的聲音漸漸遠去,柳長街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並不是不能開口說話,可是現在你叫他還有什麼話可說?

女人,唉……

柳長街嘆了口氣,忽然發現女人確實是不能得罪的。

可惜他得罪的女人已實在太多了。

現在相思夫人若是真的找來了,那情況他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還有單一飛、鐵和尚、唐青……

他們每一個都一定有很多種折磨人的法子。

柳長街卻只有爬在椅子上,等著,現在他已絕不像是條瘋狗,卻有點像是死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好像過了幾百萬年一樣。

天似已剛亮了,幸好這裡的夥計和那些女孩子走得早,否則他就算能站起來,也得一頭撞死。

正文 第六章 人中之龍

又過了很久,他全身都已發麻,手足也已冰冷,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很輕的腳步聲,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麻筋上。來的是誰?

是相思夫人?還是唐青?

無論來的是誰,他都絕不會有好日子過。

天已亮了。

晨光從門外照進來,將這個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彷彿是個女人。

然後他終於看到了這個人的腳。

一雙穿著綠花軟鞋,纖巧而秀氣的腳。

柳長街嘆了口氣,總算已知道來的這個人是誰了。

“你幾時變得喜歡這麼樣坐在椅子上的。”她的聲音本來很動聽,現在卻帶著種比青梅還酸的譏誚之意,“是不是因為你的屁股已被打腫了?”柳長街只有苦笑。

“我記得你以前總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的,現在臉沒有腫,屁股怎麼反而腫了起來?”柳長街忽然笑道:“我的屁股就算再腫一倍,也沒有你大。”“好小子。”她也笑了,“到了這時候還敢嘴硬,不怕我打腫你的嘴。”“我知道你捨不得的。”柳長街微笑著,“莫忘記我是你的老公。”來的果然是胡月兒。

她已蹲下來,托住了柳長街的下巴,眼睛對著他的眼睛。

“可憐的老公,是誰把你打成這樣子的,快告訴我。”柳長街道:“你準備去替我出氣?”

“我準備去謝謝她。”胡月兒突然用力地在他鼻子上一擰,“謝謝她替我教訓了你這不聽話的王八蛋。”柳長街苦笑道:“老婆要罵老公,什麼話都可以罵,王八這兩個字,卻是萬萬罵不得的。”胡月兒咬著嘴唇,恨恨道:“我若真的氣起來,說不定真去弄頂綠帽子給你戴戴。”她越說越氣,又用力擰著柳長街的耳朵,說道:“我問你,你去的時候,有沒有穿上件特別厚的衣服?”“沒有。”“有沒有去問他們要了把特別快的刀?”“沒有。”“有沒有先制住唐青?”“沒有。”“有沒有照他們的計劃下手?”“也沒有。”

胡月兒恨得牙癢癢的:“別人什麼事都替你想得好好的,你為什麼總是不聽話!”柳長街道:“因為我從小就不是個乖孩子,別人越叫我不能做的事,我反而越想去做。”胡月兒冷笑道:“你是不是總以為自己很了不起,總覺得別人比不上你?”柳長街笑道:“不管怎麼樣,你要我做的事,現在我總算己做成了。”胡月兒叫了起來:“現在你還敢說這種話?”

柳長街道:“為什麼不敢?”

胡月兒道:“你為什麼不找個鏡子來,照照你自己的屁股?”柳長街淡淡道:“被人打屁股是一回事,能不能完成任務又是另外一回事。”胡月兒道:“不錯,你的確已煮熟了個鴨子,只可惜現在已飛了。”柳長街道:“還沒有飛走。”

胡月兒道:“還沒有?”

柳長街道:“飛走的只不過是點鴨毛而已,鴨子連皮帶骨都還在我身上”胡月兒怔了怔:“那女人帶走的,只不過是個空匣子?”柳長街微笑道:“裡面只有一雙我剛脫下來的臭襪子。”胡月兒怔住,又不禁吃吃的笑了起來,忽然親了親柳長街的臉,柔聲道:“我就知道你是個了不起的男人,就知道我絕不會找錯老公的。”柳長街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一個男人的確不能不爭氣,否則連綠帽子都要戴上頭。”二

陽光從小窗外照進來,照在柳長街的胸膛上,胡月兒的臉也貼在柳長街胸瞠上。

赤裸的胸膛,雖然並不十分堅實,卻帶著種奇異的韌力,令人很難估計到他真正的力量。

胡月兒輕輕撫著他的胸膛,低語:“還要不要?”柳長街連搖頭都沒有搖頭,簡直已不能動了。

胡月兒咬著嘴唇:“我跟你才分手幾天,你就去找別的女人。”“我沒有。”柳長街本來也懶得說話的,但這種事卻不能不否認。

胡月兒不信:“若是沒有,別人為什麼要打你的屁股?”柳長街嘆息著:“若是有了,她怎會捨得打我屁股?”胡月兒還是不信:“連相思夫人你都沒有動?”“沒有。”

胡月兒冷冷笑道:“鬼才相信你的話。”

“為什麼不信?”

胡月兒恨恨道:“你若是真的沒有找過女人,現在為什麼會變得像只鬥敗的公雞一樣,連一點用都沒有。”柳長街苦笑道:“你以為我是個什麼人?真是個鐵人?”他嘆了口氣:“我也會累的,有時候我也要睡睡覺。”胡月兒總算有點相信了:“你為什麼不睡?”

柳長街嘆道:“你在旁邊,我怎麼睡得著?”

胡月兒坐了起來,瞪起了眼睛:“你是不是在趕我走?”“我沒有這意思,可是你卻真該回去了。”

柳長街柔聲道:“發現了孔蘭君帶回去的那匣子是空的,龍五一定會來找我。”胡月兒道:“他會找到這地方來?”

柳長街道:“什麼地方他都找得到。”

胡月兒遲疑著,也覺得這小客棧並不能算是很安全的地方。

“好,我回去就回去吧。”她終於同意了,“可是你……”柳長街道:“你只要乖乖的在家裡等著,我很快就會把好訊息帶回來。”胡月兒道:“你有把握能對付龍五?”

“我沒有。”柳長街笑了笑,“對付相思夫人,我本來也連一點把握都沒有。”胡月兒終於走了。

臨走的時候,還擰著他的耳朵,再三警告:“只要我聽說你動別的女人,小心把你的屁股打成八片。”一個女人若是愛上了男人,就恨不得把自己變成條繩子,捆住這男人的腳。

現在柳長街總算鬆了口氣,他的確不是鐵人,的確需要睡一覺。

他居然能睡著。

等他醒來的時候,小窗外已暗了下來,已到了黃昏前後。

風從窗內吹進來,帶著酒香。

是真正女兒紅的香氣,這種小客棧,本不該有這種酒的。

柳長街眼珠子轉了轉,忽然道:“外面喝酒的朋友,不管你是誰,都請進來吧,莫忘記把酒也一起帶進來。”外面果然很快就有人在敲門。

“門是開著的,一推就開。”

於是門就被推開,一個人左手提著銅壺,右手捧著兩個碗走進來,正是那個去找杜七他們的人。

“在下吳不可。”他陪著笑道,“專程前來拜訪,知道閣下高臥未起,所以只有在外面煮酒相侯。”柳長街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是龍五叫你來找我的?”吳不可微笑點頭:“公子也正在恭候柳先生的大駕。”柳長街冷冷道:“只可惜現在我連站都站不起來,更沒有法子去見他。”吳不可陪笑道:“公子也知道有人得罪了柳先生,所以特地叫在下帶了樣東西來,為閣下出氣。”柳長街道:“什麼東西,在哪裡?”

吳不可回過頭,向門外招了招手,有個孔雀般美麗的女人,手裡拿著塊木板,慢慢地走進來。

孔蘭君。

現在她已沒有孔雀般的驕傲了,看來也像是隻鬥敗了的雞,母雞。

她低垂著頭,一走進來,就把那塊木板交給柳長街,輕輕道:“我就是用這塊板子打你的,打了三十板,現在你……你不妨全都還給我。”柳長街看著她,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龍五公子果然不愧是人中之龍,難怪有這麼多人都願意為他賣命。”三

雅室中的燈光柔美,紅泥小火爐上的銅壺裡,也在散發著一陣陣酒香。

在爐邊煮酒的,正是那青衣白衫、神秘而可怕的中年人。

龍五公子還是躺在那張鋪著豹皮的短榻上,閉著眼養神。

天氣還很暖,爐火使得雅室中更灼熱,可是他們兩個人卻完全沒有覺得絲毫熱意。

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正在等柳長街。

桌上已擺好了幾樣精緻的下酒菜,居然還為柳長街安排好一張椅子。

能和龍五公子對坐飲酒的,天下又有幾個人?

