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人文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由 迤邐龍溪河XIANGB 發表于 人文2023-01-24
簡介”警察在那三人逃跑約十分鐘後到達,他們慌忙拔開在門口圍觀的人群進入店裡,出乎意料並沒有看到頭破血流的鬥毆現場,父親對我和妻子遞了一個眼色,示意由他出面去接待警察,父親對著警官們邊一邊比劃一邊用一口川南方言陳述著“案情”

繁文縟節的問是什麼意思

這一樁事發生在十多年前,我們一家老小在閩南海邊一個叫安海的鎮子裡開張一爿小餐館,人來客往,慘淡經營,波瀾不驚已經半年有餘,殊不知突然遭遇了一場風波,萬幸當晚我未留在店裡,當年我這個年輕氣盛的小店老闆要是在場,面對幾個小街痞顛倒黑白的蓄意滋事,無剋制不理智地激烈衝突起來,極可能會引來不堪設想的後果,是從農村來,一輩子辛苦躬耕在田間地頭的父親,是他孤身一人在身處險惡中從容不迫,以一生的忍讓和厚道化解了這場在他鄉的無妄之災……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2020年10月21日 瀘縣二人醫院

前年的深秋時節,我和妻子從浙江紹興趕回川南家鄉,陪護在縣醫院已經住院一個多星期的父親。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秋夜,父子倆相守在醫院的病房裡,病魔纏身的父親骨瘦如柴,虛弱的父親依偎著遠方歸來的兒子,這顆白髮如霜的蒼老頭顱有生以來第一次枕靠在兒子的臂膀上。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從房簷,自樹梢淅淅瀝瀝滴落的雨聲喧譁了靜夜裡的醫院,聽父親舊事重提,他娓娓道來,語氣多麼輕描淡寫,卻讓兒子聽得驚心動魄……

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下午,我被父親“攆回”了公司,到了晚上,父親又藉故支走了家裡的另外三個女眷,她們分別是我的母親、妻子和三歲的小女兒。

時年的父親年近花甲,他不動聲色“清場”,理由無懈可擊,讓家裡人察覺不出有什麼蹊蹺——他這個平素穿戴西服的兒子既不會烹飪,笨嘴拙舌也不是招攬生意的材料,甚至連碗碟也涮不乾淨,請假回來名義上是幫忙,實際是不務正業,既然不能改變店裡的收入,倒不如乖覺回去上班。

至於他的老伴和兒媳婦母女倆,他也巧妙地為她們找到了暫時的“避難所”……諸位讀者朋友若不厭煩嫌,一言難盡,說來話長!

一把年紀的父親母親在那一年春節末梢,帶著牙牙學語的孫女兒遠離故土,在春運高峰期座無虛席的長途客車裡顛簸了三天兩夜到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廈門。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廈門·集美大橋

廈門並非長途客車的終點,我的父母親和幼小女兒只是在這裡暫停中轉,稍事休息後再踏上一條往東偏北方向的沿海岸線公路繼續出發,只有到了泉州,從家鄉瀘州發車的長途客車才算最後了卻這趟千里迢迢的遠差。

地處東南的廈門是個四面環海的城市,當年從島內始發往泉州、惠安、莆田一帶,集美大橋是唯一的跨海出島通道,透過車窗,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初次映入風塵僕僕的老幼三雙外鄉人驚愕的眼睛裡,這裡海天一色,風光旖旎,再也難覓與川南家鄉一點兒相似的痕跡,在母親多愁善感的心裡,無異於流落到了天涯海角。

每憶泉州,剪不斷,理還亂!作者不能不在文中以相當篇幅來穿插述說當年我一家老小棲身的泉州地方啊!是父親的離世勾起了我對泉州清晰如昨日的記憶,或許也是泉州本土別樣於異地的文化民俗在冥冥天意中讓我家赦免了一場劫難——

泉州開元寺天王殿內有一對木刻楹聯,相傳最早由南宋理學家朱熹所題。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閩南古城·泉州

“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聖人”

