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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世界:《金鵬王朝》(中)

由 雲海講傳奇 發表于 農業2022-08-15
簡介”陸小鳳卻嘆了口氣,道:“這世上有種人是你無論用什麼花招對付他,都沒有用的,西門吹雪就是這種人,霍天青也是

怎麼分辨蠶齡

第七回 市井七俠

月夜,上弦月。

武俠世界:《金鵬王朝》(中)

還未到子時,距離日出最少還有三個時辰。

陸小鳳已回到客棧,在房裡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笑道:“不管怎麼樣,我至少還可以痛痛快快的大吃大喝一頓。”

花滿樓道:“你應該睡一覺的。”

陸小鳳道:“若有霍天青那麼樣一個人約你日出決鬥,你睡不睡得著?”

花滿樓道:“我睡不著。”

陸小鳳笑了,道:“你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從來也不說謊話,只可惜你說的老實話,有時卻偏偏像是在說謊。”

花滿樓道:“我睡不著,只因為我根本完全不瞭解他!”

陸小鳳道:“他的確是個很難了解的人!”

花滿樓道:“你識得他已有多久?”

陸小鳳道:“快四年了,四年前閻鐵珊到泰山去觀日出,他也跟著去的,那天我恰巧約好了個小偷,在泰山絕頂上比賽翻跟斗。”

花滿樓道:“你瞭解他多少?”

陸小鳳道:“一點點。”

花滿樓道:“你說他年紀雖輕,輩分卻很高?”

陸小鳳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天松雲鶴、商山二老’?”

花滿樓道:“商山二老久已被尊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就算是聾子,也該聽過的。”

陸小鳳道:“據說他就是商山二老的小師弟。”

花滿樓動容道:“商山二老如今就算還活著,也該有七八十歲,霍天青最多是不到三十,他們師兄弟之間的年齡相差為什麼如此懸殊?”

陸小鳳笑了笑,道:“夫妻間相差四五十歲的都有,何況師兄弟?”

花滿樓道:“所以‘關中大俠’山西雁成名雖已四十年,算輩分卻還是他的師侄!”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花滿樓道:“昔日天禽老人威震八方,但平生卻只收了商山二老這兩個徒弟,怎麼會忽然又多出個霍天青來的?”

陸小鳳笑道:“花家本來明明只有六童,怎麼忽然又多出個你來?”

父母生兒子,師父要收徒弟,這種事的確本就是誰都管不著的。

花滿樓面上卻已現出憂慮之色,道:“山西雁我雖未見過,卻也知道他的輕功、掌法,號稱關中雙絕,卻不知霍天青比他如何?”

陸小鳳道:“我也沒見過霍天青出手,可是看他挾起閻鐵珊那麼重的一個人,還能施展燕子三抄水的輕功,就憑這一手,天下就已沒有幾個人比得上!”

花滿樓道:“你呢?”

陸小鳳沒有回答這句話,他從來也不願回答這種話。事實上,除了他自己外,世上幾乎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但這次花滿樓卻似已決定要問個究竟,又道:“你有沒有把握勝過他?”

陸小鳳還是沒有回答,只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

花滿樓忽然嘆了口氣,道:“你沒有把握,所以你連酒都不敢喝得太多。”

陸小鳳平時的確不是這樣子喝酒的。

自從到了這裡後,丹鳳公主居然也變得很乖的樣子,一直坐在旁邊,靜靜的聽著,片刻忽然問道:“你剛才說你在泰山絕頂,跟一個小偷約好了翻跟斗,那小偷是誰?”

陸小鳳笑了,道:“是個偷王之王,偷盡了天下無敵手,但被他偷過的人,非但不生氣,而且還覺得很光榮。”

丹鳳公主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夠資格被他偷的人還不多,而且他從來也不偷真正值錢的東西,他偷,只不過因為是在跟別人打賭。”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有一次別人跟他賭,說他一定有法子把那個天字第一號守財奴陳福州的老婆用的馬桶偷出來。”

丹鳳公主也忍不住嫣然而笑,道:“結果呢?”

陸小鳳道:“結果他贏了。”

丹風公主道:“你為什麼要跟他比賽翻跟斗?”

陸小鳳道:“因為我明知一定偷不過他,卻又想把他剛從別人手上贏來的五十罈老酒贏過來!”

丹鳳公主嫣然道:“這就對了,這就叫以己之長,攻彼之短,你為什麼不能用這種法子對付霍天青?你本來就不一定非跟他拼命不可的。”

陸小鳳卻嘆了口氣,道:“這世上有種人是你無論用什麼花招對付他,都沒有用的,西門吹雪就是這種人,霍天青也是。”

丹鳳公主道:“你認為他真的要跟你一決生死?”

陸小鳳的情緒很沉重,道:“閻鐵珊以國士待他,這種恩情他非報答不可,他本已不惜一死。”

丹鳳公主道:“但你卻不必跟他一樣呀!”

陸小鳳笑了笑,似已不願再討論這件事,站起來慢慢的走到視窗。

窗子本就是支起來的,他忽然發現不知何時已有個穿著長袍,戴著小帽的老人,搬了張凳子坐在外面的天井裡抽旱菸。

夜已很深,這老人卻連一點睡覺的意思都沒有,悠悠閒閒的坐在那裡,好像一直要坐到天亮的樣子。

陸小鳳忽然笑道:“風寒露冷,老先生若有雅興,不妨過來跟我們喝兩杯以遣長夜。”

這老人卻連睬都不睬,就像是個聾子,根本沒聽見他的話。陸小鳳只有苦笑。

丹鳳公主卻生氣了,冷笑道:“人家好意請你喝酒,你不喝也不行。”

她忽然又衝到視窗,一揮手,手裡的一杯酒就向老人飛了過去,又快又穩,杯裡的酒居然連一點都沒有濺出來。

老人突然冷笑,一招手,就接住了酒杯,竟將這杯酒一下子全都潑在地上,卻把空酒杯一片片咬碎,吞下肚子裡,就好像吃蠶豆一樣,還嚼得“咯噔咯噔”的響。

丹鳳公主看呆了,忍不住道:“這個老頭子莫非有毛病?不吃酒,反倒吃酒杯。”

陸小鳳目光閃動,微笑著道:“這也許因為酒是我買的,酒杯卻不是。”

就在這時,院子外面又有個人走了進來,竟是個賣肉包子的小販。

如此深夜,他難道還想到這裡來做生意?

丹鳳公主眨了眨眼,道:“喂,你的肉包子賣不賣?”

小販道:“只要有錢,當然賣!”

丹鳳公主道:“多少錢一個?”

小販道:“便宜得很,一萬兩銀子一個,少一文都不行。”

丹鳳公主臉色變了變,冷笑道:“好,我就買兩個你這一萬兩銀子一個的肉包子,你送過來!”

小販道:“行。”

他剛拿起兩個包子,牆角忽然有條黃狗竄出來,衝著他“汪汪”的叫。

小販瞪眼道:“難道你也跟那位姑娘一樣,也想買我的肉包子?你知不知道肉包子本來就是用來打狗的。”

他真的用肉包子去打這條狗,黃狗立刻不叫了,銜起肉包子,咬了兩口,突然一聲慘吠,在地上滾了滾,活狗就變成了條死狗。

丹鳳公主變色道:“你這包子裡有毒?”

小販笑了笑,悠然道:“不但有毒,而且還是人肉餡的。”

丹鳳公主怒道:“你竟敢拿這種包子出來賣?”

小販翻了翻白眼,冷冷道:“我賣我的,買不買卻隨便你,我又沒有逼著你買。”

丹風公主氣得臉都紅了,幾乎忍不住想衝出去,給這人幾個耳刮子。

陸小鳳卻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就在這時,突聽一人曼聲長吟:“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一個滿身酸氣的窮秀才,揹負著雙手,施施然走進了院子,忽然向那賣包子的小販笑了笑,道:“今天你又毒死幾個人?”

小販翻著白眼,道:“我這包子只有狗吃了才會被毒死,毒不死人的,不信你試試?”

他拋了個包子過去,窮秀才竟真的接住吃了下去,摸著肚子笑道:“看來你這包子非但毒不死人,而且還能治病!”

只聽牆外一人道:“什麼病?”

窮秀才道:“餓病。”

牆外那人道:“這病我也有,而且病得厲害,快弄個包子來治治。”

小販道:“行。”

他又拿起個包子往牆頭一拋,牆頭就忽然多了個蓬頭乞丐,一張嘴,恰巧咬住了這包子,再一閉嘴,包子竟被他囫圇吞下了肚。

小販雙手不停地丟擲七八個包子,他拋得快,這乞丐也吞得快,忽然間七八個包子全都不見了,完全都被又瘦又小的乞丐吞下了肚。

窮秀才笑道:“這下子看來總該已將你的餓病治好了吧?”

乞丐苦著臉,道:“我上了你們當了,這包子雖然毒不死人,卻可以把人活活脹死。”

院子外居然又有人笑道:“脹死也沒關係,脹死的、餓死的、被老婆氣死的,我都有藥醫。”

一個賣野藥的郎中,揹著個藥箱,提著串藥鈴,一瘸一拐的走進來,竟是個跛子。

這冷冷清清的院子,就像是有人來趕集一樣,忽然間熱鬧了起來,到後來居然連賣花粉的貨郎、挑擔子的菜販都來了。

丹鳳公主看得連眼睛都有點發直,她雖然沒有什麼江湖歷練,但現在也已看出這些人都是衝著他們而來的。

奇怪的是,這些人全都擠在院子裡,並沒有進來找他們麻煩的意思。

她忍不住悄悄的問:“你看這些人是不是來替閻鐵珊報仇的?”

陸小鳳搖了搖頭,微笑道:“閻大老闆怎麼會有這種朋友!”

丹鳳公主道:“可是我看他們並不是真的郎中小販,他們身上好像都有功夫。”

陸小鳳淡淡道:“市井中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只要他們不來找我們,我們也不必去管人家的閒事。”

花滿樓忽然笑了笑,道:“你幾時變成個不愛管閒事的人了?”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剛剛才變的。”

更鼓傳來,已過三更。

那抽旱菸的老頭子忽然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約我們來的人,他自己怎麼還不來?”

原來他既不是聾子,也不是啞巴。

但丹鳳公主卻更奇怪,是誰約這些人來的?為什麼要約他們來?

窮秀才道:“長夜已將盡,他想必已經快來了。”

賣包子的小販道:“我來看看。”

他忽又雙手不停,將提籠裡的包子全都丟擲來,幾十個包子,竟一個疊一個,筆直的疊起七八尺高。

這小販一縱身,竟以金雞獨立式,站在這疊肉包子上,居然站得四平八穩,紋風不動。

他不但一雙手又快又穩,輕功也已可算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丹鳳公主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闖江湖的確不是件容易事,我總算明白了。”

花滿樓微笑道:“能明白總是好的。”

突聽那小販大叫一聲,道:“來了!”