門外有敲門聲,進來的是孟飛,這雅室當然就在孟飛的山莊裡。

“人已來了。”

“請他進來。”龍五還是閉著眼睛,“一個人進來。”柳長街剛走進來,孟飛就立刻掩起了門。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專心煮著酒,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但龍五卻居然已坐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居然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你沒有白費功夫”他微笑著道,“在武功和女人身上,你都沒有白費功夫。”他的話顯然還沒有說完,所以柳長街就等著他說下去。

龍五果然已接著道:“連我都對付不了的女人,想不到你居然能對付。”柳長街還是沒有開口。

他摸不清龍五的意思,在女人這方面,男人通常都不肯認輸的。

龍五道:“要騙過秋橫波和孔蘭君都不是容易事,你卻都做到了。”柳長街終於笑了笑,道:“但我卻是為你做的。”龍五看著他,忽然大笑道:“看來你不但聰明,而且很謹慎。”柳長街嘆了口氣,道:“我不能不謹慎。”

龍五道:“現在狡兔已得手,你怕我把你烹在鍋裡?”柳長街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句話我還明白。”龍五道:“但你卻不是那種只會獵兔的走狗,你是個很會做事的人,我經常都用得著你這種人。”柳長街鬆了口氣,道:“多謝。”

龍五道:“坐。”

柳長街道:“我最好還是站著。”

龍五又笑了,道:“看來孔蘭君的出手倒真不輕。”柳長街苦笑。

龍五道:“你想不想要她打你的那雙手。”

柳長街道:“想。”

尤五淡淡道:“那容易,我立刻可將那雙手裝在盤子裡,送給你。”柳長街道:“但我卻寧願讓那兩隻手連在她身上。”龍五道:“那更容易,你出去時,就可以把她帶走。”柳長街卻搖頭道:“我喜歡吃雞蛋,卻不願隨身帶著只母雞。”龍五第二次大笑,道:“那麼我就把雞窩告訴你,要吃雞蛋,你隨時都可以去。”柳長街苦笑道:“只可惜那雞蛋裡不但有骨頭,還有板子。”龍五第三次大笑。

他今天的心情顯然很好,笑的次數比任何一天都多。

等他笑完了,柳長街才緩緩道:“你好像忘了問我一件事。”龍五道:“我不必問,我知道你一定已得手。”柳長街道:“那匣子沒有錯?”

龍五也凝視著他,道:“沒有錯。”

柳長街道:“看清楚了?”

龍五道:“看得很清楚。”

兩人的眼色,看來都好像有點奇怪,柳長街問的話也像是多餘的。

龍五本來一向不喜歡多話的人,但這次卻並沒有露出厭惡不耐之色。

柳長街笑道:“匣子既然沒有錯,裡面的東西也不會錯了。”他終於從身上拿出個紫緞包袱,包袱上打著個很巧妙的結:“這就是我從那匣子裡拿出來的,我原封未動。”龍五道:“我看得出,這是她親手打的相思結。”相思已成結,當然是很難開啟的。

龍五卻只用兩根手指夾住結尾,也不知怎麼樣輕輕一抖,就開了。

他微笑著道:“要開啟相思結,只有用我這種法子。”柳長街道:“我還有一種法子。”

龍五道:“你用什麼?”

柳長街道:“用劍!”

無論纏得多麼緊的相思結,只要用劍一削,也一定會開的。

龍五第四次大笑:“你用的法子,好像總是最直接、最徹底的一種。”柳長街道:“我只會這一種。”

龍五笑道:“有效的法子,只會一種也已足夠了。”包袱裡包著一堆絲棉,撥開絲棉,才看見一隻翠綠的碧玉瓶。

龍五眼睛裡發著光,蒼白的臉上,也露出種奇異的紅暈。

這瓶藥得來實在太不容易。

為了這瓶藥,他付出的代價已太多。

直到現在,他伸出手去拿時,他的手還是不由自主的在輕輕顫抖。

誰知柳長街卻閃電般出手,將瓶子搶了過來,用力往地上一摔,“砰”的一聲,砸得粉碎,鮮紅的藥汁,碧血般的流在地上。

站在門口的孟飛,臉已嚇黃了。

龍五也不禁聳然動容,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柳長街淡淡道:“也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不過,要找你這麼樣一個好老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還不想要你死。”龍五怒道:“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柳長街道:“你應該懂。”

龍五道:“我看得出藥並不假,也嗅得出。”

藥汁是鮮紅而透明的,藥瓶一碎,立刻就有種異香散出。

柳長街道:“就算不假,藥裡也一定摻了毒。”龍五道:“你憑什麼敢斷定?”

柳長街道:“憑兩點。”

龍五道:“你說。”

柳長街道:“這件事實在做得太順利,太容易。”龍五道:“這理由不夠。”

柳長街道:“我看見的那相思夫人,根本是個冒牌的。”龍五道:“你根本從未見過她,怎麼知道她是真是假?”柳長街道:“她的面板太粗,一個每天都在身上塗抹蜜油的女人,絕不會有那麼粗的面板。”龍五道:“就憑這兩點?”

柳長街淡談道:“合理的推斷,一點就已足夠,何況兩點?”龍五忽然閉上了嘴,似已無話可駁。

因為就在這時,那鮮紅透明的藥汁,突然變成了一種令人作嘔的死黑色。

有的毒藥一見了風,藥力就會發作。現在無論誰都已看得出,這瓶藥裡,的確已摻了毒,劇毒。

龍五的臉似乎也已變成死灰色,凝視著柳長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平生從未說過謝字。”柳長街道:“我相信。”

龍五道:“但現在我卻不能不謝你。”

柳長街道:“我也不能不接受。”

龍五道:“但我還是不明白……”

柳長街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應該明白的,秋橫波知道我要去為你做件事,就將計就計,故意讓我得手,拿這瓶有毒的藥回來毒死你。”龍五變色道:“她……她為什麼一定要將我置於死地?”柳長街嘆了口氣,道:“女人心裡的想法,又有誰能猜得透。”龍五閉上了眼睛,又顯得很疲倦,悲傷本就能令人疲倦。

卻不知他是為了失望而悲傷,還是為了相思。

柳長街忽然問道:“你又忘了問我一件事。”

龍五苦笑道:“我的心很亂,你說。”

柳長街道:“我替你去做這件事,是不是隻有這屋子裡的四個人知道?”龍五道:“不錯。”

柳長街道:“那麼相思夫人又怎會知道的?”

龍五霍然張開眼,目光又變得利如刀鋒,刀鋒般盯在孟飛臉上。

孟飛的臉又已嚇黃。

柳長街道:“我被你毒打成傷,別人都認為我已恨你入骨,但孟飛卻知道內情。”龍五突然道:“不是孟飛。”

柳長街道:“為什麼?”

龍五道:“有龍五,才有孟飛,他能有今天,全因為我,我死了對他絕沒有好處。”柳長街沉思著,終於點了點頭:“我相信。他應該知道這世上絕不會再有第二個龍五。”孟飛突然跪了下去,跪下去時已淚流滿面。

這是感激的淚,感激龍五對他的信任。

柳長街已慢慢地接著道:“若不是孟飛,是誰?”龍五沒有回答,他也不再問。

兩個人的目光,卻都已盯在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臉上。

爐火已弱,酒已溫。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正在將銅壺上的酒,慢慢地倒入酒壺裡。

他的手還是很穩,連一滴酒都沒有濺出來。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就連柳長街這一生中,也從未沒有見過如此冷靜鎮定的人。

他也不能不佩服這個人。

龍五看著這人時,神色彷彿變得很悲傷,是在為這個人惋惜而悲傷。

柳長街也不禁長長嘆息:“我本不願懷疑你的,只可惜我已別無選擇。”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將酒壺擺在桌上,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柳長街道:“但知道這秘密的,除了龍五、孟飛和我之外,只有你。”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試了試酒的溫度,就將壺中的酒倒入酒杯。

酒還是沒有濺出一滴。

柳長街道:“那車伕也知道我在替龍五做事,只因為他本是你的親信,這秘密也許就是經過他傳到相思夫人處的,因為你隨時都得跟隨在龍五身旁,根本沒有機會。”酒已斟滿兩杯。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放下酒壺,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

柳長街道:“那天你忽然在那農舍外出現,只因為你本就想殺他滅口,所以一直在盯著他,正好有了個殺他的藉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彷彿根本不屑辯白。

柳長街道:“所以我想來想去,洩露這秘密的,除了你之外,絕沒有別人。”他又長長嘆息了一聲,接著道:“但我卻實在想不到,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出賣朋友。”龍五忽然道:“他沒有朋友。”

柳長街道:“你也不是他的朋友?”

龍五道:“不是。”

柳長街道:“是他的恩人?”

龍五道:“也不是。”

柳長街想不通:“既然都不是,他為什麼會像奴才般跟著你?”龍五道:“你知道他是誰?”

柳長街道:“我不能確定。”

龍五道:“不妨說說看。”

柳長街道:“昔年有個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九歲殺人,十六歲已名動武林,二十剛出頭,就已身為七大劍派崆峒一派的掌門,刀法之高舉世無雙,人稱天下第一刀。”龍五道:“你沒有看錯,他就是秦護花。”

柳長街長長吐出口氣,道:“但現在看來他似已變了。”龍五道:“你想不通昔年鋒芒最盛的英雄,如今怎麼會變成像奴才般跟著我?”柳長街承認:“我想不通,只怕也沒有人能想得通。”龍五道:“世上也的確只有一種人,能令他變成這樣的人。”柳長街道:“哪種人?”

龍五道:“仇人,他的仇人。”

柳長街愕然:“你是他的仇人?”

