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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讀|周汝昌《歲華晴影》

由 工人日報 發表于 運動2022-06-23
簡介說不悔,那語氣也不為不強了,為了給雪芹脂硯洗雪奇冤,受了這等人的欺辱傷害又算得什麼

弓字旁表示與什麼有關

試讀|周汝昌《歲華晴影》

歲華晴影 周汝昌著 周倫玲整理

作家出版社5月出版

作者簡介:

周汝昌,天津人,中國紅學家、詩人、書法家,是繼胡適等諸先生之後新中國紅學研究第一人,考證派主力和集大成者,被譽為當代“紅學泰斗”。

內容簡介:

《歲華晴影》是著名紅學家周汝昌的隨筆集,全書輯選了作者隨筆精品88篇,大致有讀書治學、自我觀照、講“紅”說“夢”、追憶故交、前塵往事、文化反思幾方面的內容。《紅樓夢》書迷必讀之書,一本“滿漢全席”式的散文集,滿足你對古代傳統節日吃喝玩樂的好奇。

試讀——

佳節話清明

中華一年幾個最重要的節日中,除過大年、鬧元宵是開歲貫新之義,可以另論之外,若論真正當得起“佳節”二字的,端推清明之節。清明時當三春豔陽美景芳辰的最好時節——與八月十五的中秋節可謂“平分”春秋之“色”(此因有“平分秋色”之成語而云然也)。所以這個佳節相沿至今不廢。

清明節的傳統習俗,無須多說,賞花、植樹、踏青、掃墓……人所盡知。但與之緊密相連的“寒食”,卻未必還為大家所熟悉。“寒食”的意思是說這一日不舉火——即不點火做飯,皆吃“冷食”(現成的飯食),這是清明的前一天。一到次日,這才重換新火。

點火做飯,是件生活大事。古時的取火,要有“火種”,沒有現時這麼容易。試看“寒食東風御柳斜”那首絕句:“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便知“新火”要有傳賜之禮,並非小事一段了。

《荊楚歲時記》說過,每逢寒食清明,偏多“疾風甚雨”,天氣最壞,把正開的好花摧殘得厲害。此言不虛。“清明時節雨紛紛”,膾炙人口,“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則是南宋詞人吳文英(夢窗)的佳句。“草”即撰作“打草稿”之義,“瘞花銘”,正是《紅樓夢》裡《葬花吟》的“前身”“預影”了。這種中華文化的文學傳統,也不可不知。

然而,再讀一下歐陽公的“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鵬一兩聲——日長飛絮輕。”那就又把清明佳節的一片芳春淑氣寫得如此之美好愉悅,絕無嘆惋悲傷之微痕隱跡,令人愈覺這個節日之可珍可愛。

看來,清明節是一年開端之後的一個真正“舊”“新”交替進展的標誌,從此前瞻,好景無窮,生機方在展開而旺盛。

悲劇性人物——漫畫家

我愛看漫畫——又怕看漫畫。

漫畫會使你大笑不止,真是開顏捧腹;可它又令人悲慨憤然。

漫畫藝術繁榮,各報各刊,無不收載,不能說是壞事,可漫畫之多量高質的現實情況,本質是個什麼問題?所畫之“內涵”,又總難說那叫“好”事。

能畫漫畫,須有真本領,真功力,真技巧,真識見,真思想,真感情,真懂什麼是水墨丹青、什麼叫“浪漫主義”……可他又成不了“大氣候”,一切才華抱負都不能“正賣”,而只能出之以“別徑”“旁門”。

“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古之名言佳話也,漫畫家似之。高流的古代現代的“相聲”大師們與漫畫家是同行,分別只在一個是用“說話”,一個是用“繪畫”,話畫不同,其致則一也(當然我不指那種低階庸俗的只圖出洋相以引人一笑而毫無意味的“相聲”)。

漫畫家為什麼是悲劇性人物?我替他回答——

第一,手中之筆要笑,心中之味是哭。

第二,漫畫畫成,結果只博人一“粲”了之(這已證明發生藝術“效應”了),看過丟開,誰也沒拿它當個“正經事”去想一想,理一理,糾一糾,救一救。

第三,漫畫家本人久而久之,自己也滿足於“博人一粲”而已,迷失了當初作畫的宗旨與心願。

魯迅先生早先對有些只倡導什麼“幽默”的(如林語堂)給以批評,就是因為它表面上好玩,又無傷“大體”,便成了變相麻醉品,大家不過哈哈一笑,萬事大吉—— 一切照舊,天下“無事”了。