這一聲“來了”叫出來,每個人都好像精神一振,連丹鳳公主的心跳都已加快,她實在也早就想看看來的這是什麼人。

可是她看見了這個人後,卻又有點失望。

少女們的幻想總是美麗的,在她想像中,來的縱然不是風采翩翩的少年俠客,至少也應該是威風八面,身懷絕技的江湖豪俠。

誰知來的卻是個禿頂的老頭子,一張黃慘慘的臉,穿著件灰不溜丟的粗布衣裳,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剛好蓋著膝蓋,腳上白布襪、灰布鞋,看著恰巧也像是個從鄉下來趕集的土老頭。

但他一雙眼睛卻是發亮的,目光炯炯,威光四射。

奇怪的是,院子裡這些人本來明明是在等他的,可是他來了之後,又偏偏沒有一個人過去跟他招呼,只是默默的讓出了一條路。

這禿頂老人目光四下一打量,竟突然大步向陸小鳳這間房走過來。

他走的好像並不快,但三腳兩步,忽然間就已跨過院子,跨進了門。

房門本就是開著的,他既沒有敲門,也沒有跟別人招呼,就大馬金刀的在陸小鳳對面坐下,提起了地上的酒罈子嗅了嗅,道:“好酒。”

陸小鳳點點頭,道:“確是好酒。”

禿頂老人道:“一人一半?”

陸小鳳道:“行。”

禿頂老人什麼話也不再說,就捧起酒罈子,對著嘴,咕嚕咕嚕地往嘴裡倒。

頃刻間半罈子酒就已下了肚,他黃慘慘的一張臉上,忽然變得紅光滿面,整個人都像是有了精神,伸出袖子來一抹嘴,道:“真他孃的夠勁。”

陸小鳳也沒說什麼,接過酒罈子就喝,喝得絕不比他慢,絕不比任何人慢。

等這壇酒喝完了,禿頂老人突然大笑,道:“好,酒夠勁,人也夠勁。”

陸小鳳也伸出袖子來一抹嘴,道:“人夠勁,酒才夠勁。”

禿頂老人看著他,道:“三年不見,你居然還沒喝死。”

陸小鳳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只擔心你,你是個好人。”

禿頂老人瞪眼道:“誰說我是個好人?”

陸小鳳笑了笑,道:“江湖中誰不說山西雁又有種、又夠朋友,是他孃的第一個大好人。”

禿頂老人大笑,道:“你是個大禍害,我是個大好人,這他孃的真有意思。”

丹鳳公主看著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再也想不到這又禿又土,滿嘴粗話的老頭子,竟是享名三十年,以一雙鐵掌威震關中的大俠山西雁。

不管怎麼樣,一個人能被稱為“大俠”,都不是件簡單的事。

可是這老人卻實在連一點大俠的樣子都沒有——難道這就正是他的成功之處?丹鳳公主想不通。

她忽然發覺自己想不通的事,竟好像越來越多。

山西雁的笑聲已停頓,目光炯炯,盯著陸小鳳,道:“你只怕想不到我會來找你?”

陸小鳳承認:“我想不到。”

山西雁道:“其實你一到太原,我就已知道了。”

陸小鳳笑了笑,道:“這並不奇怪,我來了若連你都不知道,才是怪事。”

山西雁道:“可是我直到現在才來找你!”

陸小鳳道:“你是個忙人。”

山西雁道:“我一點也不忙,我沒有來,因為你是我師叔的客人,我既然沒法子跟他搶著作東,就只好裝不知道了。”

陸小鳳笑道:“我還以為我剃了鬍子後,連老朋友都不認得我了。”

山西雁又大笑道:“我本就覺得你那兩撇騷鬍子看著討厭。”

陸小鳳道:“你討厭沒關係,有人不討厭。”

山西雁的笑聲停頓:“霍天青是我的師叔,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但你卻總該知道的。”

陸小鳳道:“我知道。”

山西雁道:“外面抽旱菸的那老怪物,姓樊,叫樊鶚,你認不認得?”

陸小鳳道:“莫非是昔日獨闖飛魚塘,掃平八大寨,一根旱菸袋專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的樊大先生?”

山西雁道:“就是他。”

陸小鳳道:“西北雙秀,樊簡齊名,那位窮酸秀才,想必也就是‘彈指神通’的唯一傳人,簡二先生了。”

山西雁點點頭,道:“那窮要飯的、野藥郎中、賣包子跟賣菜的小販、賣花粉的貨郎,再加上這地方的掌櫃,和還在門口賣面的王胖子,七個人本是結拜兄弟,人稱‘市井七俠’,也有人叫他們山西七義。”

陸小鳳淡淡笑道:“這些大名鼎鼎的俠客義士們,今天倒真是雅興不淺,居然全都擠到這小院子來乘涼來了。”

山西雁道:“你真不知道他們是來幹什麼的?”

陸小鳳道:“不知道。”

山西雁道:“他們也都是我的同門,論起輩分來,有的甚至是霍天青的徒孫。”

陸小鳳又笑了,道:“這人倒真是好福氣!”

山西雁道:“六十年前,祖師爺創立‘天禽門’,第一條大戒,就是要我們尊師重道,這輩分和規矩,都是萬萬錯不得的。”

陸小鳳道:“當然錯不得。”

山西雁道:“祖師爺一生致力武學,到晚年才有家室之想。”

陸小鳳道:“天禽老人竟也娶過妻,生過子?”

山西雁道:“這件事江湖中的確很少有人知道,祖師爺是在七十七歲那年,才有後的。”

陸小鳳道:“他的後代就是霍天青?”

山西雁道:“正是。”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他年紀輕輕,輩分卻高得嚇人。”

山西雁道:“所以他肩上的擔子也重得可怕。”

陸小鳳道:“哦?”

山西雁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道:“他不但延續祖師爺的香燈血脈,惟一能繼承‘天禽門’傳統的人也是他,我們身受師門的大恩,縱然粉身碎骨,也絕不能讓他有一點意外,這道理你想必也應該明白的。”

陸小鳳道:“我明白。”

山西雁長長嘆了口氣,道:“所以他明晨日出時,若是不幸死了,我們‘天禽門’上上下下數百弟子也絕沒有一個還能活得下去。”

陸小鳳皺了皺眉,道:“他怎麼會死?”

山西雁道:“他若敗在你手裡,你縱然不殺他,他也絕不會再活下去。”

陸小鳳道:“我也知道他是個性情很剛烈的人,但他卻並不是一定會敗的!”

山西雁道:“當然不一定。”

陸小鳳淡淡道:“他若勝了我,你們‘天禽門’上上下下數百子弟,豈非都很有面子?”

山西雁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願你敗在他手裡,傷了彼此的和氣。”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真是好人。”

山西雁的臉好像又有點發紅,苦笑道:“只要你們一交手,無論誰勝誰敗,後果都不堪設想,霍師叔跟你本也是道義之交,這麼樣做又是何苦?”

陸小鳳微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在日出之前,趕快離開這裡,讓他找不著我。”

山西雁居然不說話了,不說話的意思就是預設。

丹鳳公主突然冷笑,道:“現在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約了這麼多人來,就是為了要逼他走,讓霍天青不戰而勝,否則你們就要對付他。現在距離日出的時候已沒多久,他就算能擊退你們,等到日出時,他一樣沒力氣去跟霍天青交手了。”她鐵青著臉,冷笑又道:“這法子倒的確不錯,恐怕也只有你這樣的大俠才想得出來!”

山西雁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突然仰面狂笑,道:“好,罵得好,只不過我山西雁雖然沒出息,這種事倒還做不出來!”

丹鳳公主道:“那種事你既做不出來,他若不願走,你怎麼辦?”

山西雁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滿院子的人全都鴉雀無聲,他發亮的眼睛從這些人臉上一個個掃過去,忽然道:“他若不走,你們怎麼辦?”

賣包子的小販翻著白眼,冷冷道:“那還不簡單,他若不走,我就走。”

山西雁又笑了,笑容中彷彿帶種說不出的悲慘之意,慢慢的點了點頭,道:“好,你走,我也走,大家都走。”

賣包子的小販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妨先走一步?”

他的手一翻,已抽出了柄解腕尖刀,突然反手一刀,刺向自己的咽喉。

他的出手不但穩,而且快,非常快。但卻還有人比他更快的。

突聽“當”的一聲,火星四濺,他手裡的刀已斷成了兩截,一樣東西隨著折斷的刀尖掉在地上,竟是陸小鳳的半截筷子。

剩下的半截筷子還在他手裡,刀是鋼刀,筷子卻是牙筷。

能用牙筷擊斷鋼刀的人,天下只怕還沒有幾個。

丹鳳公主忽然明白山西雁為什麼要這樣做,霍天青根本就不是陸小鳳的敵手,別人雖然不知道,山西雁卻很清楚。

那賣包子的小販吃驚的看著手裡的半截斷刀,怔了很久,突然狠狠跺了跺腳,抬頭瞪著陸小鳳,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笑了笑,淡淡道:“我也沒什麼別的意思,只不過還有句話要問你!”

賣包子的小販道:“什麼話?”

陸小鳳道:“我幾時說過我不走的?”

賣包子的小販怔住。

陸小鳳懶洋洋的嘆了口氣,道:“打架本是件又傷神、又費力的事,我找個地方去睡覺多好,為什麼要等著別人打架?”

賣包子的小販瞪著他,臉上的表情好像要哭,又好像要笑,忽然大聲道:“好,陸小鳳果然是陸小鳳,從今天起,無論你要找我幹什麼,我若皺一皺眉頭,我就是你孫子。”

陸小鳳笑道:“你這樣的孫子我也不想要,只要我下次買包子時,你能算便宜一點,就已經很夠朋友了。”

他隨手抓起了掛在床頭的大紅披風,又順便喝了杯酒,道:“誰跟我到城外的又一村去吃碗趙大麻子燉的狗肉去?”

花滿樓微笑道:“我。”

樊大先生忽然敲了敲他的旱菸袋,道:“還有我。”

簡二先生道:“有他就有我,我們一向是秤不離砣的。”

賣包子的小販立刻大聲道:“我也去。”

簡二先生道:“你專賣打狗的肉包子,還敢去吃狗肉,你不怕那些大狗、小狗的冤魂在你肚子裡作怪?”

賣包子的小販瞪起了眼,道:“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山西雁大笑,道:“好,你小子有種,大夥兒都一起去吃他孃的狗肉去,誰不去就是他孃的龜孫子!”

花滿樓微笑著,緩緩道:“看來好人還是可以做得的。”

陸小鳳道:“偶爾做一次倒沒關係,常做就不行了。”

花滿樓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陸小鳳板著臉,道:“好人不長命,這句話你難道沒聽說過?”

他雖然板著臉,但眼睛裡卻似已熱淚盈眶。

丹鳳公主看著他們,忽然輕輕的嘆了口氣,輕輕的喃喃自語:“誰說好人做不得,誰就是他孃的龜孫子。”

第八回 司空摘星

狗肉已賣完了,沒有狗肉。可是他們並不在乎!

他們要吃的本來就不是狗肉,而是那種比狗肉更令人全身發熱的熱情,用這種熱情來下酒,世上絕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得上。

何況日出的時候,還有人用快馬追上了他們,送來了一封信。

霍天青的信:

朝朝有日出,今日之約,又何妨改為明日之明日。

人不負我,我又怎能負人?

金鵬舊債,隨時可清,公主再來時,即弟遠遊日也,盛極一時之珠光寶氣,已成為明日之黃花,

是以照耀千古者,惟義氣二字而已。

天青再拜。

就憑這封信,已足下酒百鬥,沉醉三日,何況還有那連暴雨都澆不冷的熱情。

暴雨。雨正午才開始下的,正午時人已醉了——不醉無歸,醉了才走的。

陸小鳳將醉未醉,似醉非醉,彷彿連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醉是醒?正面對著窗外的傾盆大雨,呆呆的出神。

丹鳳公主看著他,忽然道:“你若不走,那些人難道真的全都會死在那裡?”

