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水滸傳》中的幾首小詩歌

樽前月下是雙通幾

《水滸傳》中有很多詩詞，一些詩詞是為人物出場做準備的，就像《西遊記》中妖怪出場有一首“定場詩”一樣，說書人先用詩詞“定定場”，而且詩詞大多是可以唱的，唱起詩詞讓大家安靜下來，然後再讓觀眾細聽一聽，詩詞裡面有人物介紹，也有身世祖籍，還有脾氣秉性，更有自吹自擂的成分。聽了以後，大家一下就能瞭解這個人物。還有一些詩詞是為了推進情節而出現的，當情節需要的時候，就要出現一段詩詞————當然也是為了合樂歌唱的，以此緩解觀眾的審美疲勞。嚴格來說，很多這樣的詩詞不算是詩詞，而是為情節準備的“過場詩詞”，當然也有很多就是小詩小詞，便於歌唱，即使不唱，讀起來也會朗朗上口，頗有韻味的。

魯智深在五臺山出家，住了五六個月之後，嘴裡寡淡，要喝酒吃肉，苦於趙員外不送酒肉來，就一個人出了山門，看到一個賣酒的，挑著酒桶上山來。魯智深坐在半山腰的亭子裡等著他，只見那個漢子唱道：“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詩意很明顯，不需要做解釋。金聖嘆夾批道：“不唱酒詩，妙絕。卻又偏唱戰場二字，拖逗魯達，妙不可當。第一句風雲變色，第二句冰消瓦解，聞此二言，真使酒懷如湧。第三句如何比出第四句來，不通之極，然正妙於如此。蓋如此方恰好也。不然，竟是名士歌詩，如旗亭畫壁一絕句故事矣。天下真正英雄，如魯達、李逵之徒，只是不好淫慾耳。至於兒女離別之感，何得無之？故魯達有灑淚之文，李逵有大哭之日也。第四句隱隱直吊動史進，對此茫茫，那得不飲。”九里山戰場，指的是西楚霸王中了韓信的十面埋伏之地。此時的魯智深就好比被困住的楚霸王，趙員外就好比遙控指揮的韓信。戰場、刀槍、烏江水等意象，勾引魯智深的殺人放火性情，最後一句“好似虞姬別霸王”，是說霸王與虞姬分別之時，作徹夜狂飲，是在譏笑魯智深離開金翠蓮前，喝了大半夜的悶酒。魯智深也有離別之情，也有被冷落的感覺。由此判斷，施耐庵寫這歌大有深意————那漢子是存心來挑逗魯智深的。

瓦罐寺前，魯智深看到道人打扮的飛天夜叉邱小乙頭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繫雜色絛，腳穿麻鞋，挑著一擔兒，一頭是個竹籃兒，裡面露出魚尾，用荷葉託著些肉；一頭擔著一瓶酒，也是荷葉蓋著。口裡唱著歌：“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我無妻時猶閒可，你無夫時好孤悽！”唱得油腔滑調，有點鄙俗。為下文生鐵佛崔道成和飛天夜叉邱小乙擄了一個婦女作陪的情節做鋪墊，當然也成了魯智深殺他們的原因。金聖嘆夾批道：“並不說擄掠婦女，卻反說出為他一片至情，如近日有諧語云：有人行路見幼婦者，抱持而嗚咂之。婦怒，人則謝曰：我復何必，誠恐卿欲此耳。是一樣說話。猶閒可三字，說得好笑。”既然“猶閒可”，那為什麼還要揣度婦女的心態呢？看來不是“猶閒可”，而是自己生了淫心。

