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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皮小火車

由 光明日報 發表于 旅遊2022-08-29
簡介”王富國看著那列穿越在崇山峻嶺間的綠皮小火車,眼睛閃爍著光芒,他說,父親和朋友們正在商討坐綠皮小火車進山,想去看看渣臺削坡、礦坑回填、鋪上黃土後,撒上的草籽長得如何

包蘭鐵路是什麼時候建的

綠皮小火車

插圖:郭紅松

【中國故事】

一個普通人家,男孩是很少崇拜自己的父親的。

過了知天命之年,我審視過許多人,卻從未審視過自己的父親。倒不是我與父親中間隔著什麼恩怨,而是在我心目中父親實在是平凡、普通,沒有讓我激動的興奮點。這麼說吧,父親的一生在我的眼裡是近乎窩囊的,父親每年都受到表彰獎勵,然而,卻做了一輩子井下工人,直到臨退休的前兩年,才升了井。在我們看來,父親實在是太不值了。

直到四年前,我才開始審視我的父親。

這源於一個極普通的電話。

2016年的一天,老馮打電話問我一件沒什麼意義的往事,事兒說完了,他告訴我他最近回了石嘴山,坐綠皮小火車進了趟春山,在火車上見到了我父親,揹著一袋米。他說得輕描淡寫,又綴了一句說郭叔多大年紀了。我說80歲了。他說有那麼大了,不像,你記錯了吧,現在兒女記不住老人年紀的實在太多了。不等我說明,他就掛了電話。那麼隨便,就像捎帶的一句話。然而,卻是將一塊石頭撂進我的心裡,我的臉火燒火燎的,又惱火又心疼。“孝子都在微信裡”,這是我在微信圈裡發過的一句話,惹得許多人不高興,也贏得了不少點贊。是啊,誰真正瞭解父母的內心呢?

我回公司交代了一下,就和兒子飛回銀川,直赴石嘴山。這次一定要搬走父親,不行就上硬手段,綁也得把父親綁走。我甚至打算把那間房子推倒。

如今都講這工程那工程的,搬父親對我來說就是一項工程。政府提倡下海,我遠走南方。撲騰了十幾年,雖沒有大富大貴,也算有些小成,在沿海紮下根來。之後就開始搬父親。

搬父親,我想這是一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

之所以說簡單,是因為作為國家“一五”時期佈局的煤炭、電力、鋼鐵基地,石嘴山市工業總產值曾一度佔寧夏總量的近40%。因煤而興的城市因煤而困。進入上世紀90年代,隨著煤炭市場價格放開和國家對統配煤礦補貼的取消,煤炭企業走入低谷,加之煤炭資源枯竭,空氣汙染等生態環境問題突出,春山成為國家首批資源枯竭型轉型城市試點之一。一時間春山亂糟糟的,我家也搬遷到了大武口。然而,父親卻又回了春山。父親早已退休,在春山不要說是產業,連個小賣店都沒有,他回去做什麼?

搬父親這一工程從立項開工算起,我不遺餘力地實施了十幾年。然而,任你說得天花亂墜,父親卻是斷然拒絕,巋然不動。兒子感嘆:“撼山易,撼爺爺難。”

事實上這十幾年一次次搬遷父親的過程,我有時候也恍惚了,真的要將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搬離故土麼?

“苦下在哪達哪達親!”

第三次還是第四次搬遷父親,我們坐在麻黃梁上,我問父親這個破地方有什麼依戀的,父親看看我說了這句話。

這句能將戈壁砸個坑的話,我記錄在了手機中。對於一個老人,什麼是幸福?靈魂有個去處,思念有個去處,想法有個去處,就是最幸福的了。

然而,我還得把父親搬走。

世俗有強大的氣場。我抵禦不了世俗的閒言碎語,你不能將父母放置在你能力能達到的位置,就會招致社會的糾正批判。

春山是賀蘭山的餘脈。對,就是岳飛《滿江紅》中“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的賀蘭山。“賀蘭”一詞來自蒙古語,“駿馬”的意思。眯著眼睛細看去,賀蘭山崇山峻嶺的確像一匹揚鬃飛蹄的駿馬。賀蘭山是寧夏和內蒙的分界線。賀蘭山北麓石炭溝,意為產石炭的地方,1941年改名為春山。