古城泉州,雅稱“佛國”的確名不虛傳!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日,香火繚繞的古剎寺院星依然星羅棋佈在閩南地界的喧囂都市和僻靜的鄉野之間,就是在那些紅磚古厝的村落裡,每村每寨必建家族宗祠,各家各戶也設有神龕靈位。這在不知究竟的外鄉人眼裡,這裡的人們信仰虔誠,也過度“迷信”。這樣的風土人情或許與史書上的大遷徙有關,這是一個流淌在當地子民血液裡千百年來刻骨銘心的記憶。

遙想戰亂頻仍的西晉時期,無論是慘烈的“永嘉之亂”,不論是有名的“衣冠南渡”,還是到了北宋的“靖康之變”,流離失所的中原百姓,為避戰禍和屠戮,為了活下去的一線生機,他們慌不擇路,四散奔逃,這一卷目不忍睹的“流民圖”從中原鋪展開來,一路延伸到了巨浪滔天的東南大海邊,陸地從腳下突然消失了,是大海和閩南的陸地止住了他們奔命的腳步……

想必近兩千多年前的閩南地面尚是一片流放遭貶謫官員的蠻荒之地,入不了廟堂高位上那些顯貴們攻城略地的炯炯法眼,要不然從中原逃難來的人們怎能僥倖在此地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當地人們的先祖經歷過血淚慘劇,在閩南這個偏遠的地方生存下來,他們感激上蒼的垂憐和恩賜。後人們承襲了舊制禮俗,以四季密集的祭祀活動和慶典形式來表達對神靈的敬畏,對祖先的緬懷感恩之情。

倘若去訪一訪閩南當地的年輕人,知道老家一年四季名目繁多的諸如普渡節、尾牙、送灶王、海祭媽祖、天公生、敬天公、祭土地公、七大巡、以及中元節、盂蘭盆會……這些繁文縟節的典故出處嗎?休提那些青澀的面孔將會被問得張口結舌,就是年過不惑,乃至兒孫滿堂的人,也將被難得一頭霧水,半晌說不出一個子醜寅卯來。

就像大水衝了龍王廟似的, 不知者不足為奇,但不妨礙閩南百姓對天地、神靈、本土的先賢英傑的頂禮膜拜……他們興師動眾地慶典,大張旗鼓地操辦著婚喪嫁娶的紅白喜事。

一連幾天的大戲通常都是壓軸登場的節目,當一記開場鑼鼓喧天震響之後,帷幕徐徐展開之時,戲臺下早已眼巴巴恭候著黑壓壓一大片觀眾,這些男女老少已經一臉痴迷提前沉浸在陶醉狀態中去了。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泉州木偶戲

”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須。名山料理身後,也算古人愚……”

梨園戲、高甲戲、傀儡戲、打城戲,均可以來粉墨登場 ,依作者這個外鄉人看來,讓閩南人如此著魔的壓軸好戲最具代表性的一為“提線傀儡戲”,二為“高甲戲”,二者皆是是發祥於泉州閩南語系傳統戲劇的奇葩,它承載著南音文化特色的諸多精華,也許它獨特的音律節韻能夠喚醒閩南人不為外人所知的遠古記憶。

不能不感嘆戲曲的藝術魅力征服了人類的等級層次和地域限制。別瞧他在臺上逢場作戲,分明是在裝腔作勢卻顯得一板一眼。

吹拉彈唱,如泣如訴之中,神魂顛倒的臺下人,枉然替戲中古人擔憂不已,彷彿世間的柴米油鹽已然如海市蜃樓一般虛無縹緲。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泉州高甲戲

小時候,我川南人家如逢紅白喜事,其親友們往往出資包幾場電影或點一臺戲來表達對主人的心意。這也是迎來送往的川南民間走親訪友隨禮的一種形式體現。

舉凡那戶人家舉辦這樣的露天節目在平日寂寥的鄉村裡可謂是振奮人心的訊息。主人翁將戲臺或銀幕搭在院子裡、架在尚稀疏兀立著稻茬的旱田裡、房前屋後空曠的斜坡上,夜幕之下,四鄉八鄰的觀眾打大老遠的地方紛至沓來,盛況空前比閩南民間的廟會更熱鬧。

