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回村吃羊肉喝大酒

父親退休後一直有個願望，那就是回老家請全村人吃一頓羊肉喝次酒。讓他生出如此“豪邁”意願的理由有二：一是人老了想借鄉情懷舊，另一個比較現實，現在村子裡人不多，他請得起。老爺子如意算盤打得響，如此一來，既了慰了鄉情又裝得一回大款，何樂不為？

請人吃飯也有訣竅，得等到對方閒暇之時，口舌生淡之際。公曆十月底十一月初，鄉間莊稼已然收穫入倉，該賣的羊在中秋賣掉，該宰的豬還未到年根底。雖如今村民們生活水平水平不錯，可一向節儉的他們，哪能頓頓葷腥餐餐見肉？更不必說如今鄉間所剩剩者歲數最小者已有五十幾歲，這等歲數的人，對自己更是摳唆，兒女未回、勞動已停，按照以往習慣，一天三頓改為兩頓，妄圖從自己嘴裡剩下些許錢財，給孩子的房貸車貸添點，緩緩子孫壓力。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父親了熟鄉人心裡。離鄉四十餘載，他話裡話外，心裡眼中，從不把自己當作城裡人，與人打交道，知對方是農村來人，無端親熱幾分，與人交談，張嘴閉嘴我們鄉我們村，好似幾十年的城市光陰於他不值一提。待得老家人家生起爐火，待得天氣忽寒降下薄薄雪花，父親催我成行，一同前往老家而去。

回到老家，提前得了訊息的幾位父親童年夥伴已經等在村口。驟降的氣溫在他們穿起的棉褲，裹著的大衣面前，不自覺地退卻了步伐。這天陽光不錯，努力地伸展著胳膊腿兒，想要把自身的溫暖穿透層層阻礙，照射到輩輩苦重的壩上鄉村，給予固執留守在這裡的人們一絲希望和溫暖。

我開車入村，見到村口眾位，自覺停車。多少年的習慣，無論你是何等人物，販夫走卒

亦或

高官大賈，到了村口都需停下，和大家說說話，散散煙。否則，必定落得一身埋怨。

停車下車，短暫交談，我和父親被眾人讓至家中。村中本家親戚未有血緣太近者，未有大伯母還隨堂哥生活在外。村中餘者，能七拐八繞攀上親戚，關係遠，幾位年長父親者。幾位父親兒時夥伴，若論起輩分，卻是小上許多。鄉間老者，輩分不管亂，別看和父親招貓遞狗的毫無形象打鬧，可嘴上的稱呼絲毫不含糊，叫叔的、叫爺的，讓人生出喜感。

父親早已盤算好，準備宰殺三隻羊。羊在圈裡悠悠閒閒，不知待會兒的命運。老家養羊，不喂飼料，全靠草灘，一隻白條出肉不過三十來斤。我和父親進屋上炕，外間羊被迅速處理——宰掉、去皮、分割，半個小時以內完成。頭蹄下水不要，留給羊的主家，等我們走後，這是他們幾位酒友一段時間的下酒菜。肉稍稍剔下，給村裡行動不便的老人們送去，慢慢燉煮爛

乎

，不必來此一遭。剩下的羊骨一股腦扔進大鍋，一口不夠，相鄰幾家同擔此任。

肉在鍋裡燉，人在炕上聊。要是照著以前人們吃羊肉，鍋裡是不加調料的，一把蔥一把鹽，一個小時上桌吃。現在人們講究了不少，鍋裡香料下得足，肉燉的時間也長了起來。

除上述幾位行動不便老人之外，全村人聚集一處，連男帶女，只有二十餘位。炕上兩桌，炕下兩桌，坐起來鬆鬆垮垮，不甚擁擠。招待大家的主家，家裡有啥拿啥，大把的花生瓜子，存著過年的幹棗榛子，甚至還有多年不見的柿餅黑棗。這些東西，老家均不產出，需花錢買來。

來的人們，手裡也不空著。有帶著菜的，有帶著肉的，有帶著酒的，還有平日心思較多，什麼也不帶的，他們自覺承擔了分羊做飯的活計，大家也不計較。既然父親開口要請大家，自不能讓大家出肉出酒。好言相勸一番，大傢伙也不堅持，嘻嘻哈哈啊去幫我從後備箱搬酒搬飲料。

如果沒有生老病死在眼下的憂愁，老家的人們是最歡樂的人群。他們知足常樂，即便自家兒孫有饑荒貸款，也不過是說起來愁一愁。在他們心中，只要人有腳有手，不懶惰，生活是不愁不怕的。此樣心態代代相傳，從老家進城的人，歷經多年皆有自己認為的小成就，早已紮下跟腳。當然，也有些被意外拖累或自身性情有問題的，生活略顯艱難。

活在村子裡的老人們，保留著古老的滿足，有酒有肉便是好生活。父親回村請客的舉動在他們看來並不意外，只是一個進了城的村裡人的“顯擺”。村裡人不怕別人顯擺，怕的是麻木不仁和裝作不識。

談笑間，肉漸熟，木頭鍋蓋掩不住熱騰騰的香味兒，不羶的羊肉在屋子裡四溢開來。手腳麻利地跳下炕，卸開鍋蓋，從底部撈起一盆子煮好的上桌，剩下的繼續小火燉著。

桌子上冷盤鹹菜早已拌好切好，放置在炕頭起的酒也不再拔涼。鄰家燉煮的肉此刻也一盆盆端來，大家不用想讓，動起筷子。喝酒的桌，有肉來先乾一杯，老習慣，算不得講究。杯酒入腹，氣氛熱烈，平時說話斯文的父親粗著嗓子和酒友們斗酒，生怕旁人少了了半點。不喝酒的，圍坐桌旁，手裡油膩膩地抓著羊骨啃著。骨頭這東西，就得下手抓著吃才香。

在鄉親們面前，不存在什麼吃飯的禮儀禮貌，吃得汁水四濺，油了袖口衣裳，不

算事

。大家臧否著村中往來故人，訴說著家長裡短，討論著生活生計，肉一盆盆的上著，酒一瓶瓶的喝著，好生痛快。

真不能小看了鄉間老人們的“戰鬥力”，三隻羊吃得乾乾淨淨，兩箱酒喝得空空蕩蕩，還饒了幾箱啤酒。好久沒這麼喝酒的父親也放開肚量，一斤多白酒下肚，不過是微微紅了臉。

回家的路上，父親意興闌珊，不似以往上車睡覺的常態，叨叨的說了一路。告訴我路上的這裡，是他當年割豬草的地方，那裡是勞動過的打井隊，

再

那裡是他和夥伴們撈魚拾糞的地方……

聽著父親的喋喋不休，望著窗外蕭瑟的景色，我淺淺地笑著，也許，人生的意義就在於一餐一飯，和那些一起肆無忌憚痛飲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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