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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勇:書法的意義,不過是寫好自己,“有我”才是真藝術

由 珠江美術 發表于 旅遊2022-03-29
簡介但實際上,書法在傳統社會作為餘事,是沒有人真能拿出大量的時間去臨帖的

皂的草書怎麼寫

文/ 姜勇

姜勇:書法的意義,不過是寫好自己,“有我”才是真藝術

石魯 建新居

堅持自我

自己的思考很重要。真正成功的藝術家,一定是特立獨行的人,有自己的思考,有他對事物的獨特看法。這樣的人不會盲目從眾,甚至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意見。

我跟學生開玩笑說,有的同學是“屢教不改”。但反過來,藝術還真的需要屢教不改的精神,就是堅持自己的認識,不為別人所動。用徐悲鴻的話講,就是“獨持己見,一意孤行”。

當年有人批評石魯野怪亂黑,石魯作詩反駁:“野怪亂黑何足論,你有嘴舌我有心。”因為藝術實際上是非常個人的東西,獨異的心靈才是藝術的核心。條條大路通羅馬,你堅持你的方式和途徑,把它做到極致,我相信就一定會成功。

甚至我認為藝術的真正價值,就在藝術家們各自採取的獨特的方式上,而不僅僅在於他們最後作品的成功。作品只不過是對他們獨特實踐的記錄而已。這是我理解的貢布里希說的:“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

2018年秋,李強老師的《妙筆生花》展。開幕當天嘉賓發言,付京生先生主持,氣氛很好。石開先生頭一個講,談到作品時說:“李強的篆書好,而且是很特別的,有他的獨到之處。但是他的印,我就看不來,想不通他為什麼要那樣刻。其實我很多年前就跟他說過,你的印照你的篆書去刻,就很好,很高階了。但他也不聽我的,還是那麼刻。”說到這,搖著頭無奈地笑,大家也都笑。

最後李強老師自己談,他那天也很開心,提起石先生的話,有點委屈,又有點尷尬,紅著臉打趣說:“石老師是我的偶像,他的話我非常在意。但我真不記得石老師跟我說過這話了,非常抱歉讓他憋了這麼多年。”大家又是一場笑。

姜勇:書法的意義,不過是寫好自己,“有我”才是真藝術

李強 隸書

可是就在展覽的前一天,在他半地下的工作室裡,我們幾個跟李老師聊,他說:“在為人上,我是合群;在藝術上,是離群。我這個人比較堅持自己的看法和感覺,不太會因別人的意見而改變自己。”

這兩件事非常巧合地撞到一起,石先生和李老師兩個人的話,當然都是真誠的。但藝術沒有一定的對和錯,一個出色的藝術家,他在藝術面前,更該遵從自己的內心。說服不了他內心的東西,他是不會輕易屈從的。

我記不清是哪位先生講過,就是他不太認可搞什麼研討會,讓大家給作品提意見。一是多數人礙於情面,不會真正指出你的問題,一般都是讚美幾句,敷衍了事。二是你自己的問題,你自己應該最清楚的,只是出於惰性不能真正去面對罷了。自己心知肚明的事情,你不去解決,又何必再去問別人呢。

姜勇:書法的意義,不過是寫好自己,“有我”才是真藝術

石開 書法

這也是明白人說的大實話。其實即便是有困惑,也不要急於去問,急於解決。困惑能促使你深入地研究物件,這很重要。尤其對於年輕人,你有大好的青春,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不去用來面對迷茫和困惑,你去幹嘛呢?