陸小鳳沉默了很久,才緩緩的道:“你懂不懂得‘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兩句話的意思?”

丹鳳公主道:“我當然懂,這意思就是說,有些事你若是認為不該去做,無論別人怎麼樣威逼利誘,甚至還用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絕不要去做,若是你認為應該去做的事,就真要你拋頭顱,灑熱血,你也非去做不可。”

陸小鳳點了點頭,道:“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有人捨命全義,也有人拿八十三斤重的大鐵椎,搏殺暴君。”

丹鳳公主搶著道:“也正因為如此,所以霍天青才會以死報閻鐵珊,山西雁和那些賣包子和饅頭的,才會不惜為霍天青賣命。”

陸小鳳道:“不管他們是幹什麼的,只要能做到這兩句話,就已不負‘俠義’二字。”

丹鳳公主輕輕嘆息,道:“可是放眼天下,又有幾個人真能不負這‘俠義’二字?”

花滿樓手持酒杯,曼聲低吟:“盛極一時之珠光寶氣,已成明日黃花,是以照耀千古者,惟‘義氣’二字而已……好一個霍天青,我竟幾乎小看了他,當浮一大白。”他真的舉杯一飲而盡,彷彿也有些醉了,喃喃道:“只可惜那蘇少英,他本也是個好男兒,他本不該死的,本不該死的……”

他聲音越說越低,伏在桌上,竟似睡著了。

丹鳳公主悄悄的走到視窗,悄悄的拉起了陸小鳳,柔聲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陸小鳳道:“我幾時生過你的氣?”

丹鳳公主嫣然一笑,垂下了頭,悄悄的問道:“今天你還怕弄錯人麼?”

她的呼吸輕柔,指尖彷彿在輕輕顫抖,她的頭髮帶著比鮮花更芬芳的香氣。

陸小鳳也許是個君子,也許不是,但他的確是個男人,是個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的男人。

窗外暴雨如注,就彷彿是一道道密密的珠簾,隔斷了行路的人,也隔斷了行人的路。

屋子裡幽靜昏黯,宛如黃昏,從後面一扇開著的門看進去,可以看見一張新換過被單的床。

陸小鳳忽然發現心跳得很厲害,忽然發現上官丹鳳的心也跳得很厲害,他問:“你的心在跳?”

“比比看,誰的心跳得快?”

“怎麼比?”

“我摸摸你的心,你摸摸我的……”

突然間,密如萬馬奔騰的雨聲中,傳來了一陣密如雨點般的馬蹄聲,十餘騎快馬,冒著暴雨急馳而來,衝過了這荒村小店。

馬上人一色青柴衣、白笠帽,經過他們的視窗時,突然一起揮手,只聽“颼,颼,颼”,一連串風聲,比雨點更密,比馬蹄更急,數十道烏光,有的穿窗而入,有的打在外面的牆上。

陸小鳳側身,已拉著丹鳳公主躲到窗後。

伏在桌上的花滿樓卻已霍然長身而起,失聲道:“硝磺霹靂彈。”

五個字還沒有說完,只聽“蓬”的一聲,窗裡窗外,被烏光擊中的地方,已同時冒起了數尺高的火焰,赤紅中帶著慘碧色的火焰。

陸小鳳變色道:“你們先衝出去,我去救趙大麻子。”

趙大麻子已睡了,他們剛才還聽見他的鼾聲。

但火焰竟霎眼間就已將門戶堵死,連外面的牆都已燃燒起來,連暴雨都打不滅。

花滿樓拉著上官丹鳳衝出去,那十餘騎已飛馳而過,去得很遠了,馬上人一起縱聲狂笑,還有人在放聲大呼:“陸小鳳,這只不過是給你個小小的教訓,若再不識相,就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幾句話說完,人馬都已被珠簾般的雨簾隔斷,漸漸不能分辨。

再回頭,趙大麻子的小店也已完全被火焰吞沒,哪裡還看得見陸小鳳?

上官丹鳳咬了咬牙道:“你在這裡等,我進去找他。”

花滿樓道:“你若再進去,就出不來了。”

上官丹鳳道:“可是他……”

花滿樓笑了笑,道:“他可以出來,比這再大的火,都沒有燒死他。”

他全身都已溼透,但臉色卻還是很平靜。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響起一陣慘呼,呼聲慘厲,就好像是一群被困死了的野獸發出來的,但卻很短促。呼聲一發即止,卻又有馬群的驚嘶。

上官丹鳳動容道:“難道剛才那些人現在也已遭了別人的毒手?”

突然間,又是“轟”的一響,燃燒著的房子突然被撞破個大洞,一個人從裡面飛出,就像是一團燃燒著的火焰,在雨中凌空一個跟斗,撲到地上,就地滾了滾,滾滅了身上的火,衣服上、頭髮上,都已被燒焦了七八處,可是他一點也不在乎,又一滾,就站了起來,正是陸小鳳。

上官丹鳳吐出口氣,喃喃道:“看來這個人的確是燒不死的!”

陸小鳳笑道:“要燒死我倒的確不容易。”他雖然還在笑,一臉卻已被燻黑了。

上官丹鳳看著他的臉,忽然一笑,道:“可是你本來有四條眉毛的,現在卻幾乎連一條眉毛都沒有了。”

陸小鳳淡淡道:“眉毛就算被燒光了,也還可以再長,可惜的是那幾罈子酒……”

花滿樓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問道:“趙大麻子呢?”

陸小鳳道:“不知道。”

花滿樓道:“他不在裡面?”

陸小鳳道:“不在。”

上官丹鳳變色道:“他難道也是青衣樓的?難道早就跟那些人串通好了?否則他們又怎會知道你在這裡?”她恨恨的接著道:“你冒險去救他,連眉毛都幾乎被燒光,他卻是這麼樣一個人。”

陸小鳳道:“我只知道他狗肉燒得最好。”

上官丹鳳道:“別的你全不知道?”

陸小鳳道:“別的我全不知道。”

上官丹鳳看著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道:“為什麼別人都說他有兩個腦袋,我看他簡直……”她的聲音突然停頓,因為她又看見一個人從暴雨中大踏步而來。

一個身材很魁梧的人,頭上戴著個斗笠,肩上扛著根竹竿,竹竿上還挑著一串亂七八糟的東西,她也看不清是什麼,但她卻已看清了這個人正是趙大麻子。

陸小鳳笑了,悠然道:“你不能對任何人都沒有信心的,這世上的壞人也許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多,畢竟總還有……”

他的聲音也突然停頓,因為他已看清楚趙大麻子竹竿挑著的,竟是一串手,人的手!血漬雖已被暴雨衝乾淨,卻顯然是剛從別人腕子上割下來的,十三四隻手用一條褲帶綁住,吊在竹竿上。

趙大麻子的褲帶上,赫然正插著一把刀,殺狗的刀。

陸小鳳吃驚的看著他,道:“原來你不但會殺狗,還會殺人。”

趙大麻子咧著嘴一笑,道:“我不會殺狗,我只殺過人。”

陸小鳳又看了他半天,才嘆口氣道:“你不是趙大麻子!”

這人笑道:“誰說我是趙大麻子的?”

他笑的時候,除了一張大嘴咧開了之外,臉上並沒有別的表情。

陸小鳳道:“你是誰?”

這人的眼睛閃著光,道:“連你都認不出我是誰,看來我易容的本事縱然還是不能算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

陸小鳳盯著他,忽然也笑了笑,道:“可是你翻跟斗的本事卻不行……”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上官丹風已大聲道:“這人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小偷?”

這人嘆了口氣,道:“不錯,我就是跟他比過翻跟斗的司空摘星,但卻不是小偷,是大偷。”

上官丹鳳嫣然道:“我知道,你不但是大偷,而且還是偷王之王,偷盡天下無敵手。”

司空摘星挺了挺胸,道:“這一點我倒不敢妄自菲薄,若論偷的本事,連陸小鳳都不敢跟我一較高低,還有誰能比得上我?”

上官丹鳳道:“你什麼人不好扮,為什麼要扮成個殺狗的麻子?”

司空摘星笑道:“這點你就不懂了,扮成麻子,才不容易被人看破。”

上官丹鳳道:“為什麼?”

司空摘星道:“你幾時見過有人瞪著大麻子的臉左看右看的?”

上官丹鳳也笑了,道:“看來易容這門功夫的學問也不小。”

司空摘星道:“的確不小。”

陸小鳳皺眉道:“你幾時到關中來的?”

司空摘星道:“前兩天。”

陸小鳳道:“來幹什麼?”

司空摘星道:“來等你!”

陸小鳳道:“等我?”

司空摘星道:“因為你要去找閻老闆,這裡正好是你必經之路,何況,你既然已到太原附近來了,總免不了要吃一頓趙大麻子燉的狗肉。”

他嘆了口氣,又道:“連我都不能不承認,他燉的狗肉,的確沒有人能比得上。”

陸小鳳道:“就因為你生怕我吃出味道不對,露出馬腳來,所以才說狗肉賣完了?”

司空摘星大笑,道:“不管怎麼樣,這次我總算騙過了你這個機靈鬼。”

陸小鳳道:“你在這裡等我於什麼?”

司空摘星道:“我這個人還會幹什麼?”

陸小鳳道:“你難道想偷到我身上的東西?”

司空摘星傲然道:“只要你能說得出來,我什麼都偷。”

陸小鳳道:“你想偷我的什麼?”

司空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說?”

陸小鳳淡淡道:“你若不敢說,我也不勉強。”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為什麼不敢說?”

上官丹鳳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想偷什麼?”

司空摘星道:“偷你。”

上官丹鳳瞪大了眼睛,呆住。

司空摘星道:“有人出二十萬兩銀子,要我把你偷走。”

上官丹鳳道:“想不到我居然還值二十萬兩銀子……”這句話沒說完,她自己的臉色已通紅。

司空摘星道:“只不過那個人要我偷你走,倒並不是你想的那種用意。”

上官丹鳳紅著臉,忍不住大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想的是哪種用意?”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不說話了。

上官丹鳳道:“那個人又是什麼用意?他究竟是誰?”

司空摘星還是不開口。

陸小鳳嘆道:“他不會的,幹他這行的若是洩漏了主顧的秘密,下次還有誰敢上他的門?”

上官丹鳳道:“小偷還有主顧上門去找他?”

陸小鳳道:“我早就說過,他這小偷與眾不同,他從不偷值錢的東西。”

司空摘星道:“但是我也要吃飯。”

陸小鳳道:“不但要吃飯,還要喝酒,喝好酒。”

司空摘星道:“所以只有在別人肯出大價錢來請我偷的時候,我才偷。”

陸小鳳道:“只不過能出得起錢請你偷的人並不多。”

司空摘星道:“的確不多。”

陸小鳳道:“所以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這次是誰找你來了。”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是你的事,我不說是我的事。”

陸小鳳道:“不管我知不知道,你反正都不說。”

司空摘星道:“對了。”

陸小鳳道:“可是你現在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將這秘密告訴了我?”

司空摘星嘆道:“你冒險到火裡去救我,差點把眉毛都燒光了,我怎麼還好意思偷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看來你這人倒還是‘盜亦有道’。”

司空摘星道:“你又說對了。”

上官丹鳳忍不住大聲道:“你若好意思,難道就真的能把我偷走?”