如今回首,往事依稀,宛若發生於影影綽綽的夢境裡——多少人家也不容錯失這樣的機會,他們早早用罷晚飯後匆匆出門,年輕的父母們呼兒喚女,傾巢而出,難忘那些年的清澄夜空中月光皎潔,或是星漢燦爛,就算是斜雨紛紛的黃昏也阻擋不了他們拖家帶口去參加一場夜晚的聚會,如此的觀眾,這般熱情無辜,經常回報他們的,往往只是欣賞到一個無頭無尾的片段。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川劇《馱背子回門》畫面

孩提時代記憶猶新的經典莫過於川劇《馱背子回門》、老電影《梁祝》、《鍘美案》、《杜十娘》、《李慧娘》、《五朵金花》……夜空之下,原本空曠的場院裡只要豎直起一面黑框白銀幕,一時半刻就會人頭攢動起來。

如我母親這樣年紀,又識得幾個文字的當年川南農村的小媳婦兒,大約算得上傾心追慕露天戲劇和電影的生力軍。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上世紀九十年代電影畫面

天知道經過多少片場的來來回回,複製膠片終於不堪重負斷成了幾截,不慌不忙的放映員對這等故障司空見慣,只見人家大手大腳一剪,再用醫用膠帶纏接上,大度的觀影者也從不計較在欣賞過程中的磕磕絆絆。這樣顛三倒四的播放片場雖然屢次三番,但如我母親這樣著了迷的觀眾,只要距離未到鞭長莫及的程度,還是要翻來覆去地去熱衷追隨……

我的父親亦步亦趨相伴著母親,帶著一雙兒女風雨無阻相隨,旁人察覺不出其中有什麼曲折,他這個兒子也是多年以後,也是做了父親的人了,才逐漸醒悟這是一個丈夫對妻子的呵護和體貼之心,他一輩子寵著母親,心細如髮。

年輕的父親是家裡的頂樑柱,他咬緊牙關支撐著一個貧寒的小家,風雨飄搖多麼艱辛,從小缺吃少穿,他身軀瘦弱,又沒文化,母親由此怨尤了幾乎一輩子,惱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目不識丁的莊稼漢父親不識投射在幕布上的字幕,甚至連普通話都聽不明白,更不用說聽懂那些拖著長調吚吚丫丫的戲劇唱腔 ,也許他疲憊不堪極了,懷裡又拖著一個讓瞌睡蟲折騰很東倒西歪的小兒,為生存而掙扎中的年輕父親,所謂藝術意境,詩情畫意從何而來?

那些年的年輕夫婦櫛風沐雨嚐盡謀生的辛苦,與其說夜幕下的父親興致勃勃去觀戲看電影尚精力充沛,不如說他是為了迎合母親,他心甘情願地不離左右遷就自己的妻子,在母親面前耐心細緻的父親,那謙卑的姿態,除了盛滿胸臆的恩寵,畢其與母親相識後,不可謂不漫長的餘生,更像個忠心不二的僕人似的。

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天剛斷黑不久,父親有些急切地送走了傍晚用餐的最後一桌客人。他轉過身來不但將餐廳的燈滅了一半,連大門也關閉了一半。

父親的舉動落在亞熱帶季風氣候,終年四季難見一片霜花,連冬臘月也燥熱到偶爾要穿單衣短袖度日子的閩南明顯有悖常理。

這東南大海邊的不夜城,豈有夜深人靜的道理。且不論土生土長的當地人,連許多外鄉客也入鄉隨俗過起了晝伏夜出的日子,光天化日之下的街頭,上午八九點鐘了還顯得空空蕩蕩,深夜子時都過了卻車水馬龍。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閩南晉江市安海鎮

華燈初上,流光溢彩的閩南都市,大街小巷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兀自成一個茫茫人海。夜幕降臨後商機無限。我們這家緊鄰水果批發市場的飲食小店同這一條街上任意一家小餐館一樣,一大半營業份額都在夜間經營創收下的。

