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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奉友湘:賣豆腐

由 封面新聞 發表于 人文2022-02-15
簡介大家都不說話,靜靜地聽著這沉悶的四重奏:劉二孃和張阿姨呼呼的喘氣聲,磨鉤在磨把圈裡摩擦發出的咿呀聲,石磨轉動發出的研磨黃豆溼漉漉的鈍響聲,還有磨出的豆漿沿著磨槽口流進水桶時的汩汩聲

三頭二面是成語嗎

文/奉友湘

我以為,世界上的人大抵可以分為兩種:喜歡吃豆腐和不喜歡吃豆腐的人。不喜歡吃豆腐的人理由都一個:就是不喜歡吃;喜歡吃豆腐的人理由卻各不相同。

吃豆腐輕鬆愉快。如麻婆豆腐、白玉豆腐之類,只需朱唇稍稍一抿,那豆腐便感動得稀里嘩啦,立刻玉碎雪消。即便熊掌豆腐、油炸豆腐,用牙齒研磨起來毫不費事。對於老人、小孩更是莫大的福利。若是啃排骨、棒骨之類,不但累壞門牙,連同全部牙齒都要悉數開動,加大馬力,方能群聚而殲之,大嚼而爛之。倘若吃魚,又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放走一根小刺,否則,叫你如鯁在喉,嚇你個半死。而吃豆腐則可放心大膽,盡歡而啖。

吃豆腐有美妙的口感。比如麻婆豆腐入口即化,如脂玉一般嫩滑,而且麻辣鮮香燙的滋味,催得人唾液泉湧,食慾大增,不但立馬要多刨幾口飯,甚至恨不得連舌頭也一併吞了下去。熊掌豆腐外焦裡嫩,口感層次豐富,像人生一樣多姿多彩,咀嚼起來有肉香的味道,鹹中回甜,甜中蘊鮮,韻味無窮。豆腐無論燒、煎、烹、炸、煮、拌,都可成美味。豆腐與其它葷素菜搭配,更可以做出百般花樣、千變萬化的佳餚。朱元璋鍾愛的珍珠翡翠白玉湯中的“白玉”便是豆腐。豆腐還可以自成宴席,四川樂山市五通橋的西壩豆腐宴就極負盛名。

豆腐營養極為豐富。吃豆腐可以攝入豐富的植物蛋白。每100克豆腐蛋白質含量高達15克左右,跟花鰱魚、草魚的蛋白質含量接近。而且它包含的植物蛋白質是完全蛋白質,營養成分豐富,易於人體吸收。尤其是素食的出家人,更是把豆腐當作蛋白質的主要來源。故明代蘇平《詠豆腐詩》吟道:“傳得淮南術最佳,面板退盡見精華。旋轉磨上流瓊液,煮月鐺中滾雪花。瓦罐浸來蟾有影,金刀剖破玉無瑕。箇中滋味誰得知,多在僧家與道家。”

豆腐最經濟實惠。豆腐無疑具有謙虛低調的優秀品質。它的營養價值讓它有足夠的本錢傲視食品之林。可豆腐並不顯擺,總是放下身段,以低廉的價格為人們提供優質的營養。眼下在成都,上好的豆腐也就三塊錢一斤。而在物質匱乏年代,難得吃一回肉,吃豆腐就等於“打牙祭”。清代詩人胡濟蒼寫過一首豆腐詩,不但道出了豆腐製作人日以繼夜的辛勞,還揭示出當時豆腐是貧苦人家的最愛:“信知磨礪出精神,宵旰勤勞洩我真。最是清廉方正客,一生知己屬貧人。”