龍五點點頭。

柳長街更想不通。

龍五道:“他生平只敗過三次,但全都是敗在我手上,他立誓要殺我,卻也知道今生絕對無法勝得了我。”柳長街道:“因為你還在盛年,他的武功卻已過了巔峰。”龍五道:“也因為我勝他那三次,用的是三種完全不同的手法,所以他完全摸不透我的武功。”柳長街道:“除非他能日日夜夜的跟著你,研究你這個人,想法子找出你的弱點來,否則他永遠都沒有勝你的機會。”龍五道:“不錯。”

柳長街道:“你居然答應了他,讓他跟著你?”龍五笑了笑,道:“這件事本身就是種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刺激,刺激也正是種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樂趣。”除了生命的威脅外,這世上能讓龍五覺得刺激的事確實已不多。

龍五又道:“可是我也有條件的。”

柳長街道:“你的條件,就是要他做你的奴才?”龍五又點點頭,微笑著:“能讓秦護花做奴才,豈非也是件無法思議的事?”柳長街道:“所以你認為這也是種樂趣。”

龍五道:“何況,在他沒有把握出手之前,他一定會盡力保護我的安全,因為他絕不願讓我死在別人手裡。”柳長街嘆了口氣,道:“但無論如何,你都不該讓他知道這秘密的。”龍五道:“什麼秘密我都沒有瞞他,因為我信任他,他本不是那種喜歡揭人隱私的小人。”能完全信任朋友的人已不多,能完全信任仇敵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柳長街道:“龍五果然不愧是龍五,只可惜你這次卻看錯人了。”龍五嘆了口氣,苦笑道:“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也許我一直將他估得太高,卻低估了你。”柳長街淡淡地笑了笑,道:“看來他好像也低估了我。”龍五道:“除了我之外,他本就從未將世上任何人看在眼裡。”秦護花霍然抬起頭,臉上雖然仍全無表情,眼睛卻已露出種懾人的鋒芒,一字字道:“你相信這個人的話?”龍五道:“我不能不信。”

秦護花道:“好,很好。”

龍五道:“你是不是又準備出手?”

秦護花緩緩道:“我已仔細觀察了你四年,你的一舉一動,我全未錯過。”龍五道:“我知道。”

秦護花道:“你的確是個很難看透的人,因為你根本很少給人機會,你根本很少動。”龍五淡淡道:“不動則已,一動驚人,靜如山嶽,動如流星。”秦護花靜靜地站在那裡,也像山嶽般沉穩持重,緩緩道:“我少年時鋒芒太露,武功的確已過巔峰,現在若還不能勝你,以後的機會更少。”龍五道:“所以你本就已準備出手?”

秦護花道:“不錯。”

龍五道:“好,很好。”

秦護花道:“這是我與你的第四戰,也必將是最後一戰,能與龍五交手四次,無論勝負,我都已死而無憾!”龍五嘆了口氣,道:“我本無意殺你,可是這一次……”秦護花緩緩道:“這次我若再敗,也無意再活下去。”龍五道:“好,去拿你的刀。”

秦護花道:“我的刀法變化,你已瞭如指掌,我用刀必定不能勝你。”龍五道:“你用什麼?”

秦護花淡淡道:“天下萬物,在我手裡,哪一件不能成為殺人的武器?”龍五大笑,道:“能與你交手四次,也是我平生一大快事!”他的笑聲突然停頓。

然後屋子裡就突然變得死寂無聲,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風吹著窗外的黃菊和銀杏,菊花無聲,銀杏卻彷彿在嘆息著。

在這天高氣爽的仲秋,天地間卻彷彿突然充滿了嚴冬的肅殺。

秦護花凝視著龍五,瞳孔收縮,額上的青筋凸起,顯然已凝集了全身力氣,準備作孤注一擲。

無論誰都看得出,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是石破天驚的一著。

誰知他卻只用兩根手指,拈了根筷子,輕描淡寫地向龍五刺了過去。

他已準備了搏虎之力,使出的招式,竟似連薄紙都穿不透。

但龍五的神情卻顯得很凝重,這輕飄飄的一根筷子,在他眼中看來竟似重如泰山。

他也拈起根筷子,斜斜點出。

兩個人中間不隔著張桌面,龍五甚至連站都沒有站起來。

兩個人手裡的筷子飄忽來去,變化雖快,卻像是孩子們的兒戲。

但柳長街卻看得出這絕不是兒戲。

這兩根筷子的變化之妙,已無法形容,竟似已能滄海納入一粟,將有形的煉成無形,每一個變化中,都包涵著無數種變化,每一次刺出,都含蘊著可以開金裂石的力量。

這一戰在別人眼中看雖然完全沒有兇險,但柳長街卻已看得驚心動魄,心馳神飛。

秦護花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刀。

龍五更不愧是武林中百年難見的奇人,驚才絕技,當作無雙。

忽然間,兩根飄忽流動的筷子已搭在一起。

兩個人臉上的神色更凝重,不出盞茶的功夫,額上竟似都已現出汗珠。

柳長街忽然發現龍五坐著的軟榻,在往下陷落,秦護花的兩隻腳,也已陷入了石地。

兩個人顯然都已用出了全身的力量,沒有人能想像這種力量有多麼可怕。

但他們手裡的筷子,本來一折就斷,現在好像忽然變成了柔軟的。

秦護花手裡的筷子,竟忽然變得麵條般彎曲,臉上的汗,雨點般落下,突然撤手,整個人向後跌出,“砰”的一聲,衝上了牆壁。

磚石砌成的牆壁,竟被他撞破個大洞。

然後他就倒下,鮮血立刻從他嘴角流出,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龍五也已倒在軟榻上,閉上了眼睛,臉色慘白,顯得說不出的疲倦虛弱。

就在這一剎那間,柳長街已出手。

他的手虛空一抓,突然沉下,閃電般擒住了龍五的手腕。

龍五的臉色變了變,卻還是沒有張開眼睛。

孟飛聳然失色,想從牆上的破洞裡衝出去,但外面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劈面一拳,將他打倒。

“雄獅”藍天猛。

這個一拳擊倒孟飛的人,竟赫然是藍天猛。

龍五慘白的臉上,也完全沒有血色。

柳長街一把擒住他腕上脈門,已如閃電般點了他的十三處穴道。

龍五還是閉著眼睛,忽然輕輕嘆道:“原來我不但低估了你,也錯看了你。”柳長街淡淡道:“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你也是人。”龍五道:“我是不是也錯怪了秦護花?”

柳長街道:“這也許就是你最大的錯。”

龍五道:“你知道他是誰,也知道他絕不會讓我落入別人手裡,所以你要動我,就一定得先假我的手除去他。”柳長街道:“我對他的確有點顧忌,但最顧忌的還是你。”龍五道:“所以你也想假他的手,先耗盡我的實力。”柳長街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用的本就是一石二鳥之計。”龍五道:“藥裡的毒,也是你下的?”

柳長街道:“因為我不想被別人利用,更不想做秋橫波的工具,我要用我的一雙手,活捉你這條神龍。”龍五道:“你是不是秋橫波手下的人?”

柳長街道:“不是。”

龍五道:“我們有仇?”

柳長街道:“沒有。”

龍五道:“你為的是什麼?”

柳長街道:“我受了胡力胡老太爺之託,要括捉你歸案去。”龍五道:“我犯了什麼案?”

柳長街道:“你自己應該知道。”

龍五嘆了口氣,不但還是閉著眼睛,連嘴也閉上了。

柳長街道:“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班頭捕快,要對你下手已不止一天,怎奈大家卻知道要對付你實在太不容易,就連我也完全沒有把握,所以我一定要讓你完全信任我,所以我剛剛還出手救你。”龍五冷冷道:“你說的已夠多。”

柳長街道:“你不想再聽?”

龍五冷笑。

柳長街道:“你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我。”

藍天猛忽然道:“他不願看的是我,不是你。”龍五道:“不錯,像你這種見利忘義的小人,我多看一眼,也怕汙了我的眼睛。”藍天猛嘆了口氣道:“你錯了,我對你下手,並不是見利忘義,而是大義滅親。”龍五忍不住問道:“你也是胡力的人?”

藍天猛點點頭,轉向柳長街道:“你是不是也沒有想到?”柳長街的確想不到。

藍大猛道:“但我卻早已知道你的來歷?”

柳長街道:“你一開始就知道?”