司空摘星傲然道:“莫忘記我是偷王之王,天下還沒有什麼是我偷不到的。”

上官丹鳳冷笑道:“我倒要聽聽你準備怎麼偷法?”

司空摘星道:“你有沒有聽說過賣膏藥的肯將他們獨門秘方告訴別人?”

上官丹鳳道:“沒有。”

司空摘星悠然道:“這也是我的獨門秘方,所以我也不能告訴你。”

上官丹鳳瞪著他,忽然道:“十個麻子九個怪,我看你本來也是麻子!”

司空摘星瞪眼道:“誰說的?”

上官丹鳳道:“我說的,要不然你就把你這張麻面捲起來,讓我看看你本來是什麼樣子!”

司空摘星道:“那可不行。”

上官丹鳳道:“為什麼不行?”

司空摘星道:“你若萬一看上了我,陸小風豈非又要跟我比翻跟斗了?那次已經把我翻得頭暈腦脹,第二次我可再也不敢領教。”

上官丹鳳紅起了臉,卻又忍不住“噗哧”笑了。

陸小鳳道:“這些手是什麼人的?”

司空摘星道:“那些放火燒房的人。”

陸小鳳道:“你追上他們了?”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扮成了趙大麻子,有人來放火燒他的房子,我當然要替他出氣。”

上官丹鳳道:“所以你就砍下他們的手,叫他們以後再也不能燒別人的房子。”

司空摘星道:“我準備把他們那十幾匹馬賣了,賠償趙大麻子。”

陸小鳳道:“他們的人呢?”

司空摘星道:“還在那邊的樹林裡,我特地留給你的。”

陸小鳳道:“留給我幹什麼?”

司空摘星道:“他們要燒死你,你難道不想問問他們的來歷?”

武俠世界:《金鵬王朝》(中)

第九回 峨嵋四秀

暴雨就像是個深夜闖入豪婦香閨中的浪子,來得突然,去得也快。

可是它來過之後,所有的一切已被它滋潤,被它改變了。

春林中的樹葉,已被洗得青翠如碧玉,屍體上鮮血也已被沖洗乾淨,幾乎找不到致命的傷口。

但這十幾個人,卻已沒有一個還是活著的。

他們看到這屍體時,司空摘星已不見了。

上官丹鳳恨恨道:“他將這些死人留給我們,難道要我們來收屍?”

陸小鳳道:“這些人絕不是他殺的,他一向很少殺人。”

上官丹鳳道:“不是他是誰?”

陸小鳳道:“是那個叫他們來放火的人。”

上官丹鳳道:“你的意思是說,那人怕我們查出他的來歷,所以就將這些人全都殺了滅口?”

陸小鳳點點頭,臉色很嚴肅,他最痛恨的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殺人。

上官丹鳳道:“可是他本來可以將這些人放走的,為什麼一定要殺他們滅口?”

陸小鳳道:“因為十幾個右手被砍斷的人,是很容易被找到的。”

上官丹鳳嘆了口氣,道:“其實他殺了這些人也沒有用,我們還是一樣知道他們的來歷。”

陸小鳳道:“你知道?”

上官丹鳳道:“你難道看不出他們是青衣樓的?”

陸小鳳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只看出了一件事。”

上官丹鳳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我看出你一定會趕到珠光寶氣閣去,叫人帶棺材來收屍。”

上官丹鳳瞪了他一眼,又垂下頭,咬著嘴唇道:“你還看出了什麼?”

陸小鳳道:“然後你當然就會叫那裡的人替你準備好水,先洗個澡,再選個最舒服的屋子,好好的睡一覺。”

他笑了笑,接著道:“莫忘記那地方現在已完全是你的了。”

陸小鳳躺在一大盆熱水裡,閉上了眼睛,全身都被雨淋得溼透了之後,能找到地方洗個熱水澡,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覺得自己運氣總算不錯,旁邊爐子上的大銅壺裡,水也快沸了,屋子裡充滿了水的熱氣,令人覺得安全而舒服。

花滿樓已洗過澡,現在想必已睡著了,上官丹鳳想必已到了珠光寶氣閣。

她心裡雖然一萬個不情願,卻還是乖乖的走了,居然好像很聽陸小鳳的話。

這也令他覺得很滿意,他喜歡聽話的女孩子。

只不過他總覺得這件事做得並不滿意,其中好像總有點不對勁的地方,卻又偏偏說不出不對勁的地方在哪裡。

閻鐵珊臨死前已承認了昔年的過錯,霍天青已答應結清這筆舊賬。

大金鵬王託他做的事,他總算已完成了三分之一,而且進行得很順利。

他還有什麼不滿意?雨早巳停了,屋簷下偶爾響起滴水的聲音,晚風新鮮而乾淨。

陸小鳳嘆了口氣,絕不再胡思亂想,盡力做一個知足的人。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開門的聲音。

他沒有聽錯,門的確被人推開了。

但他卻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他看見從外面走進來的人,竟是四個女人。

四個年輕而美麗的女人,不但人美,風姿也美,一身窄窄的衣服,襯得她們苗條的身子更婀娜動人。

陸小鳳最喜歡細腰長腿的女人,她們的腰恰巧都很細,腿都很長。

她們微笑著,大大方方的推門走了進來,就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這屋子裡有個赤裸裸的男人坐在澡盆裡似的。

可是她們四雙明亮而美麗的眼睛,卻又偏偏都盯在陸小鳳臉上。

陸小鳳並不是個害羞的人,但現在他卻覺得臉上正在發燒,用不著照鏡子,就知道自己臉已紅了。

忽然有人笑道:“聽說陸小鳳有四條眉毛的,我怎麼只看見兩條?”

另外一個人笑道:“你還看見兩條,我卻連一條都看不見。”

第一個先說話的人,身材最高,細細長長的一雙鳳眼,雖然在笑的時候,彷彿也帶著種逼人的殺氣!

無論誰都看得出,她絕不是那種替男人倒洗澡水的女人。

但她卻走過去,提起了爐子上的水壺,微笑著道:“水好像已涼了,我再替你加一點熱的。”

陸小鳳看著水壺裡的熱氣,雖然有點吃驚,但若叫他赤裸裸的在四個女人面前站起來,他還真沒有這種勇氣。

不過這一大壺燒得滾開的熱水,若是倒在身上,那滋味當然更不好受。

陸小鳳正不知是該站起來的好,還是坐著不動的好,忽然發現自己就算想動,也沒法子動了。

一個始終不說話,看來最文靜的女孩子,已忽然從袖中抽出了柄一尺多長,精光四射的短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森寒的劍氣,使得他從耳後到肩頭都起了一粒粒疹子。

那身長鳳眼的少女已慢慢的將壺中開水倒在他洗澡的木盆裡,淡淡說道:“我看你最好還是安分些,我四妹看來雖溫柔文靜,可是殺人從來也不眨眼的,這壺水剛燒沸,若是燙在身上,你不死也得掉層皮。”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往盆裡倒水。

盆裡的水本來就很熱,現在簡直已燙得叫人受不了。

陸小鳳頭上已冒出了汗,銅壺裡的開水卻只不過倒出了四分之一。

這一壺水若是全倒完,坐在盆裡的人恐怕至少也得掉層皮。

陸小鳳忽然笑了——他居然笑了。

倒水的少女用一雙媚而有威的鳳眼瞪著他,冷冷道:“你好像還很開心?”

陸小鳳看來的確很開心,微笑著道:“我只不過覺得很好笑。”

“好笑?有什麼好笑的?”這少女倒得更快了。

陸小鳳卻還是微笑著,道:“以後我若告訴別人,我洗澡的時候,峨嵋四秀在旁邊替我添水,若有一個人相信,那才是怪事。”

原來他已猜出了她們的來歷。

長身鳳目的少女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有點眼力,不錯,我就是馬秀真。”

陸小鳳道:“殺人不眨眼的這位,莫非就是石秀雪?”

石秀雪笑得更溫柔,柔聲道:“可是我殺你的時候,一定會眨眨眼的。”

馬秀真道:“所以我們並不想殺你,只不過有幾句話要問你,你若是答得快,我這壺水就不會再往盆裡倒,否則若是等到這壺水全都倒光……”

石秀雪嘆了口氣,接著道:“那時你這個人只怕就要變成熟的了。”

馬秀真嘆道:“豬煮熟了還可以賣燒豬肉,人煮熟了恐怕就只有送去餵狗了。”

陸小鳳也嘆了口氣,道:“我現在好像已經快熟了,你們為什麼還不快問?”

馬秀真道:“好,我問你,我師兄蘇少英是不是死在西門吹雪手上的?”

陸小鳳苦笑道:“你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來問我?”

馬秀真道:“西門吹雪的人呢?”

陸小鳳道:“我也正想找他,你們若是看見他,不妨告訴我一聲。”

馬秀真道:“你真的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只有在喝醉酒的時候,才會騙女人,現在我還很清醒。”

馬秀真咬了咬牙,忽然又將壺裡的開水倒下去不少,冷冷的說道:“你在我面前說話,最好老實些。”

陸小鳳苦笑道:“現在我怎麼能不老實?”

馬秀真道:“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女人,真是金鵬王朝的公主?”

陸小鳳道:“的確不假。”

馬秀真道:“大金鵬王還活著?”

陸小鳳道:“還活著。”

馬秀真道:“是他要你來找閻鐵珊的?”

陸小鳳道:“是。”

馬秀真道:“他還要你找什麼人?”

陸小鳳道:“還要我找上官木和嚴獨鶴。”

馬秀真皺眉道:“這兩人是誰?我怎麼連他們的名字都沒有聽見過?”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你沒有聽見過的名字,只怕最少也有幾千萬個。”

馬秀真瞪著他。

陸小鳳又嘆道:“我沒穿衣服,你這麼瞪著我,我會臉紅的。”

他的臉沒有紅,馬秀真的臉倒已紅了。她忽然轉過身,將手裡的銅壺放到爐子上,整了整衣衫,向陸小鳳襝衽為禮。

石秀雪的劍也放了下去。

四個衣裳整齊的年輕美女,忽然同時向一個坐在澡盆的赤裸男人躬身行禮,你若見過這種事,一定連做夢都想不到那是什麼樣子。

陸小鳳似已怔住,他也想不到這四個強橫霸道的女孩子,怎麼忽然變得前倨後恭了。

馬秀真躬身道:“峨嵋弟子馬秀真、葉秀珠、孫秀青、石秀雪,奉家師之命,特來請陸公子明日午間便餐相聚,不知陸公子是否肯賞光?”

陸小鳳怔了半天,才苦笑道:“我倒是想賞光的,只可惜我就算長著翅膀,明天中午也飛不到峨嵋山的玄真觀去。”

馬秀真咧嘴一笑,道:“家師也不在峨嵋,現在他老人家已經在珠光寶氣閣恭候公子的大駕。”

陸小鳳又怔了怔,道:“他也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馬秀真道:“今天剛到。”

石秀雪嫣然道:“我們若是沒有到過珠光寶氣閣,又怎麼會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陸小鳳又笑了,當然還是苦笑。

馬秀真道:“若是陸公子肯賞光,我們也不敢再打擾,就此告辭了。”

陸小鳳道:“你們已沒有別的話問我?”

馬秀真微笑著搖了搖頭,態度溫柔而有禮,好像已完全忘記了剛才還要把人煮熟的事。

葉秀珠倒是個老實人,忍不住笑道:“我們久聞陸公子的大名,所以只好乘你洗澡的時候,才敢來找你。”

陸小鳳苦笑道:“其實你們隨便什麼時候來,隨便要問我什麼,我都不會拒絕的。”

石秀雪眨著眼道:“陸公子真的不生氣?”

