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賈寶玉和他的父親，一生“相愛相殺”，最後一幕感人至深

若說大觀園裡賈寶玉最怕的人非他老爸賈政莫屬。究竟怕到什麼程度，我們先來欣賞《紅樓夢》原著裡的幾個片段：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裡，便惟有唯唯而已。”

“這裡寶玉聽了，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

這簡直是怕到毛骨悚然，魂飛魄散的地步了。

賈政為人傳統世故，寶玉則率性天真，這對父子間的故事歷來都是大家討論的焦點。那麼，他們的真實關係到底是怎麼樣呢？

第九回：罵到魂出竅

賈政很忙，寶玉也很少看到父親，可這一天偏偏賈政在家。寶玉就碰到了，所以他一定會捱罵的。

“偏生這日賈政回家早些，正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閒談。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裡去，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說，你竟玩的是正理。仔細站髒了我這地，靠髒了我的門！”他一直覺得寶玉根本就是一個不肖之子，是一個敗家子，一個侮辱門庭的人。

我們不太瞭解在古代父權權威社會下，孩子心理上有多大的壓力。很多人都同情寶玉，覺得他怎麼有這樣一個父親。

可是我很同情賈政，我同情他的原因是在大傳統中，父親這個角色要轉換其實非常難

。倫理結構形成以後，他就只能扮演那個角色。

父權是家長的象徵，是權威的象徵，讓他轉換成平民角色很不容易。賈政說：“仔細站髒了我這地，靠髒了我的門！”地和門都是賈政的權威，他認為寶玉在家裡是侮辱他，所以他用“有辱門庭”、“有辱門風”這樣的話來批評寶玉。在中國的傳統倫理中，父權很少被批判，它已經崇高到無人敢批判的地步。

第三十三回：打是真的狠

“寶玉急的跺腳，正沒抓尋處，只見賈政的小廝走來，逼著他出去了。”已經來不及了，寶玉只好來到賈政面前，“賈政一見，眼都紅紫”，可見爸爸被寶玉氣到了什麼程度。

“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等語”，有沒有發現都是四個字四個字一組，做官的人一定要會用四字，官場的文字都是口號式的，講究對仗的，不管是“殺豬拔毛”還是“戒急用忍”。只喝命：“堵起嘴來，著實打死！”

“小廝們不敢違拗，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用人們當然不敢真打，要知道，寶玉是少主人，萬一出了差錯誰來負責？所以雖然是賈政的命令，下手也不敢太重。於是“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注意，作者在寫大板子打下去時沒有用“打”，而是用“蓋”字，“蓋”顯然是用整個身體的力量在打。

“眾門客見打的不像了，忙上前奪勸。”眾門客覺得這樣打下去真的要打死了，才上來搶他手中的板子。賈政根本不會聽，他說：“你們問問他乾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釀字有點一直在寵著他、護著他，以致導致不可收拾的後果的意思。“到這步田地還來解勸。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解勸不成！”平常這些門客總是在適當的時機勸賈政不要再生氣了，或者下手輕一點。

可是如今賈政說你們再護著，他接下來就要弒君殺父了，這在儒家看來絕對是大逆不道，這已經是很重的話了，旁人就不好再勸了。

第十七回：就是不誇你

“賈政拈髯點頭不語。”有沒有發現，大多時候父親讚賞孩子只是點頭摸鬍子，他不會講什麼好聽的話。然後他說：“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來。”還要繼續更難的考試。

寶玉立於亭上，四顧一望，便機上心來，乃念道：“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繞堤”對“隔岸”，“柳”對“花”，“借”對“分”，“三篙”對“一脈”，“翠”對“香”，全部是工整的對仗。

“三篙”是說水很深，水深了以後才會有清澈的綠色，使得旁邊的柳樹都增添了綠色，所以“繞堤柳借三篙翠”，柳樹借了水的綠色，主題不是柳，而是水。“隔岸花分”，就是水在流，兩邊都是花，整條水都是香味，主題還是在一脈水。“三篙”和“一脈”是真正的主題，都是在講水。

這個對聯的精彩在於它不只對仗工整，更重要的是意境、主題完全是水。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這是父親最高的讚美了。

第一百二十回：願被哄一世

賈政因為帶著賈母、王熙鳳和鴛鴦的棺材，回到故鄉金陵去。然後在路上碰到了河道擁擠，耽誤了一些行程。有一天，到了毗陵驛，他忽然就看到船頭上微微的雪影，在雪地裡有一個人光著頭、光著腳，沒有穿鞋子，沒有頭髮，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

賈政遠遠的看不清楚是誰，可是就發現這個人竟然跪在雪地裡，對著他倒身下拜。賈政趕快出船，想要走前去扶住他說，你究竟是誰，你為什麼要跪在這裡。那個人不讓賈政靠近，很快地在地上拜了四拜，然後站起來，又拱手作揖。賈政正要問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寶玉。

然後船頭上來了兩個人，一僧一道。我們知道，他們就是把那塊石頭帶到人間的，現在又要把它帶走了。這兩個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俗緣已畢，還不快走。”你在人世間的緣分已經了結了，已經沒有了。我們最後最大的切不掉的緣分是父親的緣分，母親的緣分。

我相信，

這是一個最大的告別

，而那個告別是說你是我人間的父親，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完了，我也考試了，我也中舉了，可是接下來我要完成我自己，我要回到我生命的本處去，他就走了。

賈政就望著那一片白茫茫的曠野，並無一人，覺得好古怪。所以紅樓夢一開始就講《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就是所有我們今天看到的眼前的繁華，有一天其實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所有的愛恨都不會存在，所有的生死也不會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