藍天猛道:“你還沒有來之前,胡力已叫我照顧你。”柳長街苦笑道:“你照顧得的確很好。”

藍天猛嘆道:“上次我對你的出手,實在太重了些,但那是情不得已,因為我也絕不能被他懷疑,我相信你一定會明白我的苦衷。”柳長街道:“我當然明白。”

藍天猛展顏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怪我的。”柳長街道:“我不怪你。”

他微笑著伸出手:“我們本就是一家人,又都是為了公事,你就算打得再重些,也沒有關係,我們還是朋友。”藍天猛大笑,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他也大笑著伸出手,握住了柳長街的手,然後他的笑聲就突然停頓,一張臉也突然扭曲,他已聽見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就在這一瞬間,柳長街已擰斷了他的腕子,揮拳痛擊在他鼻樑上。

這不僅因為他實在完全沒有警戒,也因為柳長街的手法實在太巧妙,出手實在太快。

這雄獅般的老人,被他的鐵拳一擊,就已仰面倒了下去。

柳長街卻還沒有停手,拳頭又雨點般落在他胸膛和兩肩上,臉上卻還帶著微笑,道:“你打我,我不怪你,我打你,你當然也不會怪我,就算我打得比你還重些,我知道你也一定不會放在心上。”藍天猛已無法開口。

他一定要用力咬著牙,才不致叫出聲,他打柳長街的時候,柳長街也沒求饒喊痛。

龍五眼睛雖然還是閉著,嘴角卻已不禁露出微笑。

他不但是藍天猛的朋友,也是藍天猛的恩人,藍天猛卻出賣了他。

見利忘義,恩將仇報的人,一定要受到懲罰。

現在藍天猛已受到懲罰。

柳長街打在藍天猛身上的拳頭,就好像是龍五自己的拳頭一樣。

屋子裡只剩下喘氣聲。

柳長街停住手時,藍天猛已不再是雄獅,已被打得像是條野狗。

“人家欠我的,我都已收了回來。”柳長街輕輕撫著自己的拳頭,眼睛裡閃動著種奇特的光芒:“我欠人家的,現在也該還了。”龍五忽然問道:“你欠誰的?”

柳長街淡淡道:“沒有人能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人只要活著,就一定接受過別人的恩惠。”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你也一樣,你要吃飯,就需要別人替你種稻種米,你生下來,也是別人的手把你接下來的,若沒有別人的恩惠,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根本連一天都活不下去。”龍五道:“所以每個人都欠了一筆債。”

柳長街點點頭。

龍五道:“這筆債你能還?”

柳長街道:“這筆債當然很難還清,只不過,在你活著的這一生中,若是能做幾件對世人有好處的事,也就算還過這筆債了。”龍五冷笑。

柳長街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胡力想見你已有很久?”龍五冷笑道:“我想見他,也不止一天了。”

柳長街忽然長嘆道:“你們兩個的確都是很難見到的人,能有見面的一天,實在不容易。”他在嘆息。

因為他心裡的確有很多感慨。

龍五又閉上了眼睛,也在嘆息:“我早已算準我們遲早總有見面的一天,但卻想不到會是這種情況而已。”柳長街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人們想不到的事。”他拉起了龍五:“你也想不到,因為你並不是真的神龍,你也只不過是個人而已。”

武俠世界:《七殺手》(下)

正文 第七章 空手擒龍

胡力當然也是個人。

但他卻是個很不平凡的人,他這一生中,的確做過很多非常不平凡的事。

他初入江湖時,已有很多人叫他“狐狸”。

可是他除了有狐狸般的機智狡猾外,他還有駱駝般的忍耐,耕牛般的刻苦,鷹隼般的矯健,鴿子般的敏捷,刀劍般的鋒利。

只可惜現在他已經老了。

他的目力已減退,肌肉已鬆弛,反應已遲鈍,而且還患了種很嚴重的風溼病,已有多年纏綿病榻,連站都站不起來。

幸好他直到現在,還是同樣的受人尊敬。

古老的庭堂,寬闊而高敞,卻還是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之意。

桌椅也是古舊的,油漆的顏色已漸漸消退,有風吹進來的時候,大梁的秸塵就會隨風而落,落在客人們的身上。

現在還有風。

柳長街替龍五拂了拂身上的灰塵,龍五喃喃道:“這地方實在已應該打掃打掃了。”柳長街笑了笑,道:“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註定了就是要在泥塵中打滾的。”龍五道:“你就是這種人?”

柳長街點點頭,道:“但你卻不是,胡老爺也不是。”龍五冷冷道:“你一定要拿我跟他比?”

柳長街道:“因為你們本是同一種人,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龍五閉上了嘴。

大廳裡又恢復了寂靜,風吹著窗紙,就好像落葉聲一樣。

秋已將殘,下雪的時候已快到了。

“老爺子在不在?”

“在。”應門的也是個老人,“你們在廳裡等著,我去通報。”這老人滿頭白髮,滿臉傷疤,當年想必也是和胡力出生入死過的夥伴。

所以他說話很不客氣,柳長街也原諒了他,就在大廳裡等看,已等了很久。

胡月兒呢?

她想必已經知道柳長街來了,為什麼還不出來?

柳長街沒有問,也沒有人可問。

這地方他只來過兩次,兩次加起來只看見過三個人——胡力、胡月兒,和那應門的老人。

但你若認為這地方來去自如,你就錯了,而且錯得要命!

“要命”的意思,就是真要你的命!

胡老爺子出道數十年,黑道上好漢,栽在他手裡的也不知有多少。

想要他命的仇家,更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都到這裡來試過。

來的人,從來也沒有一個能活著出去。

月色又漸漸西沉,大廳裡更陰暗。

胡老爺子還沒有露面。

龍五不禁冷笑:“看來他的架子倒不小。”

柳長街淡淡地道:“架子大的人,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他又笑了笑:“何況,我若是你,我一定不會再看見他。”龍五道:“他也不急著見我?”

柳長街道:“他用不著急。”

龍五道:“因為我已經是他網中的魚?”

柳長街道:“但在他眼裡,你卻還是條毒龍。”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他是個很謹慎的人,若沒有問清楚,是絕不會來見你這條毒龍的。”龍五道:“為什麼?”

柳長街道:“先問問這條毒龍是不是已變成了魚,還得問問這條魚是不是有利。”龍五道:“問誰?”

柳長街道:“誰最瞭解你,誰最清楚這件事?”龍五道:“藍天猛?”

柳長街微笑。

龍五道:“他也來了?”

柳長街道:“我想他也是剛來的。”

就在這時,已有個蒼老的聲音,帶著笑道:“抱歉得很,讓你久等了。”二

長而寬闊的大廳裡,還有道掛著簾子的拱門,將大廳分成五重。

柳長街他們在第一重廳外,這聲音卻是從最後一道門裡發出來的。

一個枯瘦而憔悴的老人,擁著狐裘,坐在一張可以推動的大椅子裡。

在後面推著他進來的,正是那應門的老家丁和藍天猛。

也就在這時,忽然有“格”的一響,四道拱門上,同時落下了四道鐵柵,將胡老爺子和柳長街他們完全隔斷。

鐵柵粗如兒臂,就算有千軍萬馬,一時間也很難衝過去。

柳長街並不意外,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已見識過了,覺得意外的是龍五。

直到現在,他才相信胡力的小心謹慎,實在沒有人能比得上。

柳長街已站起來,微笑躬身。

“老爺子,你好。”

胡力的銳眼己笑得眯成了一條線:“我很好,你也很好,我們大家都好。”胡力笑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就知道他遲早會有這樣一天的。”他微笑著又道:“我也沒有看錯你,我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失望。”柳長街看著藍天猛笑了笑:“事情經過,你已全部告訴了老爺子?”藍天猛伸手摸了摸臉上的傷疤,苦笑道:“你的出手若再重些,我只怕就連話都不能說了。”胡力大笑:“現在你們兩個總算已拉平了,誰也不許把這件事再記在心裡。”他忽然揮了揮手,轉頭道:“把這些東西也全部撤開去。”“這些東西”就是那四道鐵柵。

滿面刀疤的老人還在遲疑著,胡力已皺起眉,道:“你最好記住,現在柳大爺已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間,是絕不能有任何東西擋住的。”龍五突然冷笑,道:“好一雙兄弟,一條走狗,一隻狐狸。”胡力居然面不改色,還是微笑著道:“你最好也記住,只要我們這樣的兄弟還活著,你們這些人就一個個全都要死無葬身之地!”鐵柵已撤開。

胡力忽然又道:“把東西送給柳大爺去,把那條毒龍拖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他。”老人家立刻捧著個錦緞包袱走過來,包袱裡竟只不過是套藍布衣服。

正是胡月兒和柳長街定情之夜,穿的那套衣服,衣服上還帶著她的香氣。

胡力道:“這是她臨去之前,特地要我留下來給你的。”柳長街的心在往下沉:“她……她到什麼地方去了?”胡力蒼老憔悴的臉上,露出了滿面悲傷:“每個人都要去的地方。一去就永不復返的地方。”胡力黯然道:“月有陰暗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你還年輕,你一定要把這種事看開些。”柳長街的人已僵硬。

胡月兒難道真的已死了?

她時時刻刻都在叮嚀他,要他好好的活下去,她自己為什麼要死?

為什麼死得這麼突然,死得這麼早!

柳長街不敢相信,更不願相信。

可是他不能不信。

胡力嘆息著,顯得更蒼老、更憔悴:“她從小就有種治不好的惡疾,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隨時隨地都會去的,她一直瞞著你,始終不肯嫁給你,就是為了怕你傷心。”柳長街沒有動,沒有開口。

他已不是那種熱情衝動的少年,已不會大哭大笑,他只是痴痴地站著,就像是變成了石頭人。

藍天猛居然也在嘆息。

“我從不勸人喝酒,可是現在……”他居然捧著壺酒走過來,“現在你確實需要喝兩杯。”酒是熱的。

他顯然早已為柳長街準備了。

一個心已碎了的人,除了酒之外,世上還有什麼別的安慰?

