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窗｜老物是枝花

注：本文選自公眾號《作家經典文庫》

老物是枝花，生在暗夜裡，眼窩深陷，閉緊了嘴巴。端一盞燈過來就能拂亮它們。色澤許是模糊，而花蕾分明。它開口說話，用神的眼睛。它伸出手來，握住靈魂的髮絲。

屋 外

老院子，不小不大，經典柴門，石頭圍牆。東面三間正房，西面兩間倉房，再向西一間偏廈備著木頭柴棒，再向西一塊三分左右的菜地，一半玉米，一半蔬菜，茅簷吊著葫蘆。小囡曾經咬著牙根兒發著狠兒，掐過一個小嫩葫蘆，我一喊，她就放了，逗你玩。

南牆外是窄窄的U形衚衕，容納一頭肥牛昂首闊步，如果兩頭牛對面，就有頂架的好戲了？不會，牛很謙遜，彼此縮扁大肚子，互哞一聲，犄角側搖，過。

再前，是人家的後瓦簷，長了幾棵燕子翼，手輕易搭上去，摘下小黃花朵。誰家搗蛋的小子要捱打，能噌噌躥房上脊。兩頭拐彎處一兩棵榆樹，純是給夜行人壯膽的。

老房，泥牆，灰瓦。硬山戶，披水脊，兩邊筒板瓦梢籠，合瓦屋面。盤頭處，戧簷丁字迴文邊，早年刻有“松竹”二字，任由風雨蝕平了，倒應了四季平安之意。

屋頂叢生蒿草，牆頭蒿草叢生，風來有風聲，下雪雪枝俏。早年一隻大花貓好蹲在牆頭上，對著樹枝上的鳥瞅個沒完，小鳥就吧唧落進貓嘴了。貓巧笑倩兮，把嚇倒的鳥摜在小弟的面前。

杏樹下是臥豬之床。黑黝黝的小江豬，瞪著老大的杏核眼，拱翻小木槽子耍賴，二姐揮著小棍欲打，恰好掠過已熟的杏枝，幾個黃杏吧嗒嗒，正中豬懷。豬扭著小屁股叼進嘴裡，可吃可吃地笑。背背犄角大黑牛一來，小豬興奮了，總以為牛的大石槽裡有大餅油條，跳著高看，長得可快了。

棗樹下是鵝圃，三隻潔白大鵝，比狗好使，一有風吹草動就剛剛地叫。紅嘴唇不是親吻的，伸長脖子追上去，擰人，擰動物的腿腳。早起叫著號子出門，晚上哼著小調回家，不用操心。一隻大鵝過年做貢獻了。不知怎麼宰殺，直接剁掉了腦袋。鵝氣極，挺著呼呼躥紅的腔子，直愣愣跨上戰馬，揮著長刀，奔著一個風車猛攻過去，至六七十米，撲地，氣絕。後來不忍吃，一隻被偷，一隻養老了。

薔薇的牆邊，是雞的莊園。帶門的小屋，兩層，上有乾燥的床鋪，下有解手的糞坑。屋頂是雞們下蛋的小窩，排上三四個。棗花開了也搭在雞窩上，彷彿金色的小米，雞咯咯嗒一出窩，棗花就打戰，怕被雞啄了。薔薇在旁邊笑得花枝亂顫。

房後坡坎上，明開夜合多，粗根虯枝，裸露在外，亦不影響生長。是老房的背景，長在藍或灰的天幕。

總體看，房子是老了，歪了，斜了，窗臺有一段粗木支著房簷。瓦簷有曲線了，瓦上有坑了，有土了，有荒草了。但是，有人氣燻著，房子就無礙，就冬暖夏涼，新人回來，隨處都可撿得老故事，屋簷下能說上三天三夜。

