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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我遭遇了一位小我兩輩的談話對手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運動2022-09-14
簡介這是他給自己鋼琴生涯的頭一次交代(只要尚未面世,藝術家的文字初作都是寫給自己看的),而在書的背後,我看到西方古典音樂的本土歷程(譬如在昊辰那裡),如何進入世界性維度——關乎演奏,更關乎內心——當年豐子愷向國人紹介“曉邦”或“修培爾德”,用心

休能組什麼詞語有哪些

原創 陳丹青 理想國imaginist

陳丹青:我遭遇了一位小我兩輩的談話對手

我所知道的音樂書籍,少到可憐。十四歲上讀過豐子愷的《近世十大音樂家》,除了民國譯名——罕頓、修芒、卻伊可甫斯基——只記得一句,是以“千呼萬喚始出來”形容貝九合唱部分,唉喲,原來白居易的句子,能這麼用。

但貝九到底是怎樣的呢?那年月,休想聽到。

保羅·亨利·朗格的《十九世紀西方音樂文化史》是我唯一讀過的音樂史,當然,不能懂,但記得雄辯而優雅的譯文。後來知道那是系列著作之一,買了全集,知難而退,沒有讀。

去年倒是認真讀了半本關於現代音樂的厚書《餘下只有噪音》,從斯特勞斯和馬勒寫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因為只聽過其中樂曲的百分之一,還是茫然。較易懂的是對岸音樂人介紹舒曼、勃拉姆斯、華格納的豎排繁體字版,九十年代遇到的大陸好譯本,有卡薩爾斯傳記,切裡彼塔克傳記,斯特拉文斯基自傳,魯賓斯坦自傳。

眼下國內音樂愛好者的書單,肯定遠遠超過以上。我的青年時代,無書可讀,後來音樂書籍多了,卻又苦於難讀——但凡講道理的書,我最難弄清的就是哲學與音樂——所以偏愛音樂家演奏家自己的書寫,但因此懂了音樂嗎?沒有,我在讀書中那個人。

譬如魯賓斯坦記得他與當年的貧苦少年李赫特在蘇聯火車站淒涼告別,而寫到他自己貧苦的童年,魯賓斯坦大叫,不!受不了!我不要回想那段日子。再譬如,斯特拉文斯基居然能寫出幼年每個房間的氣味,後來在追溯俄羅斯歷史的厚書《娜塔莎之舞》中,讀到這位半世紀不肯回國的老移民,終生用著俄羅斯歲月老保姆喂他的韃靼族木勺。

數十年來,國內想必出版了很多很多音樂書。哪些呢?隔行如山,我不知道。相熟的老師友牛隴菲先生專攻音樂學、敦煌學,著有《古樂發隱》等系列專書,同代人葉小綱先生也曾將他的專著贈我讀,前者清通,後者恣肆,但除了窺探音樂學問的深淵,我還是不太能讀懂。

總之,這樣可憐的閱讀程度,我只能接受音樂家的自傳與自述。眼下,張昊辰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演奏之外》。我有理由讀它:那是演奏家寫的書。

沒人期待藝術家寫書,也沒有哪位藝術家知道自己會去寫作,甚或出書——當年我不知道,昊辰說他也不知道,但我們竟都寫了。怎麼會呢?也許我倆都是話癆。

昊辰的琴藝,不說了,他的粉絲該比我更知曉。我曾聽過他六、七次現場演奏,五年前初聽那場,當下驚愕,徑去後臺找他,相對痛聊,就此混成朋友。臺下的昊辰有時穿著T恤,幾乎不談音樂——此深得我心,我也不喜與人談繪畫——而是,什麼都談。我喜歡他從不附和我的意思,時常坦然反駁而分寸得宜,我幾度試著狡辯,但他盯得牢,隨即扯出新的破綻。

後生可畏。我暗暗詫異這位九零後的資質。他十五歲結束本土的中文教育,留洋學藝,如何能這般清晰地說話(唉,最低限度,如今能遇見講話清楚的人,多麼難啊),如何知道那麼多?博聞強記的呆子,我沒少見,昊辰絕不是。他事事入眼,會觀察,喜歡錶達,天生會表達。間歇性地,我忘了他是滿世界巡演的鋼琴家——他在臺上那股勁,少壯而老成,咄咄逼人,間或,出人意料地委婉深沉,和他羽翼待豐的少年模樣,難以對應——總之,我遭遇了一位小我兩輩的談話對手。