吃豆腐顯得有文化。據傳,豆腐是西漢淮南王劉安發明的。這位王爺乃是大漢高祖劉邦的孫子。他是位好道的煉丹家,招納了上千門客。他成天擺弄那些化學藥品,提煉能讓自己成仙得道的靈丹妙藥。恰好這裡盛產優質的大豆和潔淨的石膏。某一天,劉安不經意地把豆漿和石膏弄到了一塊兒,於是,奇蹟發生了,竟然析出了白嫩嫩的豆花兒。他好奇地嚐了嚐,覺得妙不可言。他後來繼續試驗並加改進,豆腐就應運而生了,製作方法也很快傳到了民間。大概這個造福人類的貢獻太大,上天也被感動,有八位手段高妙的方士聞訊前來投奔劉安,稱為八公。他們幫助劉安終於煉成了仙丹。劉安和家人、僕人服食之後都成了仙,連吃了剩下藥渣渣的雞和狗都一快兒飛到天上去了。這也就是成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典故。劉安成仙飛天也就是個故事,當不得真。不過,民間大都認為他就是豆腐發明者。

吃著豆腐,擺擺關於豆腐的龍門陣,吟幾句豆腐詩,風雅且有文化。也就是說,吃豆腐不但能滿足口腹之慾,而且可以滿足精神之慾。

而我之愛吃豆腐,除了豆腐的美味,最重要原因是,我曾在年少時參與制作過豆腐、賣過豆腐。我深知做豆腐的艱辛和不易,也品嚐過做豆腐的歡樂與滿足。

那是在1973年的下半年。我初中畢業後被擋在了高中門檻之外,只好在鎮上待業。街道居委會看到像我這樣的一大撥人沒工作,吃飯都成問題,於是決定搞點街道工業。具體做什麼呢?盤算一番之後,決定上馬一個豆腐坊。那時黃豆只有靠糧站供應,街道德高望重的居委會主任藍四孃親自出馬,請區領導給糧站打了招呼,才算解決了原料問題。

於是街道請來能幹的劉二孃領銜豆腐坊,兼“首席技術官”;四十多歲的張阿姨作副手;18歲的劉雨根和16歲的我當學徒小兵。我同時兼任開收據的收款人。

劉二孃不到40歲,她家大兒子比我還小几歲。劉二孃心寬體胖,膀粗腰圓,個性剛強,脾氣急躁,哪個要是惹著她,要吵能吵,要打能打。她要叫罵起來,整個一條街都能聽到。但她又心眼極好,從不趨炎附勢。她對我這個從小沒了父母的窮孩子,說話總是輕言細語,比對她家那幾個娃兒溫柔多了。整個鎮上的人都知道,她對自己的娃總是吼來吼去的。連她老公,也就是理髮店手藝精粹的唐師傅,在家裡也只能當“二把手”。可她又極能幹,做事風風火火,裡裡外外一把手:縫補漿洗,挑水煮飯,醃菜泡菜,無所不能。至於做豆腐的水平,那就是全鎮的珠穆朗瑪峰。所以,劉二孃脾氣火爆也是有點本錢的。

古時的詩人常常把做豆腐寫得很浪漫。元代張劭的《豆腐詩》中前四句是這樣的:“漉珠磨雪溼霏霏,煉作瓊漿起素衣。出匣寧愁方璧碎,憂羹常見白雲飛。”珠雪、瓊漿、素衣、璧玉、白雲,寫盡豆腐生成中的美感。而宋代朱熹則認為,種豆的不如做豆腐的省力賺錢:“種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王術,安坐獲泉布。”

實際上,只有製作過豆腐的人才知道,這活兒不但需要精湛的技術,這過程還真是充滿了艱辛。

做豆腐是個起早貪黑的活兒。頭天晚上把擇淨的黃豆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起床磨豆漿。每天凌晨四點半,劉二孃就會準時來家門外叫我起床。我總是稀裡糊塗地從夢中驚醒,極不情願地穿衣起來,迷迷糊糊地跟著她去到靠近鎮尾馬路邊的豆腐坊。