——假如漫畫不為人正式理解認識,只是“好玩”“幽默”“消閒”“解悶”,那麼漫畫家的自尊心將被整個毀掉——他的悲劇性就十分凸顯而鮮明瞭。

“羲皇上世”,那時恐還沒有漫畫這個“藝術品種”。就算到了“貞觀之治”的中古盛世,也還沒出現漫畫之“有關記載”。因此,我妄揣漫畫之真源大約也還是來自西方社會背景吧?它是一種歷史文化的嫡親產兒。

不過話要說回來,我們的漫畫,大都還是中國風格與氣派的,也是一種“中華化”了的文化成就。

我的感覺,漫畫家的感受力極敏銳,想象力極豐富,而心胸又極博大廣闊——關心的不是一個“小我”的芝麻綠豆,而是全社會,億萬民眾的禍福利害。這種人是難能可貴而需要表揚的。

但更需要的恐怕還是要有一個“漫畫研究中心”,其職責是按時按期彙集全國漫畫,分析出它們反映的問題、門類、性質、現象、實質,以及其嚴重性、危害度各為如何,並且提供“有關部門”嚴肅考慮——像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提案一樣,交由辦理,並負責答覆。

我的拙見就是必須如此,才是真正尊重了漫畫家的藝術與苦心善意。

要讓大家明白:漫畫並不“好玩”“可笑”,它不“嬉皮笑臉”,它是很認真、很嚴肅,很痛切地對人們“講話”“宣言”。

這些精彩的“宣講”,真如藥石針砭,直探膏肓,又如晨鐘暮鼓,把醉生夢死、殉名逐利之輩從“沉酣”中警喚回來——也不客氣地用影象證明了魯迅先生百年前所大聲疾呼痛刺的那個“劣根性”。

不悔——知愧

我還是服膺曹子雪芹的話:“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八個字像是隻不過一兩層道理,其實卻是千迴百轉,迴腸蕩氣的人生感嘆。不是不悔。若真的不悔,那愧又何來?其愧既又有餘,則其悔之深可想而知矣,然而,悔到底是個“馬後課”,比及知悔能悟,事情早已明日黃花,成了“歷史”,故曰無益。俗話還常說“追悔莫及”。是以萬人能悔,雖是好事,畢竟那萬人已然做成了至少一萬件錯事壞事了。嗚呼,豈不可悲,豈不可痛。

這麼說,其實還是一層最淺的常理。倘若細究起來,雪芹是個大智慧者,他那話涵蘊的內情恐怕還深還厚得多。那“無益”,也許並不是頑固不化,執迷不悟,死不回頭,而是這種悔者,本來絲毫沒做什麼錯事,倒是做極高尚極善美的事——可結果呢?做錯事壞事的萬人都功成名就,位高祿厚,洋洋乎自得,而這個做好事的曹雪芹,卻落得“萬目睚眥,眾口嘲謗”,一生忍辱負垢,受盡了欺侮貶抑,誣陷傷害。雪芹之知悔而又曰無益,蓋深嗟人世之險惡,天道之不公,把他那無比沉痛的話看淺了,懂錯了,則是更加可悲,更加可痛!

我常常為此而自己憂憤,世人待他太淺薄,太惡毒了。心裡十分難過。

只因這麼一點痴念,我自己也走上了一條可愧可悔的狹路。

我不幸之至——當上了“紅學家”。

甲子(1984)那年,我作過一首《自詠》的自度曲,幸有存稿,其詞曰:

為芹脂誓把奇冤雪,不期然,過了這許多時節。交了些高人巨眼,見了些魍魎蛇蠍;會了些高山流水,受了些明槍暗鉞。天涯隔知己,海上生明月。憑著俺筆走龍,墨磨鐵,綠意涼,紅情熱。但提起狗續貂,魚混珠,總目眥裂!白面書生,怎比那繡弓豪傑——也自家,壯懷激烈。君不見,歐公詞切。他解道:“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怎不教人稱絕!除非是天柱折,地維闕;赤縣頹,黃河竭;風流歇,斯文滅——那時節呵,也只待把石頭一記,再鐫上青埂碣。