正 屋

木格子窗，碼三箭，直欞條芯屜，糊得透白如絹的窗紙，貼的“年年有餘”四聯窗花。兩扇長窗，中間一大扇玻璃，明亮祥瑞。

鐵火盆，鐵筷子，都是上好的鐵打就的精品，鐵匠師傅是一流的。家有美嬸嬸，一邊噹噹敲鐵一邊笑，我叫他大叔。家裡常有小說雜誌給嬸嬸消遣，我問美嬸借小說：“家有大書嗎？大點的。”大叔噹噹剁著豬食，搶著說：“我不就是，拿走！”嬸嬸和我們笑啊。冬天火盆攏滿了硬炭火，晨起或傍晚，天微暗，火筷子攪下，火旺旺地閃爍，我就想起大叔，揮汗在鐵匠爐，瘦瘦的，略帶憂鬱的身影。他喜不喜歡酒，知不知道竹林裡的嵇康？他早早地走了，他們家人都進城了，他的房院空空地壘高了牆。嬸嬸不需要火盆取暖，也不會收藏有這樣的火盆火筷子了。或許嬸嬸的心上有一盆火。外人惦的是物，親人唸的是心。

篦子。最後一個留下來了，我在雜物堆裡抽出來，清洗，曬乾。一邊稠密一邊稍疏，母親們曾拿著，從孩子的髮根緩緩梳透，大蝨牛滾下來，扔火盆侍候。密的一面飄著小蝨花，和細白的蟣子，大拇指甲在篦子上一勾一滑，像彈撥豎琴，很優美。只掉下的不是樂曲。掐蝨子花也帶上癮的，長而乾淨的指甲，穿進發裡，涼涼的，兩隻大拇指甲對準蟣子，一串掐過去，十分解氣。有女人梳髮，嫌梳子齒松，也用篦子蘸了自家熬製的杏核油，細細密密地梳攏，壓實，亮光光的，甜香香的，髮絲一天都不亂。

偏 廈

木扇車。這種車型是我國西漢時期發明的，比西方早使用一千四百年。我家的大概也一百多年了，包產到戶那年，幾大家子還在我家的老場院用過。扇車左上有大木鬥，一大口袋穀物倒入，右側手動搖把，龐大的木輪子轉起來，產生龐大的風力，將雜物、穀殼、塵土、碎秸草葉順側邊上的風口吹出去，底下滑口撐開新口袋，清淨的穀粒流進去。扇車原來在奶奶的小草屋，後來一直收藏在倉房，母親以為沒用，要賣給收破爛的，哥慧心給攔住了。那哪是破爛！連同石碾子石磨，都是大院的精靈，在草叢裡歇著。

石牛槽。兩米長，完整的石頭鑿就，過去牛多。後來一度歸了生產隊，包產到戶又回到家中，牛冬天食草料，好闊氣，牛有這樣的傢俱，牛也體面。

大笸籮。柳條編織，有多半鋪炕那麼大，臘月淘米壓面，夠六七個人圍著篩面，平時曬糧食。多年不用了，歸到倉屋裡。有俗語，“大笸籮，扣烏龜”，意思是跑不了。願我們扣住的是平安健康。

熥飯用的木鍋叉，高粱稈釘的簾子，柳條編的挑筐，還有山野上採的歐李枝條，去皮後編結的笊籬，軟而彈性，撈菜撈餃子不易破，有清香。都在倉房裡的牆上地下，結了蛛網，它們見證過大家族的興衰喜樂，此時靜息了。

不見的太多了，像雜草，都當它是草，它或許會以別的方式重上枝頭，世上許多新東西都像我們的親人似曾相識，它們就是去年或者多年前掉下枝頭的花。

選自綠窗《被群鳥誘惑的春天》

作家出版社出版

作者簡介

綠窗 本名宋利萍，滿族青年作家，北方某醫學院校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作家班學員，《讀者》簽約作家。曾獲首屆豐子愷散文獎，首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作品見於《人民日報》《文藝報》《美文》《散文選刊》《民族文學》等。《低吟的荒野》等入選中高考語文模擬試題。出版有散文集《綠窗人靜》《擊壤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