“一五”期間,賀蘭山北段勘探出豐富的煤炭資源,春山這裡建起了國家十大煤炭基地之一。1958年,寧夏回族自治區成立,國家從各省成建制調入大批幹部,從全國各大型煤礦抽調了大批礦工。父親響應支寧號召,成為春山第一批建設者。

春山在賀蘭山深處,山抱著山,溝套著溝。父親他們是坐大卡車進入春山的,大卡車沿著沙河溝行進,車就像是行進在波滾流翻的水上,顛簸得幾乎要翻了,掀起一道塵帶就像彗星的大尾巴,不是路況極差,而是根本沒有路,大家一個個成了土行孫。

當時的春山,只一條土街,兩邊插著彩旗,最醒目的是大紅橫幅:“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著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幾十個人夾道敲鑼打鼓,倒也熱鬧。土街兩旁擺放一排洗臉盆,盛滿清水,泡著毛巾。大家一下汽車,撲到臉盆跟前洗起來,一臉盆水洗得黃澄澄,就像是從沙溝裡剛打出來的。

父親環顧四周,整個世界灰沓沓的,春山完全處於蠻荒狀態,當時的石嘴山市府核心區大武口還不足3000人。

忽然有人高喊“郭成——”。父親順著聲音找尋,大叫“老班長——”。兩條壯漢你搗我一拳,我搗你一拳,緊緊擁抱在一起。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一個山東,一個安徽,從渡江戰役打到抗美援朝,是認過兄弟、託付過後事的,後各自轉業回鄉,哪能想到又都支援寧夏建設來了。

父親他們到後的第一項工作不是下井挖煤,而是挖地坑窯。選高於水道的陽坡挖大坑,坑上擔檁條,檁條鋪上蘆葦、芨芨,蘆葦、芨芨上壓油毛氈,油毛氈上抹泥巴。行走在春山生活區,要時刻注意腳下,稍不留神就會跌進“窯”中了。在“地坑窯”的第一夜,早晨起來門讓沙子壅住了推不開,幾個人用手刨開了門。石塊當枕頭,睡了一晚扛得脖頸、後腦勺疼。

“地坑窯”住了兩年後,才搬入石頭壘砌的低矮平房。

這年父親23歲。

……短短几年間春山就崛起了,緊接著設市,國家大三線建設春山再次迎來機遇,一批國家的重點建設專案落戶山中,至上世紀八十年代,這道天光谷煤礦一個接一個,綿延數十里,號稱“百里礦區”,人口有十五六萬……

進入春山礦區,到處的爛房破屋,只有極個別的房屋有人,風光不再啊,如今所有煤礦都關停,企業全部下山,人口下遷,剩餘不足二百人。

父親就住在一間紅磚瓦房內,屋內簡單得讓人心酸。

對於我們的到來,父親有些吃驚。我們衝著父親發了脾氣,也講了道理,更講了外面的輿論。父親的表情平靜甚至冷漠,他的手指在膝蓋上彈撥著一首旋律,看得出他根本沒聽進去。他是很有主見的人,從不為人言論所左右,這個性我太明白了,因此,我們不在乎他聽沒聽進去。我們說完就開始收拾他的東西。房裡沒幾樣東西,我們基本全裝上了車,就剩下床了,我們想讓父親送人算了,然而四處尋找卻不見父親,一位靠牆蹴著的老漢說找老郭吧,向春山裡頭走了。

我們氣壞了,把床也抬上了車。床底下露出那個墨綠色雷管箱,上面用白漆噴著“一九六零年”。這個雷管箱在我們家可是有些年月了,箱子一直鎖著。我以為雷管箱很重,加之生氣,搬起時過於用力,一個仰躺向後倒去,我丟了箱子,雙手去扶牆。雷管箱就摔開了,榮譽證書撲了一地。這麼大的雷管箱,裡面裝的別無他物,竟然全是榮譽證書……我們都呆愣愣地看著飄落一地的榮譽證書。