我的父親卻在當晚擺出了一條關門謝客的理由,真摯感人,理直氣壯到沒有商量的餘地,他幾乎是強迫老伴和兒媳婦母女倆出門看熱鬧去。

走過一條街,橫穿到馬路對面,再跨過一座刷過白漆的石拱橋。從店裡出來到此處,不過區區兩裡地。眼前出現一個五六百戶,三四千人口,人煙稠密的村莊。

作者的川南家鄉,單門獨戶的人家也罷,東兩戶西三家也好,遍地開花撒落在溝壑起伏的丘陵之間。而泉州轄區內的鄉村多以動輒幾百戶居民的聚居現象呈現,

如此這般數千者之眾,村民們在村口矗立著一座高大牌樓,深如迷宮的閩南當地的浩大村莊裡,除了外嫁來的媳婦兒或是倒插門的入贅女婿,一般情況下難以找出一戶外姓的人家。他們要麼舉村人皆姓蔡,要麼全村一律洪姓。遑論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人,這樣的村落無不歷史悠久,別看都是同一個姓氏,成百上千年世代延續下來,左鄰右舍幾乎都是出了五服的血緣關係。漫步在這樣的村子裡,街坊鄰居的老熟人不宜稱之為老蔡或小洪,若不然迴應者此起彼伏,茫然不知所措發生在應接不暇之時,扳著十個指頭也數不過來有多少個老蔡小洪。

這個離我家小餐館兩裡遠,安海鎮東郊的村莊地名叫莊浦村。(化名,作者註釋)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閩南鄉村

那一年的那幾天裡莊浦村一連趕上了三件大事:普渡節、一個富家千金的婚禮、還有一位年逾九旬老壽星的喜喪。村裡祠堂前的場院上在敲鑼打鼓唱大戲,還立著一塊五丈多長的寬幅銀幕放電影,轟轟烈烈的熱鬧已是第三天頭上了。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正午和傍晚的飯點時段,紛紛光臨小餐館的顧客大多是附近幾家製衣公司和五金機械廠的員工,三三兩兩的不乏我們西南地區的老鄉,父母親一口土生土長的川南方言可以和他們順暢交流。這些年輕人在餐椅上剛一落座就表情誇張地談論莊浦村的演出,每觸及到精彩處,往往笑翻了一席人,連餐桌都在跟著抖動。

母親忙裡忙外穿梭在桌席間收碗碟擦桌椅,客人們的談笑風生吸引她聽得耳朵都豎起來了。

平素在川南家鄉,老家附近鄉親們的紅事白事,一年到頭總要碰上好幾回,那種讓觀眾們笑得前仰後合的民間演出的情景浮現出來,母親心裡念念不忘,猶似身在異鄉也突如其來一個溫故的機會。

安海之於我母親這個從川南農村來到此地已過半年的大娘儘管還人生地不熟,閩南話之於她,嘰裡呱啦如同外語似的。但這並不妨礙她想去湊一下陌生地方的熱鬧,親眼見識一番閩南鄉村別樣的“西洋景”。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閩南祭祀活動場景

安海是閩南地區晉江市下轄一個百業興旺的重鎮,燈火通明的街市一派繁華,尤其是餐飲行業的店鋪,不到夜裡十一點,幾乎沒有一家甘心打烊落鎖的。可是我父親卻在那一個晚上反其道行之。

父親早早收工打烊,他在滅了一半照明燈的餐廳裡的昏暗光線下神色焦灼而悲壯,他連連催促老伴、兒媳婦兒、小孫女三代人出門去莊浦村看戲看電影,勒令口氣強硬得如掃地出門一樣。

明面上看來,是父親又在司空見慣對老伴獻殷勤,投其所好讓她出去解解悶,讓兒媳和孫女兒也跟著去作伴,以他說得出口,不容爭辯的理田是擔心老伴不小心走丟了。

其實另有隱情——在十多年前的那一個晚上,頭髮花白,年近花甲的父親,一個一輩子老實巴交的老農民,在離家鄉一千多公里的他鄉做好了為保全親人而準備去赴湯蹈火。

目送三個女眷在路燈下轉過街角,不見了人影,父親迅速轉身進店,他反身將剩下的一扇虛掩的店門再往外推了一推,只留下一道窄窄的縫隙。

父親摸黑去了裡間他與母親的臥室,從枕頭下翻出了一把剁骨的菜刀,他下午就把它磨得雪亮鋒利。父親將利器插在腰間的皮帶上,再往裡收緊了一個釦眼,幾番調整刀柄的位置,他要使貼身的鋼刀在出其不意時迅速拔出來又要讓旁人覺察不出他暗藏兇器。