陸小鳳道:“我怎麼會生氣?我簡直開心得要命。”

石秀雪也怔了怔,道:“我們這樣子對你,你還開心?”

陸小鳳笑了笑——這次是真的笑了,微笑著說道:“非但開心,而且還要感激你們給了我個好機會。”

石秀雪忍不住詫道:“什麼機會?”

陸小鳳悠然道:“我洗澡的時候,你們能闖進來,你們洗澡的時候,我若闖進去了,你們當然也不會生氣,這種機會並不是人人都有的,我怎麼能不高興?”

峨嵋四秀的臉全都紅了,忽然一轉身,搶著衝了出去。

陸小鳳這才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我下次洗澡的時候,最少也得穿條褲子。”

陸小鳳洗澡的地方,本是個廚房,外面有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有棵白楊樹。

夜色清幽,上弦月正掛在樹梢,樹葉的濃陰擋住了月色,樹下的陰影中,竟有個人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長身直立,白衣如雪,背後卻斜揹著一柄形式奇古的烏鞘長劍。

峨嵋四秀一衝出來,就看見了這個人,一看見這個人,就不由自主覺得有陣寒氣從心裡一直冷到指尖。.

馬秀真失聲道:“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冷冷的看著她們,慢慢的點了點頭。

馬秀真怒道:“你殺了蘇少英?”

西門吹雪道:“你們想復仇?”

馬秀真冷笑道:“我們正在找你,想不到你竟敢到這裡來!”

西門吹雪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得可怕,冷冷道:“我本不殺女人,但女人卻不該練劍的,練劍的就不是女人。”

石秀雪大怒道:“放屁!”

西門吹雪沉下了臉,道:“拔你們的劍,一起過來。”

石秀雪厲聲道:“用不著一起過去,我一個人就足夠殺了你。”

她看來最溫柔文靜,其實火氣比誰都大,脾氣比誰都壞。

她用的是一雙短劍,也還是唐時的名劍客公孫大娘傳下來的“劍器”。

厲喝聲中,她的劍已在手,劍光閃動,如神龍在天,閃電下擊,連人帶劍,一起向西門吹雪撲了過去。

突聽一人輕喝:“等一等。”三個字剛說完,人已突然出現。

石秀雪雙劍剛剛刺出,就發現兩柄劍都已不能動了——兩柄劍的劍鋒,竟已都被這個忽然出現的人用兩根手指捏住。

她竟未看出這人是怎麼出手的,她用力拔劍,劍鋒卻似已在這人的手上生了根。

但這個人神情還是很從容,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

石秀雪臉卻已紅了,冷笑道:“想不到西門吹雪居然還有幫手。”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以為他是我的幫手?”

石秀雪道:“難道他不是?”

西門吹雪冷冷一笑,突然出手,只見劍光已交,如驚虹掣電,突然又消失不見。

西門吹雪已轉過身,劍以在鞘,冷冷道:“他若不出手,你此刻已如此樹。”

石秀雪正想問他。這株樹又怎樣了,她還沒開口,忽然發現樹已憑空倒了下來。

剛才那劍光一閃,竟已將這株一人合抱的大樹一劍削成了兩段。

樹倒下來時,西門吹雪的人已不見。

石秀雪的臉色也變了,世上竟有這樣的劍法?這樣的輕?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看著這株樹已將倒在對面的人身上,這人忽然回身伸出雙手輕輕一拖一推,這株樹就慢慢的倒在地上,這人的神情卻還是很平靜,臉上還是帶著那種溫柔平和的微笑。緩緩道:“我不是他的幫手,我從不幫任何人殺人的。”

石秀雪蒼白的臉又紅了,她現在當然也已懂得這個人的意思。也已知道西門吹雪說的話並不假。她脾氣雖然壞,卻絕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終於垂下了頭,鼓足勇氣,道:“謝謝你,你貴姓?”

這人道:“我姓花。”他當然就是花滿樓。

石秀雪道:“我……我叫石秀雪,最高的那個人是我大師姐馬秀真。”

花滿樓道:“是不是剛才說話的那位?”

石秀雪道:“是的。”

花滿樓笑道:“她說話的聲音很容易分辨,我下次定還能認得出她。”

石秀雪有點奇怪了,忍不住問道:“你一定要聽見她說話的聲音,才能認得出她?”

花滿樓點點頭。

石秀雪道:“為什麼?”

花滿樓道:“因為我是個瞎子。”

石秀雪怔住。

這個伸出兩根手指一夾,就能將她劍鋒夾住的人,竟是個瞎子。她實在不能相信。

月光照在花滿樓臉上,他笑容看來還是那麼溫和、那麼平靜,無論誰都看得出,他是個對生命充滿了熱愛的人,絕沒有因為自己是個瞎子而怨天尤人,更不嫉妒別人比他幸運。

因為他對他自己所有的已經滿足,因為他一直都在享受著這美好的人生。

石秀雪痴痴的看著他,心裡忽然湧起了一種無法描敘的感情,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同情?是憐憫?還是愛慕?崇敬?

她只知道自己從未有過這種感情。

花滿樓微笑著,道:“你的師姐們都在等你,你是不是已該走了?”

石秀雪垂著頭,忽然道:“我們以後再見面時,你還認不認得我?”

花滿樓道:“我當然能聽出你的聲音。”

石秀雪道:“可是……假如我那時已變成了啞巴呢?”

花滿樓也怔住了。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句話,他從來也沒有想到有人會問他這句話。

他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忽然發覺她已走到他面前,拉起了他的手,柔聲道:“你摸摸我的臉,以後我就算不能說話了,你只要摸摸我的臉,也會認出我來的,是不是?”

花滿樓無言的點了點頭,只覺得自己的指尖,已觸及了她光滑如絲緞的面頰。

他心裡忽然也湧起了一種無法描敘的感情。

馬秀真遠遠地看著他們,彷彿想走過來拉她的師妹,可是忽然又忍住。

她回過頭,孫秀青、葉秀珠也在看著他們,眼睛裡帶著種奇特的笑意,似已看得痴了。

石秀雪這麼樣做,她們並不奇怪,因為她們一向知道她們這小師妹是個敢愛,也敢恨的女孩子。她們心裡是不是也希望自己能和她一樣有勇氣?

要愛,也得要有勇氣。

陸小鳳倚在門口,看著花滿樓,嘴角也帶著微笑。

石秀雪已走了,她們全都走了——四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在一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陣風,走的時候也像是一陣風。誰也沒法子捉摸到她們什麼時候會來,更沒法子捉摸到她們什麼時候會走。

花滿樓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彷彿也有些痴了。

風在輕輕的吹,月光淡淡的照下來,他在微笑著,看來平靜而幸福。

陸小鳳忽然道:“我敢打賭。”

花滿樓道:“賭什麼?”

陸小鳳道:“我賭你最少三天不想洗手!”

花滿樓嘆了口氣,道:“我不懂你這人為什麼總是要把別人想得跟你自己一樣。”

陸小鳳道:“我怎麼樣?”

花滿樓板著臉道:“你不是個君子,完全不是!”

陸小鳳笑了道:“我這人可愛的地方,就因為我從來也不想板起臉來,裝成君子的模樣。”

花滿樓也忍不住笑了。

陸小鳳忽然又道:“我看你最近還是小心點的好!”

花滿樓道:“小心?小心什麼?”

陸小鳳道:“最近你好像交了桃花運,男人若是交上桃花運,麻煩就跟著來了。”

花滿樓又嘆了口氣,道:“還有件事我也不懂。”

陸小鳳道:“哦?”

花滿樓道:“你為什麼總是能看見別人的麻煩,卻看不見自己的呢?”

陸小鳳也忍不住嘆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是個混蛋。”

花滿樓笑道:“一個人若能知道他自己是個混蛋,總算還有點希望。”

陸小鳳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依你看,是誰要司空摘星來偷上官丹鳳的?”

花滿樓想也不想,立刻回答:“霍休。”

陸小鳳道:“不錯,一定是他。”

花滿樓道:“能花得起二十萬兩銀子來請司空摘星的人並不多。”

陸小鳳道:“由此可見,大金鵬王並沒有說謊,霍休一定就是上官木。”

花滿樓同意。

陸小鳳道:“獨孤一鶴當然也就是嚴獨鶴,所以他才會到珠光寶氣閣去,才會要他的弟子來找我的。”

花滿樓補充道:“他來的時候,想必還不知道閻鐵珊這裡已出了事。”

陸小鳳道:“他是不是早已跟閻鐵珊約好了,要見面商量一件事?”

花滿樓道:“很可能。”

陸小鳳道:“他們要商量的,莫非就是為了要對付大金鵬王?”

花滿樓道:“也很可能。”

陸小鳳道:“他叫峨嵋四秀來找我,問了我那些話,已無異承認他跟金鵬王朝有關。”

花滿樓道:“所以你認為他本不該這麼樣做的。”

陸小鳳道:“我們根本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他是嚴獨鶴,他本不必承認的,除非……”

花滿樓道:“除非他已有法子能讓你不要管這件閒事?”

陸小鳳慢慢的點了點頭,道:“除非他已想出了很好的法子。”

花滿樓道:“最好的法子只有一種。”

陸小鳳道:“不錯,只有一種,一個人若死了,就再也沒法子管別人的閒事了。”

花滿樓道:“你認為他已在那裡布好了陷阱,等著你跳下去?”

陸小鳳苦笑道:“他用不著再佈置什麼陷阱,他那“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很可能就已足夠讓我沒法子再管閒事了。”

花滿樓道:“據說當今七大劍派的掌門人中,就數他的武功最可怕,因為他除了將峨嵋劍法練得爐火純青之外,他自己本身還有幾種很邪門、很霸道的功夫,至今還沒有看見他施展過。”

陸小鳳忽然跳起來,道:“走,我們現在就走。”

花滿樓道:“到哪裡去?”

陸小鳳道:“當然是珠光寶氣閣。”

花滿樓道:“約會在明天中午,我們何必現在就去?”

陸小鳳道:“早點去總比去遲了好。”

花滿樓道:“你是在擔心上官丹鳳?”

陸小鳳道:“以獨孤一鶴的身份,想必還不會對一個女孩子怎麼樣。”

花滿樓道:“那麼你是在擔心誰?”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

花滿樓動容道:“不錯,他既然知道獨孤一鶴在珠光寶氣閣,現在想必已到了那裡。”

陸小鳳道:“我只擔心他對付不了獨孤一鶴的刀劍雙殺!”他接著又道:“以他的劍法,本不必要別人擔心,可是他太自負,自負就難免大意,大意就可能犯出致命的錯誤。”

花滿樓嘆道:“我並不喜歡這個人,卻又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有值得自負的地方。”

陸小鳳道:“他只看蘇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就以為已能擊破獨孤一鶴的‘刀劍雙殺’,卻未想到蘇少英並不是獨孤一鶴。”

花滿樓道:“獨孤一鶴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小鳳沉吟著,緩緩道:“有種人我雖然不願跟他交朋友,卻更不願跟他結下冤仇。”

花滿樓道:“獨孤一鶴就是這種人?”