喝了這壺酒又如何?

酒入愁腸,豈非也同樣要化作相思淚?

可是,不喝又如何呢?

能痛痛快快地醉一場,總是好的。

柳長街終於接過了這壺酒,勉強笑了笑,道:“你也陪我喝一杯。”藍天猛道:“我不喝。”

他笑得彷彿也有些勉強:“我嘴裡的血還沒有幹,一滴酒也不能喝。”柳長銜又笑了笑,道:“不喝也得喝。”

藍天猛怔住。

“不喝也得喝。”這是什麼話?誰知柳長街還有更不像話的事做出來。

他居然提起酒壺,想往藍天猛嘴裡灌。

藍天猛臉色變了。

那滿面刀疤的老人臉色也變了。

只有胡力,卻還是面無表情,突然揮手,發出了三點寒星,向龍五打了過去。

龍五已被點住了穴道,剛被那老人像死魚般拖了過來。

可是這三點寒星擊來時,他的人突然凌空飛起!

就像是神龍般凌空飛起。

冷如枯藤,定如磐石的胡力,臉色也變了。

“叮”的一響,火星四射,他發出的暗器,已釘入地上的青石板裡。

接著,又是“叮”的一響,藍夭猛揮拳擊出,沒有打著柳長街的臉,卻擊碎了酒壺。

壺中的酒也像是大星般濺出.濺在他臉上,濺在他眼睛裡。

他就好像中了種世上最可怕的暗器,突然嘶聲狂呼,用兩隻手矇住眼睛,狂呼著衝了出去。

難道這壺裡的酒,竟是毒酒?

胡力交代的任務,柳長街明明已圓滿完成,胡力為什麼反而要叫人毒死他?

明明已被柳長街空手所擒連動都不能動的龍五,為什麼忽然神龍般飛起?

沒有風。

窗外黯灰色的雲是完全凝止的,看來就彷彿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畫。

淒厲的狂叫也已停止。

藍天猛剛衝出去,就倒在石頭上,這魁梧雄壯的老人,竟在瞬間就突然倒下。

柳長街看著他倒下去,才轉回頭,龍五的身形也剛落下。

胡力卻還是動也不動地坐著,神情居然又恢復了鎮定,正喃喃低語:

“七步,他只跑出七步。”

柳長街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道:“好厲害的毒酒。”胡力道:“那是我親手配成的毒酒。”

柳長街道:“為我配的?”

胡力點點頭,道:“所以你本該後悔的。”

柳長街道:“後悔?”

胡力道:“那酒的滋味很不錯。”

他眼睛裡竟似真的帶著種惋惜之意:“藍天猛本不配喝那種酒。”柳長街道:“哦?”

胡力道:“他一向不是好人,本不配這麼樣死的?”柳長街道:“死就是死……”

胡力打斷了他的話,道:“死也有很多種。”

柳長街道:“他的死是哪一種?”

胡力道:“是愉快的一種。”

柳長街道:“是不是因為他死得很快?”

胡力點點頭,道:“死得越訣,就越沒有痛苦,只有好人才配這樣死。”他抬起頭,凝視著柳長街,嘴角忽然露出種奇特的笑意,慢慢地接著道:“我一向認為你是個好人,所以才特地為你配那種毒酒。”柳長街笑了:“這麼樣說來,我好像還應該謝謝你。”胡力道:“你本來的確應該謝謝我。”

柳長街道:“但你卻忘了一件事。”

胡力道:“什麼事?”

柳長街道:“你忘了先問問我,是不是想死?”胡力淡淡道:“我要殺人的時候,從不問他想不想死,只問他該不該死。”柳長街嘆了口氣,道:“有理。”

胡力道:“所以你現在本該已死了的。”

柳長街道:“我沒有死,也因為我不是個好人?”胡力也笑了,道:“你的確不是。”

柳長街道:“我若是好人,就絕不會想到你要殺我。”胡力道:“我正想問你,你是怎麼想到的?”

柳長街道:“從一開始我就已想到了。”

胡力道:“哦?”

柳長街道:“從一開始,我就已經懷疑,真正的大盜並不是龍五,而是你。”胡力道:“哦?”

柳長街道:“因為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你已退隱之後才發生的,龍五並不怕你,他若想作案,用不著等你退隱之後才下手。”胡力道:“這理由好像還不夠。”

柳長街道:“那些案子,每一件都做得極乾淨利落,連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來,只有真正的內行,手腳才會那麼幹淨。”胡力道:“龍五不是真正內行?”

柳長街道:“他不是。”

胡力道:“你怎麼能斷定?”

柳長街道:“因為我是個內行,我看得出。”

胡力道:“你有把握?”

柳長街道:“我沒有,所以我還要去找證據。”胡力道:“所以你才去找龍五。”

柳長街點點頭,道:“我那麼樣做,當然也是為了要讓你信任我,對我的警戒疏忽,否則我根本就無法近你的身。”他笑了笑,又道:“我若不將龍五擒來見你,你又怎麼會叫人撤下那些鐵柵。”胡力嘆了口氣,道:“我以前實在看錯了你,你實在不能算是個好人。”柳長街道:“我卻一直都沒有看錯你。”

胡力又在笑,可是眼睛裡卻完全沒有笑意。

“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微笑著道,“你真的能看得出?”柳長街道:“以你的謹慎機智,本來絕沒有人能抓住你,只可惜你的野心太大了些。”胡力在聽著。

柳長街道:“你開始作案的時候,也許是想很快收手的,只可惜你一開始後就連自己都沒法子停下來了,因為你永遠也不會有滿足。”胡力看著他,瞳孔似已結成了兩粒冰珠。

柳長街道:“所以你做的案子非但越來越大,而且越來越多,你自己也知道這種現象很危險,而且你雖然已退隱,但是這些事遲早還是要找到你頭上來的。”他似乎也有些感慨:“一個人只要吃了一天公門飯,就永遠都休想走出這扇門去。”胡力道:“所以我一定要找個人來替我背黑鍋,才能將這些案子撤銷。”柳長街道:“因為你也知道只有在這些案子完全撤銷後,你才能永遠逍遙法外。”胡力微笑著道:“看來你果然是個內行。”

柳長街道:“但我卻一直想不通,你為什麼偏偏要找上龍五?”胡力道:“你想不通?”

柳長街道:“無論要找誰來背這口黑鍋,都一定比找龍五容易。”胡力看了看龍五,龍五已坐下,選了張最舒服的椅子坐下。

他看來還是那麼安靜從容,就好像跟這件事完全沒有關係。

胡力又在嘆息:“我的確不該找他的,他這人看來的確不容易對付。”柳長街道:“可是你不能不找他。”

胡力道:“為什麼?”

柳長街道:“因為這件事並不是你一個人就能作主的。”胡力道:“哦?”

柳長街道:“你還有個夥伴,早已想將龍五置於死地。”胡力道:“這是你幾時想通的?”

柳長街道:“到了相思夫人那裡之後,我才想通這一點。”胡力道:“難道我的夥伴就是秋橫波?”

柳長街點點頭,道:“她本不該知道我會去找她,可是她卻早就有了準備,早就在等著我。”胡力道:“你懷疑是我告訴她的?”

柳長街道:“知道這件事的,除了我自己之外,只有龍五,秦護花和胡月兒。”胡力道:“你自己當然不會去告訴她。”

柳長街道:“龍五和秦護花也絕不會。”

胡力承認。

柳長街道:“所以我算來算去,秋橫波知道這秘密,只有一種解釋——只因為她本就跟你們串通好了。”他又笑了笑,道:“何況,你雖然不是個精於計算的人,但六個加一個才是七個,這筆帳我倒還算得出。”胡力皺了皺眉,這句話他不懂。

柳長街道:“我已經知道,秋橫波的秘窟外一直有七個人防守,可是胡月兒只告訴我六個人的名字,那天我在棲霞山的酒店裡,見到的人也只有六個。”胡力道:“你只見到唐青、單一飛、勾魂老趙、鐵和尚、李大狗和那陰陽人?”柳長街點點頭:“所以我一直在奇怪,還有一個人到哪裡去了?”胡力道:“現在你已想通?”

柳長街道:“我想來想去,也只有一種解釋。”胡力道:“什麼解釋?”

柳長街道:“她一直沒有說出第七個人來,只因為那個人是我認得的。”胡力道:“那個人是誰?”

柳長街道:“那個人若不是王南,就一定是胡月兒自己。”王南就是在那茅舍中冒充胡月兒丈夫的人,也就是那個貪財怕死的村夫。

柳長街道:“我當然知道王南並不是個真的鄉下人,也知道他並不是個真的捕頭。”胡力道:“你知道他的底細?”

柳長街道:“就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懷疑。”胡力又嘆了口氣,道:“你想得的確很周到,簡直比我還周到。”柳長街道:“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胡力道:“有很多。”

柳長街道:“你說。”

胡力道:“你並沒有真的制住龍五?”

柳長街道:“你自己也說過,他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胡力道:“他也並沒有真的殺死秦護花?”