不行。我得勸誘昊辰寫作。還沒開口,才知道三聯與理想國早已盯上他了。

那麼多歐美鋼琴家有沒有著書出版者?我曾問昊辰,他說讀到過一位,寫得非常周正。國內呢,現在有了昊辰的《演奏之外》,一本純真懇切,結結實實的書。

我的第一本書叫做《紐約瑣記》,寫時,望見五十歲,有點世故了。什麼世故呢?就是,不正面談藝術(我不是學者),不碰硬問題(繞著走,頂多蹭在邊上),不算策略的策略,是側寫、離題、講故事、聊閒天。近年做《區域性》之類節目,還是語縫間耍賴,頂多帶出點問題,又藏起來,並不咬住。

現在讀昊辰的第一本書,我被振作,同時慚愧。

我讀到青年人的勇敢(他正當他的歲數,決定說出他一肚子領悟),讀到昊辰的真摯(我明白為什麼他寫到一半,“渾身顫抖”,進廚房痛哭。寫出這痛哭,就是真摯),我尤其賞悅書頁間的論辯的英氣(他試著對前人的幾乎每一項說法,認真辯難,角角落落細說自己的認知),而密集書寫帶動的激情,怎麼說呢,就像是他在演奏。

好小子!這本書留下了他的歲數(寫到最後一章,昊辰想起舒伯特的歲數)。

年齡不可追逆。我在昊辰如今的年紀,尚未寫作。中年涉筆,失去少壯歲月最可寶貴的什麼。什麼呢?可能是無保留的真摯,勇敢,衝動——如果再加一句,就是,弄事業的人在這歲數,格外縝密,土話,便是“較真”。以文字為音樂論辯,昊辰處處縝密——所以我說他富激情(縝密也是一種“激情”),說自己世故(世故,不免隱含著“對付”)。

《演奏之外》不是史論著作,而昊辰的論辯(也許他不認同這個詞))不惜隨機動用史論。開首四章設定的話題(從《聆聽的三種空間》到《看不見的博物館》)幾乎觸碰古典音樂的好幾個重大關節,為這關節,他引述的人物與論點(老天爺!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康德)全是啃的硬骨頭。

我沒法子評價他的論辯,因為不懂。說昊辰有學者傾向,或許誇張了,但他對——不知該說哲學還是理論——顯然有天資,至少,他的寫作的興奮感,偏於說理(又一個少壯期的智力荷爾蒙現象)。少年出洋,他受到良好的英語教育,我看出他中文書寫的背後,躲著英語:這是他的優勝,也是苦惱,西洋文化的許多意思,中文難以說準、說圓、說透。

令我好奇的是,他如何以自修的漢語連同優異的英文水準,頑強地在書寫中搏鬥。以下稍列他的用詞:

隱喻的隱喻、對立的對立、自律與自由(全是西方哲學詞語。他說,他閱讀較多的仍是中文書,那麼,他的思維想必往來於英語和中譯)、音樂的主體(我至今不知什麼是“繪畫的主體”)、修辭的維度(他說,正是在這維度使“音樂超越了語言”),當然,還有聲部、織體、調性(該死的調性!為什麼我總是弄不懂)……

但奇怪,讀著他苦心孤詣的書寫(多麼燒腦),這裡那裡,我似乎有點懂了。因為我認識他?人會從相對而坐的朋友那裡,閃電般地(在自己可疑的認知邊界內)明白平時迷惑不解的道理。

他寫道:(西方調性音樂)透過背離主調,走向主調再現的必然……“以製造調性幾近分裂的危險,使聽者在一切重歸和諧時,獲得更持久的滿足”——這當口,我趕緊搜尋記憶中的交響樂片段,忽然,自以為懂了。張愛玲天才地說到:交響樂猶如“陰謀”。當“主調”在種種離間性“陰謀”中昂然重現(又是它,又是它!)——唉呀,原來如此!我有點懂了。

陳丹青:我遭遇了一位小我兩輩的談話對手

在對貝多芬晚年艱深的奏鳴曲做了艱深分析後,昊辰認為並非如大部分史論所說,浪漫主義由此開啟。不,不是的,而是,古典風格至此走到了盡頭(被貝多芬自己弄到盡頭?)——我也曾偷偷這樣地想過呢(就像所有外行的擅自胡猜),我總能處處聽到貝多芬的嚴整的秩序(晚年那幾首是在秩序的重組中奔突),那是“浪漫主義”嗎?