陸小鳳點了點頭,嘆息著道:“無論誰若知道有他這麼樣一個敵人,晚上都睡不著覺的,所以我們不如現在就走。”

花滿樓忽然笑了笑,道:“我想他現在也一定沒有睡著。”

陸小鳳道:“為什麼?”

花滿樓道:“無論誰知道有你這麼樣一個敵人,晚上也一樣睡不著的。”

獨孤一鶴沒有睡著。夜已很深,四月的春風中竟彷彿帶著晚秋的寒意,吹起了靈堂裡的白幔。

棺木是紫楠木的,很堅固、很貴重。可是人既已死,無論躺在什麼棺材裡,豈非都已全無分別?

燭光在風中搖晃,靈堂裡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淒涼之意。

獨孤一鶴靜靜的站在閻鐵珊的靈位前,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動過。他是個很嚴肅的人,腰幹依舊挺直,鋼針般的鬚髮也還是漆黑的,只不過臉上的皺紋已很多、很深了,你只有在看見他的臉時,才會覺得他已是個老人。

現在他嚴肅沉毅的臉上,也帶著種淒涼而悲傷的表情,這是不是也正因他已是個老人,已能瞭解死亡是件多麼悲哀可怕的事?

這時他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他並沒有回頭,可是他的手卻已握住了劍柄。

他的劍比平常的劍要粗大些,劍身也特別長、特別寬,黃銅的劍鍔,擦得很亮,但鞘卻已很陳舊,上面嵌著個小小的八卦,正是峨嵋掌門人佩劍的標誌。

一個人慢慢的從後面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他雖然沒有轉頭去看,已知道這人是霍天青。霍天青的神情也很悲傷、很沉重,黑色的緊身衣外,還穿著件黃麻孝服,顯示出他和死者的關係不比尋常。

獨孤一鶴以前並沒有見過這強傲的年輕人,以前他根本沒有到這裡來過。

霍天青站在他身旁,已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道長還沒有睡?”

獨孤一鶴沒有回答,因為這本是句不必要回答的話,他既然站在這裡,當然還沒有睡。

霍天青卻又問道:“道長以前是不是從未到這裡來過?”

獨孤一鶴道:“是。”

霍天青道:“所以連我都不知道閻大老闆和道長竟是這麼好的朋友!”

獨孤一鶴沉著臉,冷冷道:“你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

霍天青淡淡道:“道長是武林前輩,知道的事當然比我多。”

獨孤一鶴道:“哼!”

霍天青扭過頭,目光刀鋒般盯著他的臉,緩緩道:“那麼道長想必已知道他是為什麼死的了!”

獨孤一鶴臉色似已有些變了,忽然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霍天青卻已經叱道:“站住!”

獨孤一鶴一腳剛跺下,地上的方磚立刻碎裂,手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只見他身上的道袍無風自動,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轉回身,眼睛裡精光暴射,瞪著霍天青,一字字道:“你叫我站住?”

霍天青也已沉下了臉,冷冷道:“不錯,我叫你站住!”

獨孤一鶴厲聲道:“你還不配!”

霍天青冷笑道:“我不配?若論年紀,我雖不如你,若論身份,霍天青並不在獨孤一鶴之下。”

獨孤一鶴怒道:“你有什麼身份?”

霍天青道:“我也知道你不認得我,但是這一招,你總該認得。”他本來和獨孤一鶴面對面站著,此刻突然向右一擰腰,雙臂微張,“鳳凰展翅”,左手兩指虛捏成鳳啄,急點獨孤一鶴頸後的天突。

獨孤一鶴右掌斜起,划向他腕脈。

誰知他腳步輕輕一滑,忽然滑出了四尺,人已到了獨孤一鶴右肩後,招式雖然還是同樣一招“鳳凰展翅”,但出手的方向部位卻已忽然完全改變,竟以右手的鳳啄,點向獨孤一鶴頸後的血管。

這一著變化看來雖簡單,其中的巧妙,卻已非言語所能形容。

獨孤一鶴失聲道:“鳳雙飛!”喝聲中,突然向左擰身,回首望月,以左掌迎向霍天青的鳳啄。

霍天青吐氣開聲,掌心以“小天星”的力量,向外一翻。

只聽“噗”的一聲,兩隻手掌已接在一起,兩個人突然全都不動了。

霍天青本已吐氣開聲,此刻緩緩道:“不錯,這一著正是風雙飛,昔年天禽老人獨上峨嵋,和令師胡道人金頂鬥掌,施出了這一著鳳雙飛,你當然想必也在旁看著。”

獨孤一鶴道:“不錯。”他只說了兩個字,臉色似已有些發青。

高手過招,到了以內力相拼時,本就不能開口說話的。但天禽老人絕世驚才,卻偏偏練成了一種可以開口說話的內功,說話時非但於內力無損,反而將丹田中一口濁氣乘機排出。

霍天青的內功正是天禽老人的真傳,此刻正想用這一點來壓倒獨孤一鶴。

他接著又道:“一般武功高手,接這一招時,大多向右擰身,以右掌接招,但胡道人究竟不愧為一代大師,竟反其道而行,以左掌接招,你可知道其中的分別何在?”

獨孤一鶴說道:“以右掌接招,雖然較快,但自身的變化已窮,以左掌接招,掌勢方出,餘力未盡,仍可隨意變化……”

他本不願開口的,卻又不能示弱,說到這裡,突然覺得呼吸急促,竟已說不下去。

霍天青道:“不錯,正因如此,所以天禽老人也就只能用這種硬拼內力的招式,將他的後著變化逼住……”

獨孤一鶴彷彿不願他再說下去,突然喝道:“這件事你怎會知道的?”

霍天青道:“只因天禽老人正是先父。”

獨孤一鶴的臉色變了。

霍天青淡淡道:“胡道人與先父平輩論交,你想必也該知道的。”

獨孤一鶴臉上陣青陣白,非但不能再說話,實在也無話可說。

天禽老人輩分之尊,一時無人可及,他和胡道人平輩論交,實在已給了胡道人很大的面子。

獨孤一鶴雖然高傲剛烈,卻也不能亂了武林中的輩份。

霍天青淡淡道:“我的身份現在你想必已知道,但我卻還有幾句話要問你!”

獨孤一鶴咬著牙點點頭,額上已有汗珠現出。

霍天青道:“你為什麼要蘇少英改換姓名,冒充學究?你和閻老闆本無來往,為什麼要在他死後突然闖來?”

獨孤一鶴道:“這些事與你無關。”

霍天青道:“我難道問不得?”

獨孤一鶴道:“問不得。”

霍天青冷冷道:“莫忘記我還是這裡的總管,這裡的事我若問不得,還有誰能問得?”

獨孤一鶴滿頭大汗涔涔而落,腳下的方磚,一塊塊碎裂,右腳突然踢起,右手已握住了劍柄。但就在這一瞬間,霍天青掌上的力量突然消失,竟藉著他的掌力,輕飄飄的飛了出去。獨孤一鶴驟然失去了重心,似將跌倒,突見劍光一閃,接著“叮”的一響,火星四濺,他手裡一柄長劍已釘入地下。

再看霍天青的人竟已不見了。

風吹白幔,靈桌上的燭光閃動,突然熄滅。獨孤一鶴扶著劍柄,面對著一片黑暗,忽然覺得很疲倦,他畢竟已是個老人。拔起劍,劍入鞘,他慢慢的走出去,黑暗中竟似有雙發亮的眼睛在冷冷的看著他。他抬起頭,就看見一個人動也不動的站在院子裡的白楊樹下,一身白衣如雪。

獨孤一鶴的手又握上劍柄,厲聲道:“什麼人?”

這人不回答,卻反問道:“嚴獨鶴?”

獨孤一鶴的臉突然抽緊。白衣人已慢慢的從黑暗中走出來,站在月光下,雪白的衣衫上,一塵不染,臉上是完全沒有表情,背後斜揹著形式奇古的烏鞘長劍。

獨孤一鶴動容道:“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道:“是的。”

獨孤一鶴厲聲道:“你殺了蘇少英?”

西門吹雪道:“我殺了他,但他卻不該死的,該死的是嚴獨鶴!”

獨孤一鶴的瞳孔已收縮。西門吹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嚴獨鶴,我就要殺你!”

獨孤一鶴突然狂笑,道:“嚴獨鶴不可殺,可殺的是獨孤一鶴。”

西門吹雪道:“哦?”

獨孤一鶴道:“你若殺了獨孤一鶴,必將天下揚名!”

西門吹雪冷笑道:“很好。”

獨孤一鶴道:“很好?”

西門吹雪道:“無論你是獨鶴也好,是一鶴也好,我都要殺你。”

獨孤一鶴也冷笑,道:“很好!”

西門吹雪道:“很好?”

獨孤一鶴道:“無論你要殺的是獨鶴也好,是一鶴也好,都已不妨拔劍。”

西門吹雪道:“很好,好極了。”

獨孤一鶴手握著劍柄,只覺得自己的手比劍柄還冷,不但手冷,他的心也是冷的。顯赫的聲名、崇高的地位,現在他就算肯犧牲一切,也挽不回他剛才所失去的力量了。他看著西門吹雪時,心裡卻在想著霍天青,他忽然覺得很後悔。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後悔,可能也正是最後一次。

他忽然想見陸小鳳,可是他也知道陸小鳳現在是絕不會來的。

他只有拔劍!現在他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突然間,黑暗中又有劍氣沖霄。風更冷,西門吹雪自己的血流出來時,也同樣會被吹乾的……

第十回 飛燕去來

車廂並不大,恰好只能容四個人坐,拉車的馬都是久經訓練的,車子在黃泥路上,走得很平穩。

馬秀真和石秀雪坐在一排,孫秀青和葉秀珠坐在對面。

車子走了很久,石秀雪忽然發覺每個人都在盯著她,她想裝作不知道,卻又忍不住撅起嘴,問道:“你們老是盯著我幹什麼?我臉上難道長了花?”

孫秀青笑了,道:“你臉上就算長了花,剛才也已被人家摘走了。”她的眼睛很大,嘴唇薄薄的,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女孩子說話一定是絕不肯饒人的。

她不讓石秀雪開口,接著又道:“奇怪的是,這丫頭平時總說隨便什麼花也沒有青菜好看,現在為什麼一開口就是花呀花的。”

石秀雪居然沒有臉紅,反而悠然道:“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就因為他姓花,所以我一開口就是花呀花的。”

孫秀青吃吃笑道:“他?他是誰呀?”

石秀雪道:“他姓花,叫花滿樓。”

孫秀青道:“你怎麼連人家的名字都知道了?”

石秀雪道:“因為他剛才告訴了我。”

孫秀青道:“我怎麼沒聽見?”

石秀雪道:“我們說我們的話,為什麼一定要讓你聽見?何況,你那時的心裡一定還在想著陸小鳳。”

孫秀青叫了起來,道:“我在想陸小鳳!誰說我在想陸小鳳?”

石秀雪道:“我說的,人家坐在澡盆裡的時候,你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我早就注意到了,你賴也賴不掉。”

孫秀青又氣又笑,笑罵道:“你們看這丫頭是不是瘋子,滿嘴胡說八道。”

馬秀真悠然道:“這丫頭是有點瘋,只不過你的眼睛也的確一直都盯在陸小鳳身上。”

石秀雪拍手笑道:“還是大師姐說了句公道話。”

孫秀青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嘆了口氣,道:“她說的實在是公道話,只不過有點酸味。”

馬秀真也瞪起了眼,道:“酸味?什麼酸味?”