柳長街道:“秦護花是他的好朋友,也是唯一對他忠實的朋友,誰也不會殺這種朋友的。”胡力道:“這只不過是你們故意演的一齣戲,演給藍天猛看的?”柳長街道:“我早已算出,龍五身邊,一定有你的人臥底。”胡力道:“所以你故意讓藍天猛先回來,把這件事告訴我。”柳長街道:“我揍他一頓,並不是完全為了出氣,也是為了要你相信我。”胡力苦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你跟龍五是串通好演那齣戲的。”柳長街道:“現在你還想不通?”

胡力道:“你見到秋橫波之後,是不是一直沒有跟他見過面?”柳長街道:“沒有。”

胡力道:“那麼這計劃你們是幾時商量好的?”柳長街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氣走孔蘭君?”胡力搖搖頭。

柳長街道:“只因為我故意要她將空匣子帶走。”胡力道:“那空匣子裡有什麼秘密?”

柳長街道:“也沒有什麼別的秘密,只不過有個戲本子而已。”胡力道:“就是這齣戲的本子?”

柳長街道:“我算準孔蘭君一定會將那空匣子帶回去給龍五的,也算準他一定會照著我的本子,來陪我演這齣戲。”他微笑著又道:“你的確沒有看錯他,我也沒有,只不過他這個人很可能比我們想象中還要聰明得多,這齣戲演得比我還好。”龍五忽然道:“你還忘了個好角色。”

柳長街笑道:“秦護花當然演得也很不錯。”

龍五道:“可是他一直都在擔心。”

柳長街道:“擔心我的計劃行不通?”

龍五點點頭。

柳長街道:“但這齣戲你們還是演活了。”

龍五道:“那隻因為擔心的只不過是他一個人。”柳長街道:“你不擔心?”

龍五笑了笑,道:“我的朋友雖不多,看錯人的時候也不多。”柳長街道:“你看胡力是個什麼樣的人?”

龍五道:“他最大的毛病並不是貪心。”

柳長街道:“是什麼?”

龍五道:“是黑心。”

柳長街道:“你看得果然比我準。”

他嘆息著,轉向胡力:“你若不是立刻想將我們殺了滅口,也許現在我還不能確定你就是我要我的人呢!”胡力道:“現在你已確定?”

柳長街道:“毫無疑問。”

胡力道,“你好像也忘了一件事。”

柳長街道:“什麼事?”

胡力道:“那大盜飛簷走壁,出入王府如入無人之境,我卻已是個半身不遂的殘廢。”柳長街又笑了。

胡力道:“你不信?”

柳長街道:“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胡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龍五,忽然也笑了笑:“我若是你們,我也不信。”這次他笑的時候,眼睛裡居然也有笑意,一種狐狸般狡猾、蛇蠍般惡毒的笑意。

他忽然轉過頭,去問他的老家人:“你信不信。”“我信。”

“我這兩親腿是不是已完全癱軟麻木?”

“是的。”

“你的刀呢?”

“刀在。”

老家人臉上全無表情,慢慢地伸出手,手一翻,手裡已多了兩柄刀,刀不長,卻很鋒利。

胡力微笑著又問:“你的刀快不快?”

“快得很。”

“若是刺在我腿上呢?”

“你不疼。”“為什麼?”

“因為你的腿本就已廢了。”

“是不是真的?”

老家人道:“我試試。”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突然出手,刀光一閃,兩柄刀己釘入胡力的腿,一尺三寸長的刀鋒,已直沒至柄。

鮮血沿著刀愕流出,胡力臉上還是面帶微笑,微笑著道:“果然是真的,我果然不疼。”老家人垂下頭,臉上每一根皺紋都已扭曲,咬著牙,一字字道:“本就是真的,我本就相信。”胡力微笑著抬起頭,看看柳長街和龍五:“你們呢?現在你們信不信?”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窗外已有了風,風送來一陣陣桂花的香氣。

龍五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今天晚上很可能會下雨。”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拂了拂衣上的灰塵,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柳長街看著他走出去,忽然也嘆了口氣,喃喃道:“今天晚上一定會下雨。”他也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卻又忍不住回頭,道:“我也不想淋雨,本來也該走了。”胡力微笑著道:“我也不想要你淋雨,你雖不是個好人,卻也不大壞。”柳長街道,“但我卻還有件事想問你。”

胡力道:“你問。”

柳長街道:“你有名聲,有地位,也有很多人崇拜你,你過的日子,已經比大多數人都舒服。”胡力道:“那是我辛苦多年才換來的。”

柳長街道:“我知道。”

他嘆了口氣,道:“就因為找知道,所以我才不懂。”胡力道:“不懂什麼?”

柳長街道:“你辛苦奮鬥多年,才有今日,現在你已擁有了一切,也已是個老人,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胡力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本來我也不懂,為什麼一個人的年紀越大,反而越貪財?難道他還想把錢帶進棺材?”柳長街道:“現在你懂了?”

胡力慢慢點了點頭,道:“現在我才明白,老人貪財,只因為老人已看透了一切,已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東西比錢財更實在。”柳長街道:“我還是不懂。”

胡力笑了笑,道:“等你活到我這種年紀時,你就會懂的。”柳長街遲疑著,終於走出去,走到門外,卻又不禁回頭:“月兒呢?”“你想見她?”

柳長街點點頭,道:“無論她是死是活,我都想再見她一面。”胡力閉上眼睛,淡淡道:“只可惜她是死是活,你都已見不著。”又有鳳吹迸窗子,吹入了一陣霏霏細雨。

胡力睜開眼睛,看著自己腿上的刀,整個人突然因痛苦而扭曲。

雨是冷的,很冷。

“秋已深了,往後的日於一定會越來越冷的。”胡力喃喃低語,忽然拔起了腿上的刀……

正文 第八章 天網恢恢

雨是冷的,雨絲很細。

又細又長的雨絲,飄在院子裡的梧桐上,纏住了梧桐的葉子,也纏住了人心裡的愁緒。

龍五也穿過長廊,卻沒有走出去,他是不喜歡淋雨的。

柳長街已到了他身後。

他知道,卻沒有開口,柳長街也沒有。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長廊盡頭,看著院子裡的冷雨梧桐,也不知過了多久——

“胡力的確是個狠心人。”龍五忽然嘆息,“不但對別人狠心,對自己也一樣。”柳長街淡淡道:“這也許是因為他自知已無路可走。”龍五道:“就因為他已無路可走,所以你才放過他?”柳長街道:“我也是個狠心的人。”

龍五道:“你不是。”

柳長街在笑,並不是很愉快的那種笑。

龍五回過頭看著他,道:“你至少還是讓他保全自己的名聲。”柳長街道:“那隻因為他的名聲並不是偷來的,他以前辛苦奮鬥過。”龍五道:“我看得出。”

柳長街道:“何況,我和他私人間並沒有仇恨,我並不想毀了他這個人。”龍五道:“可是你也並沒有逼他去歸案,你甚至沒有要他把贓物交出來。”柳長街道:“我沒有,我也不必。”

龍五道:“不必?”

柳長街道:“他是個很聰明的人,用不著我逼他,他自己也該給我個答覆的。”龍五道:“所以你還在這裡等,等他自己來解決這件事?”柳長街承認。

龍五道:“所以這案子到現在還沒有結束。”

柳長街道:“還沒有。”

龍五沉吟著,忽然又間道:“他若肯把贓物交出來,若是肯自己解決所有的問題,這案子是不是就已算結束?”柳長街道:“也不能。”

龍五道:“為什麼?”

柳長街道:“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麼。”

龍五轉過頭,遙望著遠方的陰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不能放過秋橫波?”柳長街道:“不能。”

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慢慢的接著道:“公理和法律絕不能被任何人破壞,無論是誰犯了罪,都一定要受懲罰。”龍五又霍然回頭,盯著他,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一定要迫究這件事?”柳長街沉默著,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為的至少不是我自己。”“你為的是誰?”龍五再問一遍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柳長街閉上了嘴。

龍五道:“你當然並不是你自己說的那種人,你並不想出賣自己,也絕不肯出賣自己。”柳長街沒有否認。

龍五道:“可是我跟胡力都調查過你的來歷,我們居然都沒有查出你是在說謊。”柳長街道:“所以你想不通?”

龍五道:“實在想不通。”

柳長街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遇著想不通的事,只有一個法子對付。”龍五道:“什麼法子?”

柳長街道:“想不通就不去想,至少暫時不去想它。”龍五道:“以後呢?”

柳長街道:“無論什麼秘密,都遲早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要你有耐心,遲早總會知道的。”龍五也閉上了嘴。

他也許不能不想,可是他至少可以不問。雨腳廉織,暮色漸深。

長廊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一個人手裡提著盞紙燈籠,從陰暗的長廊另一端慢慢地走過來。

燈光照著他滿頭白髮,也照著他的臉,正是胡力那忠實的老家人。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他早已學會將悲痛隱藏在心裡。

“兩位還沒有走?”

“還沒有。”

老家人慢慢地點點頭,道:“兩位當然不會走的,可是老爺子卻已走了!”“他走了?”

老家人凝視著廊外的雨腳,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實在也想不到他老人家會忽然一病不起。”“他是病死的?”