黃泥岡上，白日鼠百勝挑著一副擔子上來，一邊走一邊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金聖嘆夾批道：“挑酒人唱歌，此為每三首矣。然第一首有每一首妙處，為其恰好唱入魯智深心坎也。第二首有第二首妙處，為其恰好唱出崔道成事蹟也。今第三首又有第三首妙處，為其恰好唱入眾軍漢耳朵也。作書者雖一歌欲輕下如此，如之何讀書者之多忽這也？上二句盛寫大熱之苦，下二句盛寫人之不相體悉，猶言農夫當午在田，背焦汗滴，彼公子王孫深居水殿，猶令侍人展扇搖風，蓋深喻眾軍身負重擔，反受楊志空身走者打罵也。”如此酒歌怎麼能不撩撥押解生辰綱軍漢們的心情？曾經有人分析，後兩句體現了鮮明的階級對立。其實並非如此，那時候沒有所謂的階級鬥爭，不必要把那根弦繃得那麼緊，也不必要什麼事都要用上階級分析法。白勝的酒歌其實要那些軍漢學公子王孫，學會享受，而不是要學農夫，只知道擔憂。由此，才讓那些軍漢們中了摻了蒙汗藥的酒。

八月中秋，鴛鴦樓下，張督監讓養娘玉蘭唱一首曲子，曲子是蘇軾的詞《明月幾時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金聖嘆夾批道：“樽前月下。忽聞此言，令人陡然念陽穀縣紫石街，不知在何處。”武松的故事就像是一首帶血的詩，跳躍性比較大，還處處有著報仇雪恨的殺戮。當年在陽穀縣紫石街，和哥哥武大郎相認，那是何等親切？到如今，在中秋團圓之夜，只能做張督監家的家丁，聽養娘玉蘭唱歌。玉蘭接著唱到：“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高卷珠簾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金聖嘆夾批道：“絕妙好辭，令人想到亡兄，想到宋江，想到張青夫妻，想到管營父子，灑淚不止。”中秋月圓之夜，一首《明月幾時有》勾起武松無限遐想，有家不能回，有抱負不能施展，有朋友也不能團聚，眼前的富貴繁華都是他人的，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反而被張督監陷害，憤而反抗，大鬧飛雲鋪，血濺鴛鴦樓。而中秋之夜的那首《明月幾時有》起到了反襯的作用，讓武松壓抑在心底的悲慼爆發了出來。原來良辰美景都是虛設，鴛鴦樓下眾人設了一個騙局，專門誘騙老實巴交的武松，要把他弄死。由此，武松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鄆城縣勾欄院裡，白秀英唱了一首小詩：“新鳥啾啾舊鳥歸，老羊贏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難事，不及鴛鴦處處飛！”前兩句“新鳥啾啾舊鳥歸，老羊贏瘦小羊肥。”是以新鳥、舊鳥、老羊、小羊起興，要為後面的人生做鋪墊。金聖嘆夾批道：“定場詩只是尋常嘆世語耳，卻偏直貫入雷橫雙耳，真是絕妙之筆。第一句言子望母，第二句言母念子，天下豈有無母之人哉，讀之能不淚下也？”

雷橫有老母親在家，他要行孝，不能隨便入夥梁山泊。所以，當宋江勸他入夥的時候，他以老母親無人侍奉為託詞，不入夥。可見，雷橫是個真正的孝子。第三句“人生衣食真難事”金聖嘆夾批道：“四句並不聯貫，而實聯貫入妙者，彼固以四句聯貫一篇，不在求四句之聯貫也。第三句七字，說盡世界，又一樣淚下。”說到了人生之難，為了衣食，就要奔波打拼。第四句“不及鴛鴦處處飛”金聖嘆夾批道：“一二句刺入雷橫耳，第三句刺入合棚眾人耳，到第四句忽然轉到自家身上，顯出與知縣相好。只四句詩，便將一回情事羅撮出來，才子妙筆，有一無兩。俗本失此一段，可謂食蛑蝤乃棄其整矣。此書每每橫插詩歌，如五臺亭裡、瓦官寺前、黃泥岡上、鴛鴦樓下，皆妙不可言。”每一句唱詞都有深意，既讓雷橫感到貼心，又讓眾人感到動心，還暗含了自家的背景，不是白秀英有才華，而是施耐庵有才華。

幾首唱出來的小詩小詞，穿插於情節之中，不偏不倚，恰到好處，撓人癢處，讓人覺得毫不枯燥，妙趣橫生。歌唱形式又可以調節說書的氣氛，推動情節發展，便於傳唱，廣為流傳。正是這些小詩小詞，才體現了話本原初的滋味，使這種脫胎於話本的明清小說搖曳多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