昊辰審慎(縝密),以上環節該去讀他的原文。此外還有幾處,惚兮恍兮,猶如面對一個擅於啟發的教師,貌似懂了,而外行自以為懂得的方式,內行想不到的,我要說,這些片刻即逝的“懂”,別的音樂書未曾給過我——但與昊辰聊天,他不跟我說。

曾有誰形容,昊辰彈琴像是五十歲,他的文事,也早熟,哪像初涉寫作的雛。以下幾篇(我喜歡分章的標題)比較能讀進去了:各寫一位作曲家,不點名,由題目概括了論述的要點——

《敘事的神話》(貝多芬)

《失落的真相》(舒曼)

《個人與歷史》(勃拉姆斯)

《言說背後》(雅納切克)

《異鄉的世界》(馬勒)

《蕭邦與鋼琴》(蕭邦)

《維也納的孩子》(舒伯特)

讀下來,每篇都有乾貨。後兩篇令我心有慼慼,其中兩個點,似乎發前人所未發(或許有人談過吧),並出現散文筆法,帶出昊辰的敏銳的資質。

先說蕭邦,多數琴童的記憶起點。少年昊辰即去波蘭巡演。赴美就學後,得知西方管絃專業同行私下對蕭邦的輕視、貶抑,他疑惑而憤怒了,現在他以文字替蕭邦辯護,有理有據,我雖不能懂,但他的感悟的層次,遠不止蕭邦的作品:

“每次落地華沙,我都內心悸動……打小彈蕭邦……人對自己的童年也有鄉愁嗎?……我試著努力感受,終歸一片空白……凡在波蘭的,我全都無感……近年去華沙,我已不再想到蕭邦。偶爾起念,不過是再次確認:他離這裡很遠。”

至此,維度出現了。東歐也是我這一輩的藝術“鄉愁”。解體後的布拉格、布達佩斯、彼得堡、莫斯科,到過一到,“內心悸動”,尋找少年時代瘋狂崇拜的斯拉夫畫家,然而正像昊辰,連連錯位——作品與故土、藝術家與祖國、十九世紀與二十一世紀——在克拉科夫小城巡演的冬夜,這位彈奏蕭邦、熱愛蕭邦的“琴童”這樣寫道:

“我一人悶在酒店,通讀美國作家馮內古特的小說……當天並無演出……忘了晚飯……已是深夜11點了。餐館早已打烊……出旅館右拐,過小巷,就是一家……走道暗窄,壁頂打著昏黃的燈,店家穿著破舊的皮大衣,恍若90年代的中國。我拎著選好的麵包……呆立在那兒,突然想到蕭邦……這就是蕭邦的國度呀。”

至此,深度出現了:你不能說這就是蕭邦心中的波蘭,你也不能說,這不是波蘭……同樣的維度與深度進入舒伯特專章。這次,昊辰為之不平而心痛的理由,指向維也納:舒伯特生於維也納,然而終其生,“渺然其外”。有誰揪過這個點嗎?

“這不是語境,而是處境——處境對創作的重要,恐怕勝過語境。”

隨即他試著例舉舒伯特的晚輩:“路過”巴黎的蕭邦,也絕對屬於巴黎(加一個:西班牙人畢加索生前身後的符號性影響,同樣屬於巴黎),而梵高有高更,塞尚有左拉,被奧地利歧視的馬勒,相交的是弗洛依德、茨威格、托馬斯·曼……舒伯特呢?

這樣子貼心的追想是來自千萬遍彈奏嗎(與他多次深談,我越來越信服:樂譜只是文字,音樂的真正的實現,是要看在不同演奏者各自獨一的解讀),以身體與魂靈進入音樂的那種經驗,外行不可能有;另一面,懷抱異乎常人的同情心,同理心,代入演奏,舒伯特於是“成為”正在彈奏的鋼琴家,譬如,張昊辰。

陳丹青:我遭遇了一位小我兩輩的談話對手

陳丹青:我遭遇了一位小我兩輩的談話對手

陳丹青:我遭遇了一位小我兩輩的談話對手

陳丹青:我遭遇了一位小我兩輩的談話對手

“駭人的內省”、“技法與心境同步內面化”、 “‘重複’自身成為動機”——長篇大論解讀舒伯特晚期作品之後,昊辰寫他來到舒伯特舊寓,寫那狹促的臥室曾經擺放著舒伯特的眠床與鋼琴(他寫道:“琴加床,已無從下腳”)。多年前我曾站在倫勃朗故居呆看他的調色盤,我可能明白,昊辰以怎樣的心情面對舒伯特的房間。

《機器複製時代的音樂》、《就此一別》,是本書我能懂得,因而格外看重的兩章。前者事關重大,昊辰移動本雅明創發的概念,討論錄音作為傳播形式,如何改變了二十世紀迄今的音樂世界(這大題目,不知有沒有相關的權威文字),後者,是演奏家舞臺生涯的第一敘述。