王師傅忙從車上找來一個尼龍袋子,像裝垃圾一樣往裡裝,我和兒子同時驚喝了一聲,王師傅吃驚地看著我們。王師傅是朋友的司機,我忙笑著說老王,你別動,我來收拾。兒子說王叔,這可不是一般的東西,怎麼能這樣粗糙地對待呢?我開始整理榮譽證書,兒子說爸,別動,千萬別動,這房間、這陳設、這光線,太有感覺了,我去拿攝像機攝下來。兒子大學畢業,開了家文化傳媒公司。

是啊,大大小小榮譽證書散落一地,有四開大的,有巴掌大的,還有指頭蛋大小軍功章一樣的金色獎章,有塑膠皮的,有綢緞皮的……在這間簡陋的紅磚房裡,窗外是賀蘭山,視窗撲進清爽的陽光,整幅畫面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滄桑。

我們蹲下來將榮譽證書重新整理進雷管箱。

兒子說爸,爺爺有這麼多的榮譽證書你知道嗎?

我說我知道你爺爺有不少榮譽證書,但沒想到有這麼多。

兒子說你也太不瞭解你爸爸了,爺爺是一部大書啊。

兒子說一共有238個,摞起來足有三個我爺高吧,別人是著作等身,爺爺是榮譽等身啊。

我們進春山裡去尋父親。轉過一個彎子,聽到驢叫聲。一位老漢正拿刷子刷著一頭驢,槽上還拴著幾頭驢。幾頭驢毛色閃亮,籠頭都是綵綢綰成。

兒子問老叔,你喂這些驢做啥?

老漢說驢吉普,拉遊客。

兒子說驢吉普?

老漢嘿嘿一笑說就是驢車。老漢指指一間房,我透過窗戶往裡看,裡面放著幾輛驢車,不過很洋氣,都裝有轎子式的綵棚。

我遞給老漢一根菸問旅客多不?

老漢說還不多,不過慢慢就會多起來,今年比去年多。你們是幹啥的?是來設計旅遊線路嗎,打老郭多問問對著哩,老郭對這裡山山溝溝草草木木熟得很,前不久有一幫驢友,失蹤了,老郭進山帶出來的。

兒子說老叔,老郭是我爺爺。

老漢嘿嘿一笑說你爺都快成春山的山神土地了。

我們順著石子路往春山深處走,兒子激動地說驢吉普,好策劃,誰策劃出來的,真牛。

我說是皮定均想出來的。

兒子說皮定均,在哪裡?得見見這個人。

我笑說當年皮定均是蘭州軍區司令員,來這裡檢查,瞭解到官兵出行難,特批給連隊配發一批毛驢車,戰士們熱烈歡迎,稱“驢吉普”。

兒子說驢吉普驢吉普,我們公司要組建一支驢吉普車隊,拍電影,搞旅遊,當然首要的是我們將以驢吉普為婚車。

轉過山水溝,在大腦袋樑上我看到父親和張叔坐在坡上,就像一對老鷹,披著明媚的陽光。倘若天氣晴好,我想世界上沒有比賀蘭山更純粹的陽光了。

張叔是氣象老人,似乎一參加工作就在這裡,也已經幾十年了。

天空鷹隼高翔,山間岩羊越澗,四周一片靜謐,綠皮小火車遠遠駛來。兒子說別驚動他們,這境、這人、這情……爸,太有感覺了,我有了新的藍本——我要拍我的爺爺。

晚上我開始閱讀審視這一雷管箱的榮譽證書。說“閱讀審視”不是故作高深,榮譽證書上的文字與裝幀設計是最能呈現一個階段的歷史的。

父親最早的一個榮譽證書為“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珍貴的是有一張合影照,上面寫有白字說第一次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大會合影,攝於1958年7月。六十年過去了。