孫秀青道:“一種跟醋差不多的酸味。”

馬秀真也叫了起來,道:“你難道說我在吃醋?”

孫秀青道:“我可沒有說,是你自己說的。”

她忍著笑,搶著又道:“人家都說陸小鳳多風流,多瀟灑,可是我今天看他坐在澡盆裡那樣子簡直就像是個瓜,笨瓜,比西門吹雪差多了。”

石秀雪吃驚道:“你說什麼?”

孫秀青道:“我是說,假如我要挑一個男人,我一定挑西門吹雪,那才是個真正有男人氣概的男人,十個陸小鳳也比不上。”

石秀雪嘆了口氣,道:“我看你才是真瘋了,就算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我也不會看上那個白以為了不起的活殭屍。”

孫秀青道:“你看不上,我看得上,這就叫蘿蔔青菜,各有所愛。”

馬秀真也忍不住笑道:“看你們的樣子,就好像已經把蘿蔔青菜都分配好了。”

孫秀青吃吃笑道:“我們配給你的是那個大蘿蔔陸小鳳。”

石秀雪眨著眼,道:“那麼葉三姑娘豈不是落了空?”

葉秀珠臉已紅了,紅著臉道:“你看你們,才見了人家一次面,就好像害了相思病,難道你們一輩子沒見過男人?”

孫秀青嘆了口氣,道:“我們本來就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她用眼角瞟著葉秀珠,又道:“憑良心講,今天我們見到的這三個男人,隨便哪一個都不錯,你嘴裡雖不說,其實說不定三個你都喜歡。”

葉秀珠急得臉更紅,道:“你……你……你真瘋了!”

馬秀真道:“孫老二就這點不好,專門喜歡欺負老實人。”

孫秀青撇了撇嘴,道:“她老實?她表面上雖然老實,其實我們四個裡面,最早嫁人的一定是她。”

葉秀珠道:“你……你憑什麼這麼樣說?”

石秀雪搶著道:“因為她自己知道她自己一定嫁不出去的,莫說有四條眉毛的男人,就算有四個膽子的,也絕不敢娶他!”

馬秀真道:“那倒一點也不錯,誰若娶了她這種尖嘴滑舌的女人,不被她吵死才怪!”

石秀雪忍住笑道:“也許只有聾子還能……”

孫秀青已跳了起來,大聲道:“好,你們三個聯合起來欺負我,最多我把那三個男人全都讓給你們好了,你們總該滿意了吧?”

石秀雪道:“你讓給我們?那三個男人難道是你的?”

馬秀真嘆道:“看來這丫頭什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害臊。”

孫秀青瞪著她們,突然大叫:“我餓死了。”

馬秀真吃驚的看著她,就好像真的在看著個忽然瘋了的人。

孫秀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我一生氣,肚子就會餓,現在我已經生氣了,我要找個地方吃宵夜去。”

四個女孩子在一起,你若叫她們不要談男人,實在是件很困難的事,就好像四個男人在一起時,你不許他們談女人一樣困難。

可是花滿樓和陸小鳳現在談的卻不是女人,現在他們沒心情談女人,他們談的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道:“我只希望他現在還沒有找到獨孤一鶴。”

花滿樓道:“你認為他絕不是獨孤一鶴的對手?”

陸小鳳道:“他的劍法鋒銳犀利,出手無情,就跟他的人一樣,從不替別人留餘地。”

花滿樓慢慢的點了點頭,說道:“一個人若是從不肯為別人留餘地,也就等於也沒有為自己留餘地。”

陸小鳳道:“所以只要他的劍一出鞘,若不能傷他人,自己就必死無疑!”

花滿樓道:“他現在還沒有死。”

陸小鳳道:“那隻因為他還沒有遇見過獨孤一鶴這樣的對手!”

他慢慢的接著道:“獨孤一鶴的劍法沉著雄渾,內力深厚,攻勢雖凌厲,防守更嚴密,交手經驗之豐富,更不是西門吹雪能比得上的,所以他三十招內若不能得手,就必定要死在獨孤的劍下。”

花滿樓道:“你認為他三十招內絕不能得手?”

陸小鳳道:“沒有人能在三十招之內製獨孤的死命,西門吹雪也一樣不能!”

花滿樓沉默了很久,也嘆了口氣,道:“他是你約出來的。”

陸小鳳苦笑道:“所以我只希望他還沒有找到獨孤一鶴。”

他們已穿過靜寂的大路,來到珠光寶氣閣外的小河前。

流水在上弦月清淡的月光下,閃動著細碎的銀鱗,一個人靜靜的站在小河旁,一身白衣如雪。

陸小鳳看見他時,他也看見了陸小鳳,忽然道:“我還沒有死。”

陸小鳳笑了,道:“你看來的確不像是個死人。”

西門吹雪道:“死的是獨孤一鶴。”

陸小鳳不笑了。

西門吹雪道:“你想不到?”

陸小鳳承認,他本不願承認的。

西門吹雪卻笑了笑,笑得很奇怪,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陸小鳳道:“哦?”

西門吹雪道:“蘇少英使出那二十一招時,我已看出了三處破綻。”

陸小鳳道:“所以你認為你已至少有三次機會可以殺獨孤一鶴?”

西門吹雪點點頭,道:“通常我只要有一次機會已足夠,但我剛剛跟他交手時,卻連一次機會都沒有把握住。”

陸小鳳道:“為什麼?”

西門吹雪道:“他劍法雖有破綻,但是我一劍刺出後,他忽然已將破綻補上,我從未見過有人能知道自己劍法的破綻何在,但是他卻知道。”

陸小鳳說道:“世上所有的劍法,本來都有破綻的,但是能知道自己劍法中破綻的人,卻的確是不多。”

西門吹雪道:“我三次出手,三次被封死,就已知道我殺不了他,殺人的劍法若不能殺人,自己就必死無疑!”

陸小鳳嘆道:“你雖然很自負,可是你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你還活著!”

西門吹雪道:“我還沒有死,只因為三十招後,他的劍法突然亂了。”

陸小鳳道:“像他這樣的高手,劍法若是突然亂了,只有兩種原因。”

西門吹雪在聽著。

陸小鳳道:“心若已亂,劍法必亂。”

西門吹雪道:“他的心沒有亂。”

陸小鳳道:“難道他內力已不濟?”

內力若不濟,劍法也會亂的。

陸小鳳又道:“以他功力之深厚,怎麼會在交手三十招後,就無以為繼?”

西門吹雪道:“我說過,我也想不到。”

陸小鳳沉吟著,道:“莫非他在跟你交手之前,內力已被人消耗了很多?莫非已有人先跟他交過了手?”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逼人出手時,又幾時給過別人說話的機會?”

西門吹雪臉上雖然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但目中卻似已有了陰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臨死前卻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陸小鳳道:“他說什麼?”

西門吹雪道:“他說他……”

劍拔出來時,劍鋒上還帶著血。

獨孤一鶴看著別人的劍鋒上帶著他的血,看著他的血被一滴滴吹落,臉上竟沒有痛苦恐懼之色,反而突然大呼:“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西門吹雪道:“他說他明白了!”

陸小鳳皺眉道:“他明白了什麼?”

西門吹雪目中的陰影更重,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也許他已明白了人生短促,譬如朝露,也許他已明白了,他不顧一切換得的聲名地位,到頭來也只不過是一場虛空……”

陸小鳳沉思著,緩緩說道:“正因為人生短促,所以不能虛度——他究竟真的明白了?還是不明白?真正想說的究竟是什麼?”

西門吹雪目光凝視著遠方,又過了很久,忽然也說了句很出人意外的話。

他忽然說:“我餓了。”

陸小鳳吃驚的看著他,道:“你餓了?”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殺人後總是會餓的。”

這是家本來已該關門了的小酒店,在一片林葉濃密的桑樹林外。

桑林裡有幾戶人家,桑林外也有幾戶人家,大多是養蠶的小戶。

這家人的屋子距離大路較近些,所以就在前面搭了間四面有窗戶的小木屋,賣些簡單的酒菜給過路的客人,峨嵋四秀找到這裡來的時候,主人本已快睡了,可是又有誰能拒絕這麼樣四個美麗的女孩子呢?

酒店裡只有三張木桌,卻收拾得很乾淨,下酒的小菜簡單而清爽,淡淡的酒也正合女孩子們的口味,她們吃得很開心。

女孩子們開心的時候,話總是特別多的。她們吱吱喳喳的說著、笑著,就像一群快樂的小母雞。

孫秀青忽然道:“你那個姓花的說話,好像有點江南口音,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花家的人。”

石秀雪道:“哪個花家?”

孫秀青道:“就是江南那個花家,聽說你就算騎著快馬賓士一天,也還在他們家的產業之內。”

馬秀真道:“我也知道這家人,但我想花滿樓卻不會是他們家的。”

孫秀青道:“為什麼?”

馬秀真道:“聽說這家人生活最奢華,飲食衣著都考究得很,連他們家的馬伕,走出來都像是闊少,那花滿樓看起來很樸素,而且,我也沒聽說他們的子弟中有個瞎子。”

石秀雪立刻冷笑道:“瞎子又怎麼樣?他雖然是個瞎子,可是他能看見的,卻比我們這些有眼睛的加起來還多。”

馬秀真也知道自己這話不該說的,改口笑道:“他武功倒的確不錯,連我都想不到他隨隨便便伸手一夾,就能夾著你的劍。”

孫秀青笑道:“那也許只因為這丫頭已經被他迷住了。”

石秀雪瞪了她一眼,道:“你若不服氣,下次你自己不妨去試試,我不是替他吹牛,就憑他那一著,天下已沒有人能比得上。”

孫秀青道:“西門吹雪呢?他那一劍難道就差了?”

石秀雪不說話了,她也不能不承認,西門吹雪那一劍的確可怕。

馬秀真道:“聽說西門吹雪不但劍法無雙,家世也很好,萬梅山莊的富貴榮華,也絕不在江南花家之下。”

孫秀青眼睛裡閃著光,道:“我喜歡他,倒不是因為他的身世,就算他只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我還是一樣喜歡他的。”

石秀雪淡淡道:“我卻看不出他的人從頭到腳,有哪點可愛的地方。”

孫秀青道:“他有哪點可愛的地方,為什麼一定要你看出來,只要我……”

她聲音突然停頓,一張臉忽然變得通紅,直紅到耳根子。因為這時正有一個人從外走進來,一身白衣如雪,正是西門吹雪。石秀雪也說不出話了,四個吱吱喳喳的女孩子,突然全都閉上了嘴,她們不但看見了西門吹雪,也看見了花滿樓和陸小鳳。

西門吹雪一雙刀鋒般銳利的眼睛,竟一直在瞪著她們,突然走過來,冷冷道:“我不但殺了蘇少英,現在又殺了獨孤一鶴。”

四個女孩子臉色全都變了,尤其是孫秀青的臉上,更已蒼白得全無一點血色。

在少女的心裡,仇恨總是很容易就被愛趕走的,何況,蘇少英風流自賞,總以為這四個師妹都應該搶著喜歡他,所以她們全都不喜歡他。但殺師的仇恨,就完全不同了。

孫秀青失聲道:“你……你說什麼?”