藝術上真正的成功者,要他自己一步步實現最後的覺悟和通透,是不能過於依賴外力的,事實上也沒有人能真正幫得了你。朱子不是說麼:“讀書是自家讀書,為學是自家為學,不幹別人一線事,別人助自家不得。”

“教”的真諦

其實教學也是如此,不能一開始就一股腦地全講給學生。現代的學院教學,有他的培養方案、課程設計,經過嚴格的論證,是所謂非常具體又嚴謹的操作流程,建成學科、號稱“科學”。但這種東西執行起來,就不太考慮學生的具體狀況和個體差異。他會根據經驗預設很多問題,然後提供解決方案。所以通常是你還沒遇到的問題,他就已經全講到了。

在短短的四年裡把一個藝術家一生中可能遇到的各種問題,都毫無保留的講解給你,以表明他的教學是很負責的。可是效果真的好麼?你充當了學生藝術道路上問題的擋箭牌,嚼飯喂人,那他呢?如果他只被動地接受現成的東西,我相信他不可能成為有力量、有創造性的藝術家。他的生命,需要直接面對藝術,直接面對這個世界,這些是不能“被替代”,和“被解決”的。

所以越科學,越具體和明晰,我們可能離藝術就越遠。這大概是為什麼當代出色的書法家,都不是專業院校培養的,反而都是“野生”的。他是以獨立的方式存在的,一直都在單打獨鬥,有很明確的自我意識,獨立擔負問題、面對困境。而專業院校培養不出來藝術家,本身就是值得反思的現象。你的“負責”,很可能害了學生。

姜勇:書法的意義,不過是寫好自己,“有我”才是真藝術

石開 書法

我記得石開先生說過,他老師的老師有這麼一句話,叫“學生懂到哪,我講到哪。”學生還沒有觸及和體會到的問題,你講給他,實際並沒什麼作用,反而抑制了他的思考。章太炎說:“制之惡者,期人速悟,而不尋其根柢。專重耳學,遺棄眼學,卒令學者所知,不能出於講義。”多講、提前講,都不見得是好事,求速成,更是害人的做法。

傳統時代,包括藝術在內的技能傳授,是不可能上來就講給你聽的。一般的學徒,都是先打下手,甚至先幹雜役,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才讓你看,讓你上手。所以很多都是“偷藝”的狀態。有問題,師傅不講,你是決不敢亂問的。即便講,也是有“節制”的。

在這樣的情形下,很多關鍵的環節,都多少保持著神秘性。有心計的學生會去琢磨、去思考,乃至主動的探索。這意味著求學的整個過程,都會懷著某種程度的渴求——一種必要的關切感。我們今天的情形,就反了過來,當一切知識獲取的障礙都被打破,當它成為唾手可得,乃至由別人強行灌輸給你的時候,我們對它的敬畏感也就不復存在了。

傳統時代的情形是“來學”,而現代教育的姿態是“往教”。我不是說傳統學徒式的教育就是好的,那往往是出於各種私利的目的才去那樣做的,遠沒有現代教育事業的開放精神和啟蒙意願。我要說的是,藝術教育是很特別的活動,就像現代科學的方式也會有弊端的一樣,傳統的落後方式也可能會暗合真正的教育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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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 謝靈運詩節錄

還有一件事講給大家,我一個朋友所在大學的數學系,很出色,是所謂的“雙一流”專業。學校搞校慶請校友,發現一個現象,就是那些畢業以後發展得最好、也是最有能力的一批學生,幾乎都出於一個老先生的門下。大家覺得這老先生了不起,一定有他特別的方法。就把已經退休在家的他請回來,談經驗。沒想到老先生很懵,說沒什麼方法,也沒經驗可談。

大家不甘心,又去訪問那些學生,問老先生教書育人的獨到之處。學生們努力回憶,也沒想起有什麼特別的。後來大家聚在一起聊,答案找到了,就是這老先生是南方人,上課操著很重的口音。他的講課,學生們根本聽不懂在說什麼,所以只好課後自學,獨立探索,同學之間相互討論。大概就是這“不得已”的自學,培養了大家自主解決問題的能力。

古人對這些事,其實看得比我們清楚。《禮記·學記》上有個比方,說善待問者應該像撞鐘,輕輕地撞你,你就輕輕地響;使勁撞你,你就大聲地鳴。就是要根據問的情況,和學生的程度,把握“講”的分寸。藝術教育,必須針對個體的實際。

孔子也說:“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待學生困惑到相當程度的時候,才去點撥他。這樣才刻骨銘心,幫助才大。人沒有強烈的問題感,就不會得到真正的成長。遇到一點問題的時候,就四處請教別人去解決它,不去面對和思考,這未必好。

