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凡文集‖第六輯：鑲嵌在唐詩宋詞裡的圖騰‖五、淚

第六輯：鑲嵌在唐詩宋詞裡的圖騰

五、鑲嵌在唐詩宋詞裡的圖騰——淚

唐宋時代的文人天生多愁善感，他們活著往往有太多的苦悶，太多的孤獨和寂寞，他們大多不被理解，或者壯志未酬或者政治失意。在貶謫痛、失意恨、離別緒、去國憂的煎熬下，文人們肝腸寸斷，清淚漣漣。文人的淚自能顯出萬般風情，那離別淚、相思淚、兒女淚、英雄淚，竟潤出一顆顆百轉千回的詩心、詞心，將唐詩宋詞點染的多姿多彩、令人回味久遠。

眼淚最多的當屬詩聖杜甫，人們還稱其為“憂愁詩人”，蓋因多淚之故。杜甫的詩中，“淚”透紙背，有著深廣的社會內容，散發著強烈的時代氣息，既體現著杜甫個人的辛酸坎坷際遇、憂國憂民情感，又是那個苦難時代的寫照。而且，杜甫的哭有各種哭法，無一雷同。

我們讀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彷彿看到一個未老先衰，愁容滿面的詩人正含淚眺望長安斷垣殘壁間的蕭蕭草木，惶惶花鳥，一種難以排遣的憂憤襲上心頭，不由得對山河依舊，人事巳非的荒涼景象發出沉重的感嘆。

杜甫在《登岳陽樓》中寫道：“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親朋好友們音信全無，我年老多病，乘孤舟四處漂流。北方邊關戰事又起，我倚著欄杆遠望淚流滿面。

杜甫在《又呈吳郎》中寫道：“已訴徵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貧婦已經訴說了因為賦稅的徵求而一貧如洗，我不由想到戰亂帶給百姓的災難而眼淚打溼了衣巾。杜甫在《蜀相》中寫道：“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是在哭孔明出師未捷功敗垂成，哭自己懷才不遇生不逢時。杜甫在《月夜》中寫道：“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什麼時候才能在一起倚靠在透光的帷幔旁，讓月光擦乾兩人思念的淚。

杜甫在《聞官兵收河南河北》中寫道：“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這是杜甫在初聞捷報時喜極而泣的感情波濤，更體現出對國家的一片赤誠之心。

杜甫的淚為自己而灑，為家人而灑，為時局而灑，為國家而灑。辛棄疾的詩詞中，淚和血是交織在一起的。

辛棄疾本是武人，他有過“單騎闖敵營，手仞數餘敵”的壯舉，也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豪氣，他本想“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他本想“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去殺敵報國……然而，當他南渡歸附朝廷之後，所有的“本想”都成了幻影，所有的本事都被閒置。他的英雄情結最終化成了血淚相交的詩詞。

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的末句：“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句中說啼鳥只解春歸之恨，如果也能瞭解人間的恨事，它的悲痛一定更深，啼淚必將變為“啼血”，沉痛之至的詩句當涵蓋無限時代恨、家國愁。

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的起句：“鬱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鬱孤臺下，贛江之水滾滾流去。辛棄疾從江水中看到了抗金志士悲憤的淚水和逃難百姓痛苦的淚水。

辛棄疾的英雄壯舉極短暫，而英雄失路卻長達45年，將英雄失路之悲展示的最為動人的還是《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可惜年華如水一樣逝去，樹木尚憂風愁雨，更何況人？請誰喚來身穿鮮麗衣服的美女，取一抹紅巾，拭一掬英雄淚？

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詞壇上的李煜用最純粹的眼淚寫下人間最優美的詩詞。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不是劉阿斗，可以醉心麻木到樂不思蜀的程度，他是一個多愁善感、感情細膩的君主文人。告別帝王的奢侈生活，剩下的時光便只有以淚洗面了，這偏偏是最痛苦的生活方式！於是，他只有帶著一江愁苦面向亡國流淚。

李煜亡國被囚後，曽經的奢華成為過去，“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垂淚對宮娥”；自知希冀無法實現的悵惘與迷茫，化作“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南望故國時“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只有在夢中才能回到故國，“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李煜在“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的軟禁生涯中，以一首首淚盡以血的絕唱，使亡國之君成為千古詞壇的“南面王”，正是“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語始工”。

唐詩宋詞中的淚需要我們用心去體會，無論是豪氣的淚，離別的淚，失志的淚，還是多情的淚，只要用心體會就能流到我們心裡。

林逋《長相思》雲“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一對心心相印的男女，本該把羅帶打成同心結而結為夫妻，如今卻必須訣別了，誰人知道他們此刻撕心裂肺的訣別之情？淚水盈盈，潮水已平，船必須開了，留給今後的，怕只有“長相思”了！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是范仲淹在《蘇幕遮·碧雲天》中流下的鄉思旅愁之淚，夜間為鄉愁所擾而好夢難成的詩人，便想登高遠眺，以遣愁懷，但明月團團又使他倍感孤獨和悵惘，於是發出“休獨倚”之嘆。他試圖借酒消釋胸中塊壘，但酒入愁腸，思鄉之情更湧上心頭，不禁黯然神傷，流下一行熱淚。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雲“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時光匆匆，天地宇宙這樣久遠闊大，而一個人的生命又是如此短暫，怎能不叫人愴然淚下呢！一個“念”字，表現了詩人包攬宇宙的精神境界。一個“獨”字，又渲染了詩人心中不可名狀的孤獨悲涼之感。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在《雨霖鈴》中一灑離別之淚。一對有情人即將離別，河岸邊，他們雙手相擁，淚眼相看，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但此時無聲勝有聲。因為柔情蜜語，依戀祝福，都在淚花閃爍間。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蘇軾在《江城子》中流不盡悲涼的淚。詞人懷念亡妻，竟在夢中相逢。多少深情，多少追憶，多少相思，多少孤寂和辛酸，此時都化作千行熱淚，靜靜地在心中流淌。

秦觀尋親不遇所作愁苦之詞《江城子》“便做春江淚，流不盡，許多愁。”縱使這一江春水都是我愁苦沮喪的淚水，又怎能道得盡那悠悠不絕的恨呢？

白居易《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雲“今日因君訪兄弟，數行鄉淚一封書。”詩人客居他鄉，穿越千山萬水遙望故園徐州，望而不見，鄉思愈熾。兄弟之情，思鄉之意，盡在“數行鄉淚”、一封家書之中。

在唐詩宋詞這座藝術殿堂中鑲嵌著的圖騰——淚，最能攝人心魄。詩人詞家們或長嘯，或低吟，嘯胸中之憤懣，吟心裡之悽楚，“長嘆兮以掩涕”。

淚者，心也。淚為心聲，更表心志。這些流淌在字裡行間的滴滴淚水，實則是一個古老民族的文化心理和審美理念的物化表現。誦詠這些詩詞，我們能夠從中悟出唐詩宋詞的深邃蘊涵，更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人文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