從榮譽證書上看出,父親還是全面發展的。文體方面的榮譽也不少。打籃球榮譽證書有好幾個,父親曾是礦上球隊的主力。當然,因一線勞動贏得的證書佔了絕大多數。

太陽光金亮亮,雄雞唱三唱;花兒醒來了,鳥兒忙梳妝。小喜鵲,造新房,小蜜蜂,採蜜忙,幸福的生活從哪裡來?要靠勞動來創造。

這是美術片《小貓釣魚》的主題歌《勞動最光榮》。那時間電影太少,《小貓釣魚》這樣的美術片大人也一遍遍看。《勞動最光榮》成為父親的流行歌。勞動的快樂說不盡,勞動的創造最光榮,這句歌詞也成了父親經常吟詠的詩句。他給幾個孫子唱歌就是這首。

勞動就是創造,父親就是這麼認識的。可我們並不這樣認識,我們覺得創造跟發明聯絡在一起,勞動就是幹活,怎麼能說是創造?父親說這煤我不挖,它就在地下,你能燒上?這並不能說服我們。我們覺得創造就應該像愛迪生創造電燈、貝爾創造電話那樣。

關於榮譽,老二曾和父親有一番爭論,那時候我們都已參加工作。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老二用這句話表達自己的志向。他的志向就是走仕途,通俗的說法就是當官。尤其是剛上班的幾年,處室的一個小官僚老給他小鞋穿,對父親的不爭氣就頗有意見。

那是賀蘭山的雨季,我家房屋遭雨,我們把所有的容器找出來接一個個漏雨點。雷管箱被雨浸了,父親開啟箱子,找來塑膠把證書獎狀包了起來。我們第一次發現有那麼多的證書獎狀。

窗外響起鞭炮聲,是牆挨著牆的老瞿叔升了,住進了兩室一廳,正搬家哩,老瞿叔都不用自己動手,雙手叉腰指揮著,像是指揮工人為礦上幹活一樣,就更顯出礦長的價值來。

老二說你拿再多的榮譽有啥用,還不是個賣苦力的,還不如燒了去。

在礦上那些只要拿過榮譽的,都成了各種級別的領導。父親榮譽比那些人要多多了,卻依然在井下挖煤。我們工作後,發現了這一現實,私下討論過。顯然問題不是出在榮譽上,而是出在對榮譽的價值的認識上,吃虧就吃在把榮譽轉化為更為忘我生產的動力,沒把榮譽看成上升臺階與資本。老二對父親有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絕望與痛心。

“多少跟你一起來的礦工都住著兩室一廳有廁所有廚房的房子,你住在自建房裡,拉屎撒尿在又臭又髒的公共廁所,你方起來我蹲下;人家坐的是小臥車,你騎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到處都響的腳踏車;人家抽鳳凰煙,遠遠的就一股香味,你抽工字捲菸,嗆得人咳嗽閉氣;人家坐在辦公室裡蹺著二腿喝茶看報……”

父親哈哈一笑:“坐在辦公室蹺著二郎腿喝茶看報就好嗎?”

我們都大睜眼睛看著父親,老二說:“坐、坐、坐在辦公室蹺著二郎腿喝茶看報不好嗎?”

父親笑笑,走了,老二衝著父親吼:“這說明什麼,只能說明你只是有榮譽的人,人家才是有身份的人。革命工作沒有貴賤之分,怎麼一個個都爭著搶著從井下往井上調……自欺欺人。”

後來,老二坐了辦公室,回來就有些趾高氣揚,父親卻長嘆一口氣說唉,辦公室虛頭巴腦的,幹工作還是要到一線去,踏踏實實地幹。老了你就知道了,你噹噹官那麼好當的。

老二過了知天命之年身體就垮了,酒桌上風光一時,身體垮了一世。父親八十歲那年,我們去搬遷父親,父親在前面走,我還能跟上,老二跟不上了,最後就坐在那裡等我們。

你父親的榮譽證書應該三百個不止,陳叔看著榮譽證書說。

陳叔和父親都是第一批支寧的,後來做到副礦級,一直管人事。

開礦之初有些獎勵連個榮譽證書都沒有,獎的都是實物,比如說搪瓷缸子、竹皮暖壺、燒水壺、臉盆、鏡子啥的,榮譽用紅漆往上面一寫一噴。

陳叔說榮譽證書你爸哪當回過事,亂丟亂放,大的就往牆上一貼,倒不是把牆壁當成了光榮榜,而是這樣牆上的土就不糊衣服,後來,用雷管箱裝榮譽證書還是我建議的,雷管箱也是我給找的。