那時磨豆漿的工具是手推石磨,沉重得須兩個人聯手才推得動。我當時雖然已經滿了16歲,但還沒長個兒,人小體弱,推不動那沉重的石磨。劉雨根雖然個子高,但瘦得像根豆芽,手上力氣也差,於是推磨的主力自然是劉二孃和張阿姨,雨根作替補。我主要的工作是喂磨。也就是用勺子把泡好的黃豆連水一起舀到磨眼裡。這個活兒輕鬆,只是要把握好喂的時間,因為石磨一直在轉動,要喂得準,一下子就得把勺子裡的黃豆和水倒進磨眼裡,不能灑了。倒完之後還得及時縮回手來,準備舀下一勺。手腳慢了就會來不及。於是,就像一種機械的運動:舀起,喂磨,縮回;再舀,再喂,再縮回——週而復始,反覆迴圈。就像電影裡卓別林擰螺絲帽一般。這動作做久了,便了無新意。瞌睡趁機襲來,我漸漸覺得眼皮打架,硬是撐不住,上眼皮要往下面掉,於是頭也往下垂。但往往頭一下磕,立刻驚醒,頭又猛地往上抬。手上又繼續喂磨的動作。有時打瞌睡正在伸手喂磨,那旋轉著的磨把,便會咣噹一聲撞到我手裡的勺子上,把勺子裡的泡黃豆和水打飛,拋灑在轉動的石磨上,甚至掉進磨槽裡。我也立刻被震醒,在面呈尷尬和惶恐之色的同時,重新舀起黃豆和水,趕緊喂進磨眼。

劉二孃和張阿姨沒有責備我,只是用憐憫而心疼的眼光看著我。畢竟只有16歲,身子骨又單薄,好多人家的孩子此時還在甜蜜的夢鄉,可我卻要在這清晨八早的美好時刻辛苦勞作,掙錢吃飯。有時,劉二孃也讓我跟她一起推一陣磨,好驅趕瞌睡。可我簡直就像是吊在推磨的把手上,不但助不了多少力,反而讓她更累。關鍵是我一邊推磨一邊也要打瞌睡。罷罷罷,劉二孃只好又讓我繼續喂磨。

磨坊裡只有一盞昏暗的電燈,有氣無力地照著一大間屋。推磨是一個繁重的體力活兒,沉重的石磨在劉二孃和張阿姨的一推一拉中慢悠悠地旋轉著,一如那沉重的生活。大家都不說話,靜靜地聽著這沉悶的四重奏:劉二孃和張阿姨呼呼的喘氣聲,磨鉤在磨把圈裡摩擦發出的咿呀聲,石磨轉動發出的研磨黃豆溼漉漉的鈍響聲,還有磨出的豆漿沿著磨槽口流進水桶時的汩汩聲。

待到夜色緩緩退朝,白天冉冉君臨的時候,全部豆漿已經磨好,並倒進了一口碩大的鐵鍋裡。張阿姨掌管著灶火,熊熊的爐火時不時在開啟灶門時,映紅她白皙而瘦削的臉。有時我也奉命看火,每過一會兒便需用火鉤推開擋在灶門前的鐵皮板,用煤鏟撮起滿滿的一剷剷煤,拋向爐膛。轟轟燃燒的爐膛便竄起更加熱烈的火苗,擁抱著被煤煙燻黑的鍋底。

大鐵鍋裡含渣的豆漿漸漸升溫,開始從鍋沿冒泡。氣泡一破,便會噗噗地衝出一股股熱氣。最終,全鍋包括中央都開始沸騰,生豆漿的腥味慢慢消散,熟豆漿的香味開始氤氳漂盪。豆漿翻滾的大鍋周圍浮著厚厚一圈灰白色的泡沫,劉二孃施展“法術”,左手端了一個裝著菜油油腳的粗碗,右手用一把長柄鐵勺舀了油腳,慢慢地勻流在鍋邊的泡沫上,一圈下來,泡沫神奇地消失了,大鍋翻騰著灰白色的豆漿,那香味也愈發的濃郁了。

劉二孃舀起一勺豆漿看了看,聞了聞,說聲“好了!”灶下便開始撤火。鍋臺的旁邊是一口大陶缸,缸上懸著一個十字型的木架,上面掛著白紗濾布。張阿姨用大木瓢從鍋裡將混合著豆渣的豆漿一瓢一瓢地舀進濾布,劉二孃搖動架子,灰白色的豆渣乖乖留下,乳白色的豆漿便嘩嘩地流到缸裡,一股股香味也升騰起來,直扯著我們飢餓的腸胃到痙攣。

