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尋常日記裡說珍重

三月二十七是什麼日子

黃庭堅 《宜州乙酉家乘》

二月七日丙午，晴。

得李仲牅書，寄建溪葉剛四十銙，婆婁香四兩。

十八日丁巳，晴又陰，而不雨，天小寒。

唐叟元寄書，並送崖香八兩。

三月初六日，郭戎送枇杷，甘甚，又送面兩石。

三月十九日，莫彥照送粟米。

四月十九日，普義寨寄粟米山芋。

五月十六日，彥明送粟五斗。

七月初九日，全甫送麥五石。

七月十三日，陶君送面十鬥。

七月二十三日戊午，晴。前日黃微仲送沉香數塊，殊佳。

……

覺不覺得這些記錄，很像一個賬本？

有具體的日期，有當天的晴雨，有送禮人的名字，送來的東西是什麼，有多少，沉香數塊，殊佳，真不錯。味道怎麼樣，甘甚，特別甜。

從崇寧四年，1105年正月初一開始，黃庭堅一直記錄到當年八月二十九，幾日後他就辭世了。後來這本日記被他的知己粉絲刊刻出來，我們才得以看到。

日記叫《宜州乙酉家乘》。宜州在今天的廣西，北宋宜州是官員流放之地，這裡遠離中原，在當時之於中原人，仍是荒蠻化外地。

乙酉，就是1105年，崇寧四年，崇寧是宋徽宗趙佶年號，他在位期間用過六個年號，崇寧是第二個。

乘，春秋時晉人稱他們的國史為乘。家乘，就是家史，這個用法，黃庭堅是第一人，可見他對這本日記的珍重。史，就是記錄真實發生的事，宋哲宗年間，他為史官，作《神宗實錄》，記錄皇帝功過得失，也因此開罪皇帝。

這本家乘，從正月初一開始，到八月二十九日結束，其中有閏二月，五月份缺二十至二十四日五天，六月無記，有近七百字，很短的一本日記。

而其中由黃庭堅記下的種種，關於面對逆境的慎獨，對友人鄉人的珍惜，雖然困窘也施以援手的善待，這樣的態度，於我們，未嘗不是一輪明月，一縷清風，一種有意義的借鑑。所以，分享給大家。

謝謝你送我花

三月初七日，晴，黨君送含笑花兩枝。初八，晴，黨君送含笑花三枝。初九，晴，黨君送含笑花兩枝。初十，晴，黨君送含笑花兩枝做順氣丸成。

接連四天，這位黨君都來送花。黨君，是當時宜州太守黨光嗣，他長於京師，本是書生出身，因科舉落榜，便投筆從戎，以軍功入仕，嚴於執法，正直清廉。

宋人愛花，男子甚於女子。宋真宗時期，男子戴花已經提升到了國家禮儀制度，什麼身份戴什麼花，什麼級別戴幾朵花，都有明文規定。

《商山皓會昌九老圖》區域性 宋代 李公麟

那時候的文人，最熱衷四件事，插花，焚香，點茶，掛畫，花在人事往來中頂重要。黃庭堅被貶到邊陲小地，也仍覺得花是生活裡的不可或缺。農曆三月初，含笑香得醉人，黨太守連續四天都來送花，可見文人相惜，有深情。

謝謝你送我的花，黃庭堅好開心。連續幾十天都沒有下雨，四月二十九日，太守求雨得應，黃庭堅也和眾人一起，在西城歡慶。也是在這一年的八月初三，黨君去世。

我唯有給你寫墓誌銘了，情真意切，可傳千古。

我不怨誰

並不是所有的地方官都像黨君這樣體恤。宜州時的黃庭堅，處境很是艱難。

作為詩人，他與東坡齊名，稱蘇黃。作為詞人，他與秦觀齊名，所謂秦七黃九。作為書家，他與蘇軾、米芾、蔡襄齊名，號宋四家。

然而仕途坎坷，先後做過縣尉，教授，知縣，校書郎，檢討，著作佐郎，國史編修，別駕，知州等，除了知州，其餘官職基本沒有實權，然而只一任太平州知州，上任九天，就被罷免。廣西宜州，是他人生最後一站。