在音樂寫作的已知範圍外,這兩章展示他更大、更豐富的視野。罕見地,昊辰是演奏家中時時關切大問題的人。

摘引他的語句,頗不易,昊辰總在多維度多層面的敘述中,尋求快感(包括痛感)。我久已思忖印刷品時代的繪畫,卻沒念及音樂的複製與傳播同樣是龐大的話題(想想眼下一枚智慧手機所能搜尋的樂曲吧),篇末,他甚至寫到錄音與太空的關係。

真的。誰曾認真想過:倘若音樂已被機器複製深度改變,那被改變的不僅是音樂,更是我們與音樂的關係。

最後一章涉及百萬琴童(也許更多)。如今,遍佈各省與各國的中國演奏家怕也有數百吧。新世紀,當我輩還在懷想殷承宗、劉詩昆、傅聰、顧聖嬰,新生代演奏明星早已登臺全世界,接受各國聽眾的掌聲。也許又是首次:昊辰將當眾演奏與體育競賽,做了淋漓盡致而寸心自知的比對,再一次,他為音樂演奏給出了意想不到的維度。

真的。誰曾認真想過:這些孩子經歷了怎樣的成長?他們在轟然掌聲中出臺、彈奏、謝幕,心裡感到什麼?

昊辰的母親告訴他,四歲那年第一次當眾演奏,他被拽上琴凳,犟下來,抱起,再犟,再抱起,如此三番,直到哀哭,終於捱揍,如每個琴童的捱揍——日後母親問他:打有用還是罵有用?他說:打有用——飲淚彈罷,忽然昊辰轉向母親:還想再彈。

妙不可言。孩子不明白為什麼非要他彈,接著,孩子不明白為什麼“還想再彈”——日後的演奏生涯,始於那天。

寫出這一幕,昊辰已是巡演全球的角色。去年他因病而不得已,臨時取消了一組國內的巡演,養病期間度了三十一歲生日。待稍愈,奏琴試煉,他猛地想起舒伯特辭世正當三十一歲,還想起舒伯特死前數月的第一次登臺公演(也是最後一次)——昊辰立刻決定:“我要上臺。”

“不是為了我自己……也不是為了觀眾。”

為什麼“不是為了觀眾”?這就是為什麼昊辰寫了《就此一別》。

近日撿起友人替我買到的民國版豐子愷以半文言寫成的《近世十大音樂家》,臨睡讀,居然讀下去了。我讀此書,時在1967年,而此書出版於1929年(那年,豐子愷也正當三十一歲)。近百年過去了,倘若昊辰將《演奏之外》遞給豐子愷,並奏一曲給他聽聽,情形會是怎樣?

現在想起我曾胡扯音樂的那本書,真是害臊。以上絮叨,是感慨本土玩弄西洋古典音樂的幾代人,孜孜矻矻,長育及今,落在昊辰這裡,不曉得怎麼一來,有了這本書。

這是他給自己鋼琴生涯的頭一次交代(只要尚未面世,藝術家的文字初作都是寫給自己看的),而在書的背後,我看到西方古典音樂的本土歷程(譬如在昊辰那裡),如何進入世界性維度——關乎演奏,更關乎內心——當年豐子愷向國人紹介“曉邦”或“修培爾德”,用心良苦,現在,昊辰去波蘭不再刻意想起蕭邦,或在舒伯特故居的冥想……可以說,都在細細迴應民國頭一撥啟蒙者何以要來啟蒙,而那代人根本無法夢見這啟蒙的延伸,會到哪一步。代際演進,由生而熟,到昊辰這茬孩子(又要提到歲數),我以為,這本書所能透露的種種訊息,或許是一個刻度。

陳丹青:我遭遇了一位小我兩輩的談話對手

再說一遍,沒有人期待藝術家寫作(少年昊辰即曾相信音樂就是言說,幹嘛去寫作)。當然,他的價值是在演奏,他不寫,照樣優秀,而他埋頭寫了(有時伴隨無以名狀的痛哭)。寫作是他的價值的旁證,抑或餘興?我不想誇張這件事。最低程度,它雄辯地展示這位鋼琴家於演奏之外的天分與才調,在高的意義上——可喜昊辰謙抑,我也該剋制自己的用詞——是什麼呢?

“我自是用音樂說話的人,也不知為何扒在電腦前,面對密密麻麻的黑格,留幾米外的鋼琴空置著。”

我猜昊辰知道他為什麼寫作(我也知道)。他的母親倒是蠻早就對他說:你要寫下來呀。如今昊辰的生涯多了一件他給自己和他的聽眾的禮物。他還年輕,要過好久才會明白這是怎樣的禮物。

陳丹青

2022年8月5日寫在烏鎮

【延伸閱讀】

配圖&封面來源:《海上鋼琴師》

《四分鐘》《為了霍洛維茨》

原標題:《陳丹青:我遭遇了一位小我兩輩的談話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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