我笑笑,“榮譽證書你爹哪當回過事”這話我保留意見。有一年過年,往房樑上掛紅燈籠,哥哥把這箱子抱過來墊腳,父親看到,一個砍脖子將哥哥打得趴到地上。老東西都笨拙而結實,墊腳咋了?從那後我們也都知道雷管箱在父親心中的分量。

陳叔說:“那時候幹活就是下苦力,看看工具就知道了,鋼釺、洋鎬、鐵鍁、背篼……煤由人工背上井來。一年多後,煤礦發電機、風鑽、小絞車、捲揚機等機械裝置才陸續運來。當時包蘭鐵路尚未通到石嘴山,沿途的公路橋樑、涵洞承受不了巨型採煤裝置的重量,裝置是走黃河水路運來的。你爸是咱們礦上力氣最大的人,這是經過驗證的。有一次,局長來咱們礦上調研,坐的是北京吉普。就讓你爸和北京吉普比力氣。你爸從北京吉普屁股拉住,北京吉普加大馬力也動不了。再一用力,將北京吉普抬得立起來,差點搞出車禍。”

“一竅不得,少掙幾百。別看就是個挖煤,光有勁是挖不過別人的,你爸很聰明的,要有知識肯定是個發明家,他掘進有逆茬、順茬一套經驗,就是不一樣,他一鍬能掘下一車煤。”

“你爸幹活不惜力,一人背兩個人的煤量,不少背一鍬。你爸有一句話:幹活幹活,幹著活著。那時候的獎勵單純,誰能幹就獎勵誰。”陳叔說,“要說榮譽也是一份收入,你家日子苦焦啊。”

我家的苦焦日子我當然是經歷了的,事實上我家苦焦的歷史是春山最初的建設者共同的歷史。這需要從春山建設之初的現實說起。

婚姻大事,春山最初的建設者的婚姻真的成了大事,女性少之又少,有的在老家娶了老婆帶到礦區,有的在礦上就地娶媳婦成家,煤黑子,能掙錢,娶媳婦,當過年,來春山的盲流女性不少,目的就是嫁個礦工,礦工也想著把老家的親戚姐妹帶到礦上,嫁個礦工,改變命運。

父親的婚事就是這樣解決的,不過他和母親一見鍾情。

1960年的一天,周生泰對父親說你去車站替我接個人,快去,是我妹妹,打電話來說已到汽車站。

周生泰後來成了我的舅舅。

有舅舅的撮合,父親和母親很快就進入了戀愛狀態。舅舅給父親頂班,讓父親陪母親。母親到春山的第三天,綠皮小火車通了。父親當大兵時就坐過火車,母親卻沒坐過火車,太激動了,父親帶著母親坐火車,吃大面包、紅燒肉;坐在山坡上看綠皮小火車況且況且由遠及近,由短變長,再由近及遠,由長變短,乳白色蒸汽升向天空化成白雲;晚上看火車的燈光像關公手中的大刀在山樑谷壑間劈出光的峽谷,壯觀得很……綠皮小火車成了父母之間愛情的載體。

房子問題就迫在眉睫了。

礦區自建房當時已形成幾處村落,父親不想在那幾個村落裡建房。自建房都是依山勢選取半坡建造(坡根會遭山洪災害,坡頂則遭狂風侵卷),圍繞房屋圈出一個闊綽的園子。要知道園子對於這些一工多農的家庭,那是生活的保障基礎。一是種植小白菜、蔥、蘿蔔、土豆、西紅柿、辣椒等蔬菜,院牆邊種上一圈玉米,還有南瓜藤從菜園一直拉絲爬上房頂。一家人的吃菜問題就解決了。一是可以搞養殖,養豬、羊、雞、鴨、鴿子什麼的,蘋果、梨、杏、棗各種樹零星栽種幾株,小院裡一派田園景象。