剛到宜州時，諸多地方官秉承執政者旨意，對他百般苛待，不讓他住在城內，也不讓他住進寺廟，宋代交通不便，衛生條件也不好，而這一年，黃庭堅已是六十老人，多年貶官，為人算計，身心疲敝。

和蘇軾被貶也不能比，東坡還有朝雲和蘇邁相侍左右，黃庭堅沒有一個家人在側，日子很是艱難。他就在城邊一帶幾次遷徙，被勢利小人趕來趕去，最後只好住在南門城樓上。

林曦水墨作品區域性

在黃庭堅的日記裡，多次提到沐浴，自家條件極其簡陋，只好到居民家去借浴。正月十七日，浴於小南門石橋上民家浴室，四月二十四，浴於城南民家。這樣的記載，有好幾處。

一天下雨，南門城樓家裡，雨從屋簷下滴到臥榻旁，黃庭堅伸出腳淋著雨，大呼：吾生平無此快也。我一生中竟沒有像今天這樣快意啊。

逆境中的山谷道人，他怨誰了嗎，在這本家乘裡，沒對一個人有微詞，即便攆他從這裡搬到那裡的，那些人。

記得你們對我的好

讀史書，往往會被動輒幾十上百萬人的場面吸引震撼，而在尋常日記裡，其實讀到具體而微的那個人，在每一件具體的事裡，用的每一份心思，較之大事件與大手筆，是更為細微、動人、真實的存在。

家乘裡提到的人名，有七十多人，常來陪他下棋聊天，飲酒遊山。這些名字被記錄下來：區叔時、秦禹錫、王紫堂、郭全甫、歐陽佃夫、管時當、李元樸、劉君賜、黃積微、高允中……

就像讀《將進酒》，我們記住了岑夫子、丹丘生。

當地鄉民士人對他的好，每天都一一記錄，大到一擔米，一頭羊，小到一枝花，一枚筍，一壺酒，無一遺漏。

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的食物，魚、羊、蝦、蟹、筍、菌、茶葉、鵝、山芋、山藥、椰子、橄欖、金橘、人參、枇杷、木瓜、蜜、牛脯、雀鮓、糟姜、香蕉、梅子、石榴、板栗、茄子等。

黃庭堅收到友人相贈的糟姜與銀杏，寫下這幅《糟姜帖》

還有用品，鞋襪、瓷甌、竹床、坐墊、硃砂、菜桶、界方、猿皮、蜀箋，以及香料，鮮花。黃庭堅是自稱有香癖的人，他做的《香十德》，對後世香文化影響深遠。在宜州的日子裡，也記錄了有人送他崖香，沉香。在南門屋不蔽雨的陋室中，但有香料與鮮花，他就很滿足了。

還有送人參的，四月初三日得人參十兩。也有送錢帛的，正月十五日得嗣文書，送五縑。二月初一日，帶溪文頎刲羊見饋，繼以建溪北果，又以萬錢為壽。

黃庭堅無以為報，他就記載到日記裡，千年後的我們，也能讀到宜州質樸的人情。

是那個當時啊

比如記錄了很多當時的宜州物產，有草豆蔻、枳姑、含笑花、黃甘、山蕷、蛤蜊醬、蟹螯醬、金橘、雪菌、薺菜、鸕鳩、鞭筍、蠻布、金鈴子、丙椰子、白鷳、橄欖、山藥、鑽竹、石菖蒲、枇杷、人參、芎、猿皮、粽子、木等了、木瓜、梨、安石榴、群舸酒、香橘子、芭蕉、幹筍、素包子數十種之多。

這些物產有的現在還有，有的則已消失，有的聞所未聞。好比草豆蔻，中藥，據方誌記載，宜州所產草豆蔻品質極佳，為古代朝廷貢品，但現在宜州已不產草豆蔻了。

再如白鷳，又名銀雉，白色似山雞，這種鳥在宋代已十分稀少，黃庭堅在宜州時，就養有此種珍稀鳥，可見其美學修養，當地人還向他求要一對，可惜今天已見不到這鳥了。

林曦水墨作品

有趣的是，家乘裡記載了鑽木取火。鑽木取火時需用媒子引火，在日記裡，我們看到當年閏二月，取火所用媒子改用竹子刮成的細絲。於是有行家推斷，一年四季鑽火所用的媒子材質是不同的，這樣的記錄，之於我們，讀來格外新奇。