老家人點點頭,道:“他的風溼早已入骨,早已是個廢人,能拖到今天,已經很不容易。”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可是眼睛裡卻已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為胡力悲傷,還是在向柳長街乞憐哀求,求他不要說出那老人的秘密。

柳長街看看他,終於也點了點頭,嘆道:“不錯,他一定是病死,我早已看出他病得很重。”老家人目中又露出種說不出的感激之色,忽然長嘆道:“謝謝你,你實在是個好人,老爺子並沒有看錯你。”他嘆息著,慢慢地從柳長街面前走過,走出長廊。

柳長街忍不住問:“你要到哪裡去?”

“去替老爺子報喪。”

“到哪裡去報喪?”

“到秋夫人那裡去。”老家人的聲音裡忽然又充滿了怨恨,“若不是她,老爺子也許不會病得那麼重,現在老爺子既然已走了,我當然一定要讓她知道。”柳長街眼睛發出了光,又問道:“難道她還會到這裡來祭奠?”“她一定會來的。”老家人一字字道,“她不能不來。”廊外的雨更密了。

老家人慢慢地走出去,手裡提著燈籠,很快就被雨打溼,打滅。

但他卻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還是將這沒有光的燈籠提在手裡,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夜色忽然已降臨,籠罩了大地。

直到他枯瘦佝僂的身形完全消失在黑暗裡,龍五才嘆息了一聲,道:“這次你果然又沒有算錯,胡力果然沒有讓你失望。”柳長街也在嘆息。

龍五道:“但我卻還是不懂,秋橫波為什麼非來不可?”柳長街道:“我也想不通。”

龍五道:“所以你就不想。”

柳長街忽然笑了笑,道:“因為我相信,無論什麼事,遲早總會水落石出的。”他轉身凝視著龍五,忽然又道:“有句話我勸你最好永遠不要忘記。”龍五道:“哪句話?”

柳長街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無論誰犯了罪,都休想能逃出法網。”二

黃昏。

每一天都有黃昏,但卻沒有一天的黃昏是完全相同的。

這正如每個人都會死,死也有很多種,有的人死得光榮壯烈,有的人死得平凡卑賤。

胡力至少死得並不卑賤。

來靈堂祭奠他的人很多,有很多是他的門生故舊,也有很多是慕名而來的,其中就只少了一個人。

相思夫人並沒有來。

柳長街也並不著急,他甚至連問都沒有問。

龍五走的時候,他也沒有攔阻,他知道龍五一定會走的,正如他知道秋橫波一定會來。

——見了徒增煩惱,就不如不見。

秋橫波既然要來,龍五又怎能不走?

他送走龍五,直送到路盡頭,只淡淡的說了句:“我一定會再去找你。”“什麼時候?”龍五忍不住問道,“你什麼時候來找我?”柳長街笑了笑道:“當然是在你喝酒的時候。”龍五也笑了,道:“我常常都在天香樓喝酒。”靈堂就設在這古老而寬闊的大廳裡。

現在連柳長街都已不知到哪裡去了,靈堂裡只剩下那白髮蒼蒼的老家人和兩個紙紮的童男童女,守著胡力的靈樞。

現在夜已很深。

陰森森的燈光,照著他疲倦蒼老的臉,看來也像是個紙人一樣。

四面掛滿了白布挽簾,後面堆滿了紙紮的壽生樓船,車馬船橋,金山銀山。

這些都是準備留在“接三”和“伴夜”那兩天焚化的。

車橋糊得維妙維肖,牽著騾馬,跟著趕車的,甚至還有跟班、韁繩、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都栩栩如生,只可惜胡力已看不見。

晚風蕭索,燈光閃灼,一條人影隨風飄了進來。

一個披著麻,戴著孝的夜行人,孝服下穿著的還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

老家人只抬頭看了他一眼,他跪下,老家人陪著跪下,他磕頭,老家人也陪著磕頭。

像胡力這樣的武林大豪故世後,本就常常會有不知名的江湖人物鈉夜來弔喪的。

這並不能算是奇怪的事,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也不值得問。

可是這夜行人卻反而在問:“胡老爺子真的已去世了?”老家人點點頭。

“他老人家前幾天還是好好的,怎麼忽然就去世了?”老家人黯然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種事本就沒有人能預料得到的。”“他老人家是怎麼去世的?”這夜行人顯然對胡力的死很關心。

“是病死的。”老家人道,“他老人家本就已病得很重。”夜行人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已很久沒有見過他老人家了,不知能不能再見他最後一面。”“只可惜來遲了一步。”

“我能不能憑弔他老人家的遺容?”這夜行人居然還不死心。

“不能。”老家人回答得很乾脆,“別的人都能,你卻不能。”夜行人顯得很驚訝,道:“為什麼我不能?”

老家人沉下了臉,道:“因為他不認得你。”

夜行人更驚訝:“你怎麼知道他不認得我?”

老家人冷冷道:“因為我也不認得你。”

夜行人道:“只要他認得的,你就認得?”

老家人點點頭。

夜行人也沉下了臉,道:“我若一定要看呢?”老家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並不一定要看他的,要看他的人,並不是你。”夜行人皺眉道:“你知道是誰?”

老家人又點點頭,忽然冷笑道:“我只奇怪一件事。”夜行人道:“什麼事?”

老家人道:“秋夫人既然不相信他老人家已真的死了,既然還想看看他的遺容,為什麼自己不來,卻要你這個下五門的賊子來騷擾他老人家死後的英靈!”夜行人的臉色變了,一翻手,手上赫然已套著雙發毒藥暗器的鹿皮手套。

老家人卻已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夜行人陰惻惻笑道:“就算我是個下五門的小賊,也一樣可以要你的命!”他似乎已真的準備出手,但就在這時,突聽一個聲音冷冷道:“閉上你的嘴,滾出去,快滾!”聲音很美,美得就像是從天上發出來的。

靈堂裡竟然看不見第三個人,誰也看不到這說話的人在哪裡。

老家人卻還是一點也不吃驚,臉上也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卻淡淡道:“你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三

夜行人一步步往後退,已退出了靈堂。

靈堂裡又只剩下那白髮蒼蒼的老家人,伴著陰森淒涼的孤燈。

可是就在這時,就在這靈堂裡,卻偏偏還有另外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胡義。”她在呼喚這老家人的名字,“你既然知道是我叫他來的,為什麼不讓他看看老爺子的遺容呢?”胡義的回答還是同樣乾脆:“因為他不配。”

“我呢?我配不配?”

“老爺子早已算準你不會相信他已死了的。”

“哦?”

“所以他早就吩咐過我,一定要等你來之後,才能將棺材上釘。”“難道他也想再見我一面?”她在笑。

她的笑聲美麗而陰森。

笑聲中,那紙紮的車轎,忽然碎成了無數片,就像是忽然被一種看不見的火焰燃燒起來。

無數片碎紙在靈堂中飛舞,又像是無數只色彩繽紛的蝴蝶。

飛舞看的蝴蝶中,一個人冉冉飄起,彷彿一朵雪白的花朵忽然開放。

她穿的是件雪白長袍,臉上也蒙著條雪白的輕紗,她的人看來又彷彿是一片雪白的煙霞,忽然間已飄到胡義面前。

胡義的臉上卻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相思夫人一定會來。

他早已知道,早就在等著她。

“現在我能不能看看老爺子的遺容?”

“你當然能。”胡義淡淡道,“而且他老人家說不定也真的想再見你一面。”棺材果然還沒有上釘。

胡力靜靜地躺在棺村裡,看來竟好像比他活著時還安詳寧靜。

因為他知道這世上已沒有人能再勉強他做任何事。

相思夫人終於輕輕嘆了口氣,道:“看來他果然己先走了。”胡義道:“你好像也並沒有要他等你。”

相思夫人道:“因為我知道死人是什麼也帶不走的。”胡義道:“他的確什麼也沒有帶走。”

相思夫人道:“既然沒有帶走,就應該留下來給我。”胡義道:“應該給你的,當然要給你。”

相思夫人道:“在哪裡?”

胡義道:“就在這裡。”

相思夫人道:“我怎麼看不見?”

胡義道:“因為你答應帶來給他的,還沒有帶來呢。”相思夫人道:“就算我帶來,他也看不見了。”胡義道:“我看得見。”

相思夫人道:“只可惜我並沒有答應你,胡月兒也不是你的女兒!”胡義閉上了嘴。

相思夫人道:“東西呢?”

胡義道:“就在這裡。”

相思夫人道:“我還是看不見。”

胡義道:“因為我也沒有看見胡月兒。”

相思夫人冷笑道:“你只怕永遠也看不見她了。”胡義也冷笑了一聲,道:“那麼你也就永遠看不到那些東西。”相思夫人道:“我至少可以看到一件事。”

胡義道:“哦?”

相思夫人冷冷道:“我至少還可以看到你的人頭落下來。”胡義道:“只可惜我的人頭連一文都不值。”

相思夫人道:“不值錢的東西,有時我也一樣要的。”胡義道:“那麼你隨時都可以來拿去。”

相思夫人忽然笑了笑,道:“你明知我還不會要你死的。”胡義道:“哦?”