您看這支曲子,可不算短,該說是個大麴。它說了那半日,到底說個甚麼?那中心焦聚,正是個悔與不悔的問題。因為這實在合題對榫,我才引錄於此,以見我這拙文,並非隨時就題託寓,真是在自家胸中,思量已久了。

這支曲子,分明說的就是一個悔,一個不悔。說悔,那語氣好像是受了那些魍魎蛇蠍的那麼多的明槍暗鉞,可謂遍體鱗傷,若不當“紅學家”,何致如此?是則悔之之意存焉。說不悔,那語氣也不為不強了,為了給雪芹脂硯洗雪奇冤,受了這等人的欺辱傷害又算得什麼?倘若因此而悔,一切都不值一哂了,也把雪芹的價值給拖下不少。我怎麼能改易初衷,向魍魍蛇蠍投降呢?

所以,始終不悔,永遠不悔。

這一不悔,是永恆不變的。我將繼續承當一切明槍暗鉞的惠然垂顧。

歐公的那十四個字,見於他的小詞《玉樓春》。我以為,把它摘取來移贈雪芹,最是貼切不過。雪芹是我中華最崇高最偉大的情痴,但他的小說(原著,不指一百二十回程高偽續本《紅樓夢》)絕對不是為“風月”而作。他的情痴,已臻極處,應尊之為“情聖”才更對。但是,痴還是一個關鍵的字義。此痴,非本義“不慧”之謂,相反,那正是大慧若痴,如同大智若愚之理。痴方能執著,方能鍥而不捨——方能無退,即不悔。

雪芹明示吾人: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其不悔之教,可謂至矣。

小說裡的賈寶玉是誰?有人說就是雪芹自己的化身幻影,有人說與雪芹無關,是張三李四的“集中概括”。唯魯迅先生明言不諱,一曰賈寶玉的模特兒是曹雪芹,再曰雪芹是“整個兒的進了小說”。我願意聽信魯迅先生的話,他不開玩笑,也不背教條。那麼,您看雪芹怎麼寫寶玉?他為了蔣玉菡的事,為了馮紫英的事,為了齡官的事,為了金釧的事(還有隱在字裡行間的某些人的事),遭到了一場幾乎致命的毒打,及至黛玉慰問他“你從此可都改了罷”,他卻長嘆一聲,簡斷地回答:“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這聲音,也就是雪芹的回答別人勸他逼他放棄寫書的聲音。

他又何嘗悔,悔什麼?因他自知並沒有做壞事或做錯了事。

“風月”是表面。“這些人”也絕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即一類同型之人。 一部《石頭記》原計劃是寫一百零八名女子英豪——如《水滸》之寫一百零八條男子好漢。正所謂“千紅一哭”,“萬豔同悲”,即是此義。

然而,他又悔個什麼呢?

雪芹的誕辰是首夏芒種節四月二十六日,他在書中用明筆暗墨巧妙記明,但世人不悟。我有一首拙詩詠懷寫道是:

今日芹生日,蕭然舉世蒙。

壽君誰設盞?寫我自憐工。

萬口齊嘲玉,千秋一悼紅。

晴蕉猶冉冉,甄夢豈全空?

在萬口嘲謗、千夫所指的壓力下,他為了“悼紅”,毅然不悔。他是位不世出之異士奇才,而無人正識,反遭誣謗。我們這些通常的大俗人,休言“望塵”二字,可人家為了那麼崇偉的目標都能不悔,咱們又所悔何事?

無悔,不悔,難悔,也拒悔。

可是悔與愧常常相聯,如有不解之緣;揆其原由,大抵因愧生悔,所悔即所愧,二者一也,本不可分。反過來,能推衍出一句不悔即無愧嗎?這就是一個大問題,凡曰不悔者,必須想想自己內心,有無愧懷?然後再言悔與不悔。