西門吹雪道:“我殺了獨孤一鶴。”

石秀雪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二師姐這麼喜歡你,你……你……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誰也想不到她居然會說出這麼樣一句話,連西門吹雪都似已怔住。

孫秀青臉上陣紅陣青,突然咬了咬牙,雙劍已出鞘,劍光閃動,狠狠的刺向西門吹雪胸膛。

西門吹雪居然未出手,輕輕一拂袖,身子已向後滑出,退後了七八尺。

孫秀青眼圈已紅了,嘶聲道:“你殺了我師父,我跟你拼了。”

她展動雙劍,咬著牙向西門吹雪撲過去,劍器的招式本就以輕靈變化為主,只見劍光閃動,如花雨繽紛,剎那間已攻出七招。

眼見師姐雙劍已出鞘,石秀雪大聲道:“這是我們跟西門吹雪的事,別人最好不要管。”她這話當然是說給花滿樓聽的,事實上,花滿樓也不能插手。

可是他又怎麼能讓這四個無辜的女孩子死在西門吹雪劍下?

就在這時,只聽“叮”的一響,西門吹雪突然伸手在孫秀青肘上一託,她左手的劍,就打在自己右手的劍上。

雙劍相擊,她只覺手肘發麻,兩柄劍竟已忽然到了西門吹雪手裡。

西門吹雪冷冷道:“退下去,莫要逼我拔劍!”

他的聲音雖冷,但目光卻不冷,所以孫秀青還活著。

他畢竟是個人,是個男人,又怎麼能忍心對一個喜歡自己的美麗少女下得了毒手?

孫秀青臉色更蒼白,目中已有了淚光,咬著牙道:“我說過,我們今天全都跟你拼了,若是殺不了你,就……就死在你面前!”

西門吹雪冷笑道:“死也沒有用,你們若要復仇,不如快回去叫青衣一百零八樓的人全都出來。”

孫秀青卻好像很吃驚,失聲道:“你在說什麼?”

西門吹雪道:“獨孤一鶴既然是青衣樓的總瓢把子,青衣樓……”

孫秀青卻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怒目嗔道:“你說我師父是青衣樓的人?你是不是瘋了?他老人家這次到關中來,就因為他得到這個訊息,知道青衣第一樓就在……”

忽然問,後面的窗子外“錚”的一響,一道細如牛毛般的烏光破窗而入,打在孫秀青背上。

孫秀青的臉突然扭曲,人已向西門吹雪倒了過去。石秀雪距離後窗最近,怒喝著翻身,撲過去,但這時窗外又有道烏光一閃而入,來勢之急,竟使她根本無法閃避。

她大叫著,手裡的劍脫手飛出,她的人卻已倒了下去。

這時孫秀青的人已倒在西門吹雪身上,西門吹雪突然用一隻手抱起了她的腰,另一隻手已反腕拔劍,劍光一閃,他的人和劍竟似已合為一體,突然間已穿窗而出。

陸小鳳卻早巳從另一扇窗於裡掠出,只聽馬秀真、葉秀珠怒喝著,也跟著追了出來。

夜色深沉,晚風吹著窗後的菜園,哪裡還看得見人影?

再過去那濃密的桑林中,卻有犬吠聲傳來。西門吹雪的劍光已入林。

馬秀真和葉秀珠竟也不顧一切的,跟著撲了進去。桑林裡的幾戶人家都已睡了,連燈光都看不見,西門吹雪的劍光也已看不見。一條黃狗衝著向林後的小路狂吠。

馬秀真道:“追,我們不管怎麼樣,也得把老二追回來。”一句話沒說完,兩個人都已追出。

陸小鳳卻沒有再追了,他忽然在樹下停住,彎腰撿起了一件東西……

酒店的主人躲在屋角,面上已無人色。

花滿樓俯下身,輕輕的抱起了石秀雪,石秀雪的心還在跳,卻已跳得很微弱。

她美麗的臉上也已現出了一種可怕的死灰色,她慢慢的張開眼睛,凝視著花滿樓,輕輕說道:“你……你還沒有走?”

花滿樓柔聲道:“我不走,我陪著你。”

石秀雪眼睛裡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彷彿欣慰,又彷彿悲哀,勉強微笑著,道:“想不到你還認得我。”

花滿樓道:“我永遠都認得你。”

石秀雪又笑了笑,笑得更淒涼,道:“我雖然沒有變成啞巴,卻已快死,死人也不會說話的,是不是?”

花滿樓道:“你……你不會死,絕不會。”

石秀雪道:“你用不著安慰我,我自己知道,我中的是毒針。”

花滿樓動容道:“毒針?”

石秀雪道:“因為我全身都好像已經麻木了,想必是因為毒已快發作,你……你可以摸摸我的傷口,一定是燙的。”

她忽然拉著花滿樓的手,放到她的傷口上。她的傷口就在心口上,她的胸膛柔軟、光滑,而溫暖。她拉著花滿樓冰冷的手放在她柔軟的胸膛上,她的心忽然又跳得快了起來。

花滿樓的心也已在跳,就在這時,他聽見陸小鳳的聲音在後窗外問:“她中的是什麼暗器?”

花滿樓道:“是毒針。”

陸小鳳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留在這裡陪她,我去找一個人。”

說到最後一字,他的聲音已在很遠。

石秀雪喘息著道:“你真的沒有走,真的還在這裡陪我!”

花滿樓道:“你閉上眼睛,我……我替你把毒針吮出來。”

石秀雪蒼白的臉彷彿又紅了,眼睛裡卻發出了光,道:“你真的肯這麼做?”

花滿樓黯然道:“只要你肯……”

石秀雪道:“我什麼都肯,可是我不想閉上眼睛,因為我要看著你。”

她的聲音已漸漸微弱,然後她臉上的笑容就突然僵硬,眼睛裡的光芒也忽然消失了。

死亡,忽然間就已無聲無息的將她從花滿樓懷抱中奪走。

可是她的眼睛卻彷彿還在凝視著花滿樓,永遠都在凝視著……

黑暗,花滿樓眼前卻只有一片黑暗。

他忽然恨自己是個瞎子,竟不能看她最後一眼。

她還這麼年輕,可是她充滿了青春活力的身子,已突然冰冷僵硬。

花滿樓輕輕的抽出了手,淚珠也從空洞的眼睛裡流了下來。

他沒有動,也沒有走,他第一次感覺到人生中的無情和殘酷。

風從窗外吹進來,從門外吹進來,四月的風吹在他身上,竟宛如寒冬。

他忽然感覺到風中傳來一陣芬芳的香氣,忽然聽到後窗“格”的一響。

他立刻回頭,準備躍起。

但這時候後窗外已響起一個人溫柔甜蜜的聲音,在輕輕對他說:“你不要吃驚,是我!”

聲音正是他所熟悉的人,也正是他一直在思念著的人。

他忍不住失聲而呼:“飛燕?”

“不錯,是我,想不到你居然還聽得出我的聲音。”

一個人輕飄飄的從後窗掠進來,聲音裡竟似帶著種因妒忌而生的譏刺,幽幽的說道:“我還以為你已忘記了我!”

花滿樓站在那裡,似已呆住,過了很久,才說道:“你……你怎麼會忽然到這裡來了?”

上官飛燕道:“你是不是說我不該來的?”

花滿樓搖搖頭,嘆息著道:“我只是想不到,我還以為你已經……”

上官飛燕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已死了?”

花滿樓已不知該說什麼!

上官飛燕又幽幽的嘆息了一聲,道:“我要死,也得像她一樣,死在你的懷裡。”

她慢慢的走過來,走到花滿樓面前,又道:“我剛才看見你們,我……我心裡好難受,若不是她已經死了,我說不定也會殺了她的。”

花滿樓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有一天我聽見了你的歌聲。”

上官飛燕沉吟著,道:“是不是在萬梅山莊外,那個破舊的山神廟裡?”

花滿樓道:“嗯。”

上官飛燕也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可是你找去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花滿樓道:“你為什麼要走?”

上官飛燕的聲音更輕,道:“你也該知道,我並不想走。”

花滿樓道:“有人逼你走?”

上官飛燕道:“那支歌也是別人逼我唱的,本來我還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後來才知道,他們是想誘你到那廟裡去。”

花滿樓道:“他們?他們是什麼人?”

上官飛燕並沒有回答這句話,她的聲音忽然開始顫抖,彷彿很恐懼。

花滿樓道:“你難道已落在那些人手裡?”

上官飛燕顫聲道:“你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否則……否則……”

花滿樓忍不住問道:“否則怎麼樣?”

上官飛燕又沉默了很久,道:“那天他們誘你去,為的就是要警告你,不要再管這件事,他們就是要你知道我已落在他們手裡。”她不讓花滿樓開口,接著又說道:“他們今天要我來,為的也是要我勸你不要再管這件事,否則……否則他們就要我殺了你!”

花滿樓動容道:“他們要你來殺我?”

上官飛燕道:“是的,因為他們知道,你絕不會想到我會害你,絕不會防備我,可是,他們卻沒有想到,我又怎麼忍心對你下得了手呢?”

她忽然撲過來,緊緊的抱住了花滿樓,顫聲道:“現在你一定也已想到他們是誰了,但你卻永遠想不到他們的力量有多麼可怕……”

現在閻鐵珊和獨孤一鶴都已死了,要阻止這件事的人,只有霍休。

花滿樓沉聲道:“不管他們的力量有多麼可怕,你都用不著害怕……”

上官飛燕道:“可是我實在怕,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你,若不是我,你們根本不會被牽連到這件事裡,你若出了什麼事,叫我怎麼能活得下去!”

她緊緊的抱著他,全身都在顫抖著,她的呼吸芬芳而甜美。

花滿樓忍不住張開雙臂,要去擁抱她,可是石秀雪的屍體還在他身旁,這多情的少女,剛才就是死在他這雙手臂裡的,現在他又怎麼能用同樣的一雙手去擁抱別人?

他心裡充滿了痛苦和矛盾,他想控制自己的情感,卻又偏偏沒法子控制。

他再想去擁抱她時,她卻忽然推開了他,道:“我的意思,現在你想必已明白。”

花滿樓道:“我不明白。”

上官飛燕道:“不管你明不明白,我……我都已要走了。”

花滿樓失聲道:“你要走?為什麼要走?”

上官飛燕道:“我也不想走,但卻非走不可!”

她聲音裡充滿了痛苦和恐懼,接著道:“你若是還有一點對我好,就不要問我為什麼,也不要拉住我,否則你不但害你自己,也害了我!”

花滿樓道:“可是我……”

上官飛燕說道:“讓我走吧,只要知道你還好好的活著,我就已心滿意足了,否則你就是對不起我……”

她的聲音已越來越遠,突然消失。

黑暗,花滿樓忽然發覺自己已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寂寞中。他知道她一定有不得已的困難和苦衷,所以她才會走。

但他卻只有呆子般站在這裡,既不能幫助她解決困難,也不能安慰她的痛苦,就正如他剛才只有眼看著石秀雪死在他懷裡。

“我究竟算怎麼樣一個人?究竟算什麼?”他的耳旁彷彿有個聲音在冷笑道:“你只不過是個瞎子,沒有用的瞎子!”

瞎子的生命中,本就只有黑暗,絕望的黑暗。

他握緊雙拳,站在四月的晚風中,忽然覺得人生並不是永遠都像他想象中那麼美好的,生命中本就有許多無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

他實在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解脫。

武俠世界:《金鵬王朝》(中)

四月本是燕子飛回來的時候,可是他的燕子卻已飛去,就像人們的青春一樣,一去永不回頭。

他慢慢的走過門外的草地,草地已被露水溼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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