相思夫人道:“只要你還剩下一口氣,我就有法子要你說實話。”她的手忽然蘭花般拂了出去。

胡義沒有動。

可是另外卻有隻手忽然伸了出來,閃電般迎上了她的手。

靈堂裡並沒有第三個人,這隻手是從哪裡來的?難道是從棺材裡伸出來的?

棺材裡並沒有伸出手來。

這不是死人的手,是紙人的手。

紙人已粉碎,碎成了無數片蝴蝶飛舞。

“我也早就在這裡等著你。”飛舞著的蝴蝶中,已露出了一張帶笑的臉。

柳長街在笑。

可是他的笑容中,卻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之意。

因為他的掌風,已揚起了相思夫人蒙面的輕紗,他終於也看見了相思夫人的臉。

他永遠也沒有想到這個神秘面陰沉的女人,居然就是胡月兒。

龍五擁著貂裘,斜臥在短榻上,凝視著窗外的枯枝,喃喃道:“今年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下雪?”沒有人回答他的話,他也沒有期望別人回答。

秦護花一向很少開口。

——一個人開始變得會自言自語的時候,就表示他已漸漸老了。

龍五忽然想起了這句話,卻忘了這句話是誰說的。

“難道我真的已漸漸老了?”

他輕撫著眼角的皺紋,心裡湧起種說不出的寂寞。

秦護花正在替他溫酒。

他一向很少喝,可是最近卻每天都要喝兩杯。

——你什麼時候會來找我?

——當然是在你喝酒的時候。

門外響起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一個青衣小帽的夥計,捧著個用湯碗蓋住的碟子走進來。

龍五沒有回頭,卻忽然笑了笑:“這次在碟子裡裝著的是不是三隻手?”柳長街果然來了。

他也在微笑,微笑著掀起蓋在碟上的碗:“這裡只有一隻手,左手。”碟子裡裝著的是一隻熊掌,是龍五早已關照過廚房用小火煨了一整天的。

酒也溫得恰到好處。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龍五大笑,“你來得正是時候。”秦護花已斟滿了空杯,只有兩杯。

柳長街忍不住問:“你不喝?”

秦護花搖搖頭。

他只看了柳長街一眼,就轉過頭,臉也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柳長街卻還在看著他,心裡忽然又想起了那白髮蒼蒼、臉如枯木的胡義。

正如他每次看到胡義時,也會不由自主想到秦護花一樣。

這是不是因為他們本就是同樣的一種人?無論誰也休想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們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現在柳長街心裡又在想著什麼?

他在笑,但笑容卻很黯淡,就像是窗外陰沉沉的天氣一樣。

“這正是喝酒的好天氣。”

龍五微笑著回過頭:“所以我特地替你準備了兩罈好酒。”柳長街舉杯一飲而盡:“果然是好酒。”他坐下來時,笑容已愉快了些,一杯真正的好酒,總是能令人心情開朗些的。

龍五凝視著他,試探著問道:“你剛來?”

柳長街道:“嗯。”

龍五道:“我本來以為你前幾天就會來的。”

柳長街道:“我……我來遲了。”

龍五笑了笑,道:“來遲總比不來的好。”

柳長街沉默著,沉默了很久。

“你錯了。”他忽然道,“有時候不來也許反而好。”他說的顯然不是他自己。

龍五道:“你是在說誰?”

柳長街又喝了一杯,“你應該知道我是在說誰的。”“她真的去了?”

“嗯!”

“你看見了她?”

“嗯!”

“你認得她?”

“嗯!”

“難道她就是你說過的那個胡月兒?”

柳長街已在喝第五杯:“她當然並不是真的胡月兒。”龍五道:“真的胡月兒你反而沒有見過?”

柳長街點點頭,喝完了第六杯。

龍五道:“她早已綁走了胡月兒,先利用胡月兒要挾胡力,再假冒胡月兒來見你?”柳長街將第七杯酒一飲而盡,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她的結局?”龍五道:“我不想。”

他也在笑,笑容卻比窗外的天氣更黯淡:“我早已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柳長街道:“但你卻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結局。”“我不必知道。”龍五緩緩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就會有什麼樣的結局。”他又勉強笑了笑:“天網恢夥,疏而不漏,這句話我也沒有忘記。”柳長街想笑,卻沒有笑,一壺酒已全都被他喝了下去。

龍五也喝了一杯,忽然又道:“但我卻始終看不出那老頭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是說胡義?”

龍五點點頭,道:“我本來甚至懷疑他才是真正的胡力。”柳長街道:“哦!”

龍五道:“我甚至在懷疑,他們兩個人都是胡力。”柳長街道:“我不懂。”龍五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以前江湖中有個人叫歐陽兄弟?”柳長街道:“我聽說過。”

龍五道:“歐陽兄弟並不是兄弟兩個人,他這個人的名字就叫做歐陽兄弟。”柳長街道:“我知道。”

龍五道:“歐陽兄弟既然只不過是一個人,胡力當然就有可能是兩個人。”柳長街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龍五道:“你有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

“我沒有。”柳長街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本就不是第三者能想得通的。”他忍不住又看了秦護花一眼——秦護花與龍五之間的關係,豈非也很奇妙。

他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這秘密我們都永遠沒有法子知道!”“為什麼?”

“因為胡義也沒有活著走出那靈堂。”

——胡義“也”沒有。

這“也”字中是不是還包含著別的意思?是不是還有別的人“也”死在那靈堂裡?

能活著離開那靈堂的,是不是隻有柳長街一個人?

龍五沒有問。他不想問,也不忍問。

“不管怎麼樣,這件案子現在總算已結束了。”他端起剛加滿的一壺酒,斟滿了柳長街的灑杯。

柳長街立刻又舉杯一飲而盡:“但卻連我自己也想不到這件案子會這麼樣結束。”“你本來是怎麼想的?”龍五道,“你本來是不是一直都在懷疑我?”柳長街並沒有否認:“你本來就是一個很可疑的人。”“為什麼?”

“因為我直到現在,還看不透你。”

“你自己呢?又有誰能看得透呢?”龍五笑了笑,“我也一直都在奇怪,為什麼連胡力他們都沒有查出你的來歷。”柳長街也笑了笑,道:“那隻因為我根本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來歷。”龍五盯著他,一字字道:“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人?”柳長街道:“你跟胡力都到那小城去調查過我。”龍五道:“我們都沒有查出什麼來。”

柳長街道:“你們當然查不出。”

他微笑著道:“因為我本就是在那小城中生長的,我過的日子一直就很平凡。”龍五道:“現在呢?”

柳長街道:“現在我也只不過是那小城中的一個捕快而已。”龍五怔住了。

“像你這種人,只不過是個小城中的捕快?”

柳長街點點頭,道:“你們都查不出我的來歷,只因為你們都想不到我會是個捕快。”龍五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的確想不到。”柳長街道:“你們遇上了我,也只不過因為上面湊巧要調我來辦這件案子而已,否則你們只怕也一樣永遠都不會知道世上有我這麼樣一個人的。”龍五道:“你說的是真話?”

柳長街道:“你不信?”

龍五道:“我相信,但我卻還是有一點想不通。”柳長街道:“哪一點?”

龍五道:“像你這麼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去做捕快?”柳長街道:“我做的一向都是我想做的事。”

龍五道:“你本來就想做捕快?”

柳長街點點頭。

龍五苦笑道:“有的人想做英雄豪傑,有的人想要高官厚祿,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這些人我全都見過。”柳長街道:“但你卻從來也沒有見過有人想做捕快。”龍五道:“像你這樣的人的確不多。”

武俠世界:《七殺手》(下)

柳長街道:“但世上的英雄豪傑卻已太多了,也應該有幾個像我這樣的人,出來做別人不想做也不肯做的事了。”他微笑著,笑容忽然變得很愉快:“不管怎麼樣,捕快也是人做的,一個人活在世上,做的事若真是他想做的,他豈非就已應該很滿足。”——(全書完)

推薦文章

  • 四川這個尚未開發的秘境,當地人說可媲美九寨溝,門票還免費

    那麼其實在黃龍、九寨溝之間存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這裡方圓五十里都尚未被開放,當然這是一條不會被旅行社所推薦的旅遊路線,畢竟危險係數比較高,而且沒有配套的各種措施,比較適合那些愛冒險、闖蕩的朋友們...

  • 第5章 散列表(雜湊表)

    綜上所述,根據雜湊函式f(k)和處理衝突的方法將一組關鍵字對映到一個有限的連續的地址集(區間)上,並以關鍵字在地址集中的“像”作為記錄在表中的儲存位置,這種表便稱為散列表,這一對映過程稱為雜湊造表或雜湊,所得的儲存位置稱雜湊地址...

  • 斯彭斯教練,對於大戰克勞福德持懷疑態度,認為對方不靠譜

    斯彭斯教練,對於大戰克勞福德持懷疑態度,認為對方不靠譜克勞福德自從與BLK Prime合作以來,多次表示與阿瓦內斯巖之戰獲得了1000萬美元酬金,這或許是真的,對於克勞福德來說也是一件好事,但另一方面卻毀了他與斯彭斯的交鋒,要知道斯彭斯所在的PBC不會慣著克勞福德,他們會根據克勞福德的實際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