捫心自問,我做了“紅學家”,一面無愧,一面有愧。

無愧者,從四十年代一開始,我就是隻知為了芹脂奇冤洗雪,不知有它。那時是個青年學生,寫了第一篇“紅學”文章,連“發表慾”都沒有,就壓置在紙堆中,自然更不懂發表了還有“稿酬”。至於憑藉著這個冷門兼熱門的“學問”竟也可以升官發財,當上什麼“長”之類,還有公費旅遊的條件,可以到處用假頭銜去招搖撞騙……當然更不曾夢見。所以也沒有排擠別人、打扮自己的意圖。很純潔,很天真。

在這一面,無愧。暗室無燈,也沒怕過會有鬼來報仇問罪。而且直到今天,還是如此。

然而,另一面則抱愧實深,想起來時,覺汗顏內疚。這就是:我自知並沒有充當紅學家的真實的德才學識。如果在這一點上我不自揣量,那真是不知愧恥之尤了。

記得似乎是曹子建說過一番比喻:須有美人南威之色,方可以論姿容;須有寶劍龍淵之利,才堪以議斷割。每誦其言,輒生愧心。又聞《文心雕龍》著者劉彥和大師曾說:“夫麟鳳與麏雉懸絕,珠玉與礫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鑑其形;然魯臣以麟為麏,楚人以雉為鳳;魏民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形器易徵,謬乃若是;文情難鑑,誰曰易分?”雪芹是麟鳳珠玉,是龍淵南威。——而我是個大俗人,大陋才,大卑識,大祿蠹——我會有資格來對雪芹說長道短嗎?

豈非笑談,豈非神話?

實實愧煞人也!

說到這一層,就須識得雪芹和他的書,具有幾個層次的巨大的悲劇性。一是雪芹這個人的遭遇的悲劇性,懷才淪落,不為世容。二是他的書的悲劇性,那為了千紅萬豔同悲一哭的博大思想襟懷,卻被偽續者篡改歪曲而成為一男一女、哥哥妹妹的“愛情不幸”“姻緣未遂”,才子佳人,被“小丑”撥亂破壞了的大俗套。三是此人此書的身後命運的悲劇性,第一流大學者、高人卓識,不屑不肯來為之研討論著,卻把“紅學”的責任落到了像我這樣不學無術之人的手中筆下,由白日青眸,而魯臣宋客……嗚呼,豈不愧哉,豈不悲哉!

知愧,知愧。這愧,是為了自勵自勉,努力提高與充實自己。龍淵南威,這輩子是無望了,但還妄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所以這愧,並不由此而生悔。這道理是明白無誤的。

知愧,不悔,無“矛盾”可言。知愧是為了鼓舞自己不斷努力,使可愧者逐減,也為了與那處心積慮擠抑於我的比賽“本錢”。不悔,是為了增強勇氣與體魄,以便抵擋那些與日俱增的明槍暗鉞,承當傷害。兩者都是積極的,友人說我“競技狀態”總是良好。

但近來,不時傳來各地友好的關切的聲音,有的說:“讀過某刊,時有與您毫無干涉的事,也會賊賊咕咕地捅一刀”,表示慨嘆。有的說:“請多珍重,一些不入耳的話,不必多往心裡去。”我著實感動,感激他們的不敢明言多言而又不忍不言的苦心蜜意。我拿什麼來報答這些善良的心田呢?

可憐,沒有別的,還只是四個平常的字:知愧,不悔。

魯迅先生當年也說過一段話,大意是:世界是大家的,不是誰一個獨佔獨霸的,我也要來逛逛——“瀟灑”一回,咱有這權利。

我們中華漢字奧妙無窮,悔是“每”加上“心”,“每”加“日”為“晦”,加“雨”為“黴”,這都讓人不起快感好感。那麼,悔的心情應是黯然低沉的了;但是,“每”加“文”為“敏”,加“?”為“毓”,卻是吉祥繁茂的境界。“每”加“木”為“梅”,加“水”為“海”,那就更是不黯淡不低沉。我是決意不悔的,但萬一有朝一日被逼得非寫“悔書”不可時,那個“豎心”裡也會隱藏著木和水,只覺寒香挺秀,浩蕩汪洋,還是光明磊落。“紅學”的本來境界,即是如此。是以悔與不悔,總歸是如木長春,似水長流,不枯不涸,因為真紅學是永恆的生命,無盡的時空。

甲戌深秋,寫訖於燕都東皋。是年為“甲戌本”之二百四十週年,雪芹誕生之二百七十週年,逝世之二百三十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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