“有我”才是藝術

中國人理解的藝術,就是人本身。它是從你的人生、人格里面流淌出來的東西,跟你的人是一回事,是人的某種延伸。我不是你這個人,當然也就延伸不出來這個東西。這個認識是很值得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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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帖

比如我們學王羲之,問題就在這。就是你不是王羲之,你怎麼能寫成他呢?他所處的時代,他的階層和家族,他的人生遭遇,都跟我們相去太遠。王羲之前後的那批聞人,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最後的典型貴族,王家又在東晉地位顯赫。同時,這個家族在政治上也面臨著重重險惡,他自己和他那一代人的內心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加上之前風行的玄學的影響,在人格氣質上,他們又是最為超脫和曠達的。

這些因素綜合在一起,王羲之對書法的態度,其實跟唐代以來的人們的印象,是截然相反的。他要做的,實際上是神仙,而不是什麼書法家。他不把書法放在眼裡的,更不在意把字寫好給誰看。他的晚年,甚至自己根本就不動筆,長期由人代操筆墨之事。

所以你想,如果我們認可藝術是人格的延伸的觀點,那麼我們要學王羲之,是連前提都沒有的,就更不要說結果了。在這個意義上,王羲之是學不來的,任何人都是學不來的。即便你寫出王羲之、張羲之的字,那也只能是假的,是硬作出來的。這樣的東西,有何意義?所以按照上面的藝術觀,問題就簡單得多,就是書法之於我們,其實就是書寫自己而已,是自我的完成,而不是踵武別人。只有寫自己,才最直截了當、真確無疑。

姜勇:書法的意義,不過是寫好自己,“有我”才是真藝術

康有為 書法

第一要寫自己,第二要寫真自己,不是假自己。在這個前提下,我有一個認識,可能大家都不會同意的,就是我們現在的臨摹,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我近幾年時常琢磨這樣的問題,就是古人真的臨那麼多的東西麼?像我們的專業訓練那樣,不間斷地、大量地臨習麼?我覺得不是。遠的不說,像于右任、康有為、齊白石、白蕉、徐生翁他們這批人,他們到底花多少功夫用來臨帖,這是個很值得探究的問題。

在口頭上,一般的道理上,當然大家都說要深入臨習,要勤奮。但實際上,書法在傳統社會作為餘事,是沒有人真能拿出大量的時間去臨帖的。于右任我們知道,他的主要取法是北碑和懷素小草,但他臨習的量和持續的時間究竟能有多少?他雖然也有詩說:“朝臨石門銘,暮寫二十品。辛苦為集聯,夜夜淚溼枕。”聽起來非常用功,也很勵志,但從常理上推測,像他這樣一個百務纏身的人,是不可能有太多時間臨帖的。

姜勇:書法的意義,不過是寫好自己,“有我”才是真藝術

于右任 對聯

白蕉的情形也差不多。他被稱視為百年來最得晉人神韻的人物,二王在現代的絕響。他自視甚高,不把幾個人放在眼裡,而且據說他也是非常勤奮的。可是網上有一個對白蕉長子何民生的採訪,有句話讓我很感意外,說是從他記事時起,就沒見父親臨過帖。他的話如屬可信,那麼大概從三十歲時起,白蕉實際上就不怎麼臨帖了。

可是另一方面,在很多場合,白蕉對公眾談書法學習,比如他的《書法學習講話》,都是強調臨池不輟的。把臨帖說得那麼重要,自己卻不太去臨,並不是他說一套做一套。白蕉自稱“天下第一懶人”,但他一定認為大量的臨習是非常必要的,只是自己沒那麼多的時間。自己沒能做的事,卻不妨礙鼓勵別人去做。實際上,包括他在內的很多書家,都是這種狀態。但他們在口頭上的強調,就容易給我們一個錯覺,認為他們就是大量臨帖的典範——臨帖直接造就了書家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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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焦 書法