已形成的村落平坦的地方已讓先建者佔走,父親就想開闢一個新村落。他和舅舅、老班長叔商量,三人決定同時建房。

自建房建起來,就像催婚劑,舅舅和老班長叔相繼都有了物件。

月牙灣後來成為幾個最大的自建房生活區之一,居住的人彙集了十幾個省的人。這種彙集首先是特色飲食的彙集。東北人的亂燉,河南人的包子,江浙人的煲湯,陝西人的肉夾饃,寧夏人的羊肉……逢到過年,鄰居互相登門,常會吆喝一頓年夜飯,一家一道菜,二十多個省(市區)二十多道菜,年味真濃啊。

我家在月牙灣一住二十幾年,我們兄妹都是在這裡出生的。那年礦上建了工人新村,父親分得一套住房,可是太小,我家七口人,住進去憋屈,重要的是搬到工人新村,生活就難以維持了。父親只能放棄了,沒有搬去工人新村。

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礦上為改善礦工家屬的居住條件,陸續建了一批磚混結構的樓房供職工認購。那時間我們兄妹都參加了工作,家裡沒了負擔,這才交了房款,搬進了七十平方米的樓房。後來棚戶區改造,沐春園、一棵樹新苑、繼紅新苑等相繼開建……

兒子做了一個裝幀華美的榮譽冊,印刷出來後,他替爺爺擺了一桌,讓爺爺請朋友坐坐。

很多榮譽證書原件紙張粗糙而脆幹,都折得裂口,經不起“翻閱”了。兒子想得真周到,不但印刷了紙版榮譽冊,還做了電子版的。

父親用流行的話說很低調,不同意孫子的做法,一再推脫,然而,隔輩親,面對孫子的糾纏,哪個爺爺能堅持得了自己的原則呢?

我是不能參與宴請,父親明確對孫子表示過。父親說他有他的朋友,我有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見到他會不自然的。我也沒打算去。可是,正好朋友叫吃飯,就在隔壁雅間。從視窗看進去,三十個座的大桌坐了個滿滿當當,除了老礦工,幾乎都是石嘴山的社會名人。這些人父親應該是在各種表彰會上認識的。

父親有五十多個榮譽證書是他退休後從社會上贏得的,有義務植樹的,有見義勇為的,有助人為樂的。最近的一張榮譽證書是2018年植樹節頒發的“義務植樹獎”。

後背被人拍了一巴掌,我回頭一看,是王富國。我和他握手,他甩著雙手上的水滴,說上了個廁所,手溼著哩。

父親跟王富國是在石嘴山市表彰大會上認識的。王富國退伍後,成了計程車司機。2007年,一位乘客將13萬元現金遺落在車上,王富國多方尋找終於找到失主,拒絕了1萬元謝金。2010年冬,王富國從星海湖中救出一個男孩,自己卻足足臥床了兩個月。王富國和父親都是軍人出身,這讓他們走得很近。

飯店的電視里正播放著一個旅遊節目,主持人的聲音很動情。“這是一列已經運行了五十年,具有紀念意義的列車。呼吸著植被漸漸恢復的賀蘭山帶來的新鮮空氣,感受著老建築的獨特魅力,這樣一個當年因煤而生的礦區小鎮,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獨具魅力的工業旅遊景區,希望你們也坐著慢悠悠的綠皮小火車,來一次‘時光之旅’……”

王富國看著那列穿越在崇山峻嶺間的綠皮小火車,眼睛閃爍著光芒,他說,父親和朋友們正在商討坐綠皮小火車進山,想去看看渣臺削坡、礦坑回填、鋪上黃土後,撒上的草籽長得如何。

(作者:季棟樑,系寧夏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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