另外，日記中還記載：三月二十七日甲子，大雷雨，郡守殺鵝於城南之龍泓，於是三日矣。

什麼是殺鵝呢，古時稱軍事演習為殺鵝。從這天記載，我們知道宜州知州不顧大雷雨，連續三天在城南舉行軍事演習。

這一年是1105年，距離1127的滅亡只有22年了，北宋末期風雨飄搖岌岌可危的局面，從日記裡可以得見。

日記從四年正月到八月底都記有每一天的氣象，包括晴雨，穿衣多少，夾襖還是單衣，據說這樣的記載在宋代和宋以前很少，對今天的宜州而言，是研究地方氣象的一份珍貴資料。

一位成都遊俠大粉絲

八月二十八日，壬辰。小雨，頗為清潤，晚大雨。積微致糯三擔，八桂四壺。八月二十九日，癸巳，晴。

這是最後兩篇日記。幾天後，黃庭堅辭世。

今天我們能讀到《乙酉家乘》，還有一段故事。

有一位成都人，範寥，字信中，他的經歷頗傳奇。宋人費袞在《梁溪漫記》中，說他是位白晝殺人，到人家中弔喪，席捲了所有的白金器皿開溜，而且曾到處投師修仙學道，最後又因告人謀反得官的奇人。

費袞評之：其人縱橫豪俠，蓋蘇秦、東方朔、郭解之流雲。

黃庭堅初來宜州時，沒人給他搭話，一個人很是孤寂。曾有極喜歡他書法計程車人私下把他請到家中，在粉好的堂壁上題詩。第二天一早就有小吏闖進士人家，指著牆壁上的詩說：鏟了它，要不我向朝廷告發你。

範寥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平生最欽佩黃庭堅的書法和詩詞，聽說黃庭堅被流配宜州的時候，他還在建康，就是今天的南京，便籌了銀兩，買一葉扁舟，涉長江，歷湓浦，棄小舟於洞庭湖，然後取道荊湘，行程半年有餘，才到達宜州。

《贈劉石頭冊》區域性 清代 石濤

拜晤黃庭堅後，範寥就在南樓另置一榻，與先生晝夜相伴。白天，陪黃庭堅喝茶，讀書，看黃庭堅抄寫《乙酉家乘》。到了夜裡，燃燈酒，比賽背誦《論語》《詩經》。

範寥生性豪邁，喜歡結交朋友。他來不長時間，南樓就漸漸熱鬧起來。黃庭堅也有了交遊活動。

有一次先生寫完當天日記，對範寥說：他日北歸，當以此奉遺。以後我會把這本日記送給你作紀念的。

黃庭堅卒後，南樓忙亂，家乘竟不知所蹤。過了28年，北宋已變為南宋，忽然有人將《乙酉家乘》抄寄給範寥。範寥看後長嘆，讀之恍然如隔世。

後來他出錢將《乙酉家乘》刻印刊行於世，這本珍貴的日記得以傳至今天。

這一段，記載在《乙酉家乘》的範寥自序中，讀來感人。

無常惜福

日記裡的故事先暫且告一段落。

我們想說的是，讀書的時候，看到一位很厲害的古人，大概會覺得他在他的時代，是一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然而就如每一個人的人生都有各自的跌宕，所以他們並非一生都光耀。好比黃庭堅，逆境幾乎伴隨終生，可是他也接納如此無常，有屬於自己的時代。

一千年後的我們，讀到“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還是會覺得春天的生機，千百年都如此，和朋友的歷歷往事，一直在心頭。

臨著他的《松風閣詩帖》《花氣燻人帖》《諸上座帖》，我們依然可以對著帖，讀到他長槍大戟，從容嫻雅的氣象。讀到他獨立守神，萬物皆備於我的謹慎自律。

《花氣薰人帖》

《松風閣詩帖》_區域性

《諸上座帖》_區域性

日記裡，讀那些來自他人的饋贈，都是他的惜福和感恩，仕途潦倒，官場晦暗，也仍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也將其傳遞。

一位參軍對他多方照應，他亦手書折桂亭三字相贈，並說：君有成德，子孫必多顯拔者。您有成人之美，子孫裡面也會出很多棟樑。

這是多好的祝福啊。

這個春天，能夠在尋常的日子裡，讀《乙酉家乘》，都會覺得，很值得惜福與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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