看到我和雨根流口水的樣子,劉二孃往往會“恩准”我們喝一碗豆漿。我拿出偷偷準備好的糖精,調一點在醇濃的豆漿裡,然後大口大口地猛喝,香甜的味道從口腔直奔咽喉,衝進胃裡,頓時全身溫暖,疲乏和飢餓感也煙消雲散。這是一個幸福的時刻,有時候幸福就是一碗豆漿那麼簡單。

點豆腐自然是劉二孃的看家功夫。她彷彿一位大將軍,左手端滷水,右手持湯勺,舀著滷水,傾斜著湯勺,讓滷水緩慢而均勻地漫行在豆漿上。這種動作輕柔而舒緩,勺子行雲流水般在豆漿的表面舞動,滷水和豆漿便親密地戀愛,並將很快產生愛情的結晶。

在等待滷水和豆漿“度蜜月”的時候,我們收拾好鍋灶,準備好壓制豆腐的模具。木製的模具呈正方型,大概50釐米見方,可以輕鬆拆開,四角有縫,便於濾水。模具墊上雪白的紗布,用來濾水和包裹豆腐。幾十分鐘後,劉二孃開啟陶缸木蓋,見缸裡已經結晶成大塊絮狀豆腐花,上面是淡綠色清汪汪的水。我自告奮勇地舀上面的清水,待到差不多了,劉二孃便連豆腐花和水一起舀進模具。清水立馬透過紗布沿著模具的縫流出來。一個模具裝滿了,便需等待清水流得差不多了,把紗布抄攏,像口袋一樣包裹著瓊玉般的豆腐花。然後放上一層木板,又在木板上壓上兩塊乾淨的磚頭,以便把多餘的水分擠壓出來,形成紮實的豆腐。這個過程需要幾個小時。

下午兩三點鐘,我們的豆腐坊隆重開始營業。收穫時刻總是讓人興奮的,看到一箱箱豆腐,就看到了一張張鈔票。賣豆腐很簡單,一切按計劃來,鎮上各單位食堂輪流供應。區公所、鄉政府、糧站等顯要單位肯定是排在前面的;然後才是銀行營業所、供銷社、區醫院等等。最後是沒有任何單位的居民。總之,全鎮人民都可以輪番享受豆腐帶來的恩惠。

那時我們的豆腐坊每天推30斤黃豆,做成豆腐大約有80斤左右,也就是6箱。除去成本,一天的毛利接近10元。我們的工錢正好4元:劉二孃有技術又出力最多,按每天1。2元算;張阿姨按每天1元算;劉雨根和我按0。9元算。一天下來上交給街道的利潤就是6元。一個月按26天算,就有156元利潤。於是,我們在心身俱疲的同時,也滋長出既能養活自己,又為集體賺錢的自豪。

一天,豆腐恰好賣來只剩下一塊。賣給食堂顯然是不夠的,劉二孃、張阿姨、劉雨根都謙讓不要。後來劉二孃發話:小奉,乾脆就你買了吧,拿去館子里加工吃一頓。我一聽大喜,拿個粗碗端起豆腐就往鎮上的餐館跑。

此時正是晚飯之前,館子裡寂無人聲,最適合“吃獨食”。那天掌廚的大師傅正好是一位本家大哥。他便給我做了個“二面黃”豆腐,先煎後烹。只聽得一陣炒勺與炒鍋的親熱對話,一股股油香、豆腐香、豆瓣香、蒜苗香奔襲而來。引誘得我不爭氣地不停咽口水。不一會兒,一大盤熱氣騰騰,噴著濃香的豆腐擺在面前。我買來一大碗米飯,獨霸一張大方桌,歡欣而迅捷地舞動雙筷,把這一大盤豆腐風捲殘雲般掃蕩得乾乾淨淨。

那個燙、嫩、鮮、香的味道,烙進了我的美食記憶,至今不忘。我覺得吃的是天下最美味的佳餚,勝過任何豪華筵席,因為這是我自己勞動做出來的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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