致力於自運

古人的很多話都是姑妄說之,我們就姑妄聽之罷了,不能真信的。于右任的詩,畢竟作為詩,不能不有誇張和煽情的成分,因為詩要那樣寫才夠詩味。當真了,就是你的錯。顏真卿戎馬一生,也不會有多少精力臨帖。《多寶塔》的寫法,是年輕時臨帖的結果,抄經體的痕跡很明顯,但是中年往後的那些作品,即便是楷書,那氣度,都不是從臨帖得來的,他早已經在寫自己了。

王羲之就更是如此,他不想做書家,不在意寫字的雕蟲小技,就更不會下那些笨功。相反,像趙壹在《非草書》裡描述的漢末學草書的熱潮,寫到“唇齒盡皂,領袖皆黑”的地步的,都是些底層的書吏。

書古人的用功,我想多數都是用在了自運上,也就是自主書寫上。他們的寫字,多數是實用的,很少有人為書法而書法。自主書寫的好處,一是可以把所臨習的東西,更好地消化。二是自主書寫是比較鬆弛的,比較率性的,只有在這樣的書寫中,自我才能更好地透出來。用蘇軾的話說:“無意於佳乃佳。”相反,臨摹和創作,都是比較較勁的事情。臨帖要追求像,或有意識的吸收東西;創作追求好,要完美,甚至要超越常態。這樣的書寫,通常是很刻板的,不會進入真正的鬆弛狀態,自我是很難呈現的。

姜勇:書法的意義,不過是寫好自己,“有我”才是真藝術

顏真卿 多寶塔碑拓本區域性

而我們今天的書法實踐,基本就是臨摹和創作,很少自主性的書寫。尤其是學院專業學生所受的大量的臨摹訓練,完全淹沒了臨摹者自身,多數人不知“我”為何物,包括創作,都不是尋求自我、展現自我的方式。若如我們前面所說,書法就是寫自己,寫真自己而不是假自己,那麼,我們當前的很多訓練都是與這個目標背道而馳的。

我要說的是,書法當然需要嚴格的臨摹訓練,讓我們進入他的“慣例”。但一味的盲目的臨習也可能成為一個坑,讓年輕人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當前的書法界,最突出的問題恐怕就是“真我”的缺席。這需要我們能有一種明確的自我意識,清楚什麼樣的學才是真正的為我所用。

韓羽先生就說,學書法就像入虎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是,弄不好就被老虎給吃了,所以他在外邊洞口等,弄不到虎子,就弄一點虎毛。人家下苦功,他不下苦功。他說的意思,是藝術家要善取,不能取為己用,臨再多也是沒用的。寫不出自己的面目,等於被虎吃掉了。

肯定有朋友會反駁說:臨摹是為了深入傳統,至少是要得法,沒有技法,就等於瞎寫,要先無我,然後再有我。這話對,也不對。藝術的核心功能在於感人,古代很多民間寫手留下來的“作品”,就沒什麼技術含量,卻非常鮮活生動,神情撲面而來。而這些,恰恰是館閣體和專業技術難以企及的。

姜勇:書法的意義,不過是寫好自己,“有我”才是真藝術

王希孟 千里江山圖區域性

陳丹青在《區域性》裡講過相關的兩件事。一是談18歲就畫出《千里江山圖》的王希孟,他強調18歲的可貴,那種純然的感知力、蓬勃的興致、好奇心,以及少年的稚氣、秀氣、靈氣、英氣還有雄心,都為成人所難及。二是談到布法馬可的溼壁畫,他提示早期作品的重要性,就是雖簡單,卻生猛;雖幼稚,卻天真;雖粗糙,卻精力飽滿、元氣淋漓,洋溢著新鮮的感受力和“一種可貴的無知”在裡面。其實正是藝術家生命本身的直接透出,而不受技術束縛。技術是雙刃劍,它成人,也毀人。

我們被技術毀掉的,還少麼?

姜勇,1975年生於黑龍江省牡丹江市,祖籍河北滄州,現居長春。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

原載 / 大米藝術

出品人 / 施晗

主編 / 李妙染

(原創權及著作權屬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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