父親的額頭在燈光下亮晶晶的,他不由自主緊張,身上汗水涔涔……

我的母親只知道當天午後兒子放在裡間第一間寢室床頭櫃上的手機失竊了。其他的內情,她只曉得一個大概。用他安慰兒子的原話來說,失財免災,大不了花錢節約一些,再買一個。待到太陽快落山,兒子離店回公司時,她還把自己的“泉靈通”借給了兒子用。母親不知詳情,是因為母親打年輕時就養成了一個雷打不動的午休習慣,要是午飯後不閉目睡上片刻,她整個下午都處於昏昏沉沉的萎靡狀態,像掉了魂似的。

都是店裡最後一位客人離席後我們才開飯,辛辛苦苦開餐館的小店主們的作息哪有什麼規律可循。待到那一天我們一家終於上桌吃午飯時,牆壁上的掛鐘時針都指向下午兩點鐘了。母親飯後進寢室休息,睏得連腳步都有跌跌撞撞,當天的午休她睡得特別沉,就是天上打響雷也驚不醒她,就別說在她熟睡時店裡來了警察。

至於兒媳婦兒,她經歷了下午發生在店裡的來龍去脈,但是當年尚不到而立之年的兒媳婦兒還涉世未深,不知江湖險惡。就是她在情急之下撥打了報警電話,可是待到一路鳴笛的警車在店門口停下時,那三個小年輕早已溜之大吉……

孫女兒在她爺爺那雙昏花老眼裡分明就是一顆光彩奪目的夜明珠。那一年剛出襁褓的女嬰讓她媽媽初次帶回龍洞坪老家,爺爺見了,兩眼閃閃發光。接過去摟在懷裡,瞅得兩眼發直。

一兩歲的孫女兒寶貝喜樂無常,最不可理喻。無端哭哭鬧鬧,每回一趟老家,夜裡偏要一心挨著爺爺共眠,這細心的爺爺一會兒幫她掖被角,一會兒又抱起來把尿,徹夜連燈也不敢滅。

只要這個小貓崽大小的孫女兒發出一聲嬌啼,爺爺就如接到緊急命令似的應聲而起,輕輕抱起來,再為她裹緊小被子,託穩在如搖籃的臂彎裡,輕拍慢搖,她的爺爺如在踏著舞步節奏一般頻率守一……一夜迴圈若干次,往復折騰爺爺若干趟。爺爺不但不厭倦,瞧他一張蒼老的臉龐,連褶子都舒展開來了,分明就是一臉沉醉。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當年作者父女倆

從川南瀘州老家到閩南泉州,路上兩天三夜,孫女兒差不多都賴在爺爺懷裡,就連上車下車,爺爺雙肩上揹著一個又大又沉的牛津布行李包,懷裡還抱緊一個嗲聲嬌氣的孫女兒,老頭兒累得腦門上的白髮都濡溼了一大半,還連聲迴應著孫女兒,笑語盈盈的樂得合不攏嘴……

午飯後到下午四五點鐘這段時間一般情況下鮮有客人光顧,店主人是可以趁機忙裡偷閒休息一下的。

孫女兒的爺爺剛剛和衣躺下床,眼睛還未來得及合上,跟前跟後纏著爺爺的小孫女兒也尾隨著進來了,她也想在爺爺的邊上小睡上一會兒。

那天下午,就只有奶奶和三歲孫女兒得享了午休。

父母親的臥室裡響起父親的鼾聲還不到一刻鐘,就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也許是敲門聲太微弱不足以驚醒每天熬到午夜,又從清晨起忙碌不停到下午的父親。

是兒媳婦兒站在門外三聲“爸爸”才喚醒了疲憊不堪的父親——又進店三個客人,生意上門了。

父親躡手躡腳起身,輕手輕腳帶上房門,為的是讓老伴和孫女兒祖孫倆清清靜靜睡上一場午覺。

店堂裡坐著三個年輕小夥子,衣著潔淨,三張能說會道的嘴巴如抹了蜜一樣,一見父親掀開門簾從裡間出來,連忙起身,親親熱熱連呼伯伯,又轉頭稱呼他的兒媳婦兒為姐姐。

三個不速之客一口地地道道的西南鄉音,他們自稱是附近一家公司的送貨員,老闆像個催命鬼似的,逼著他仨一個上午連著半個下午接連從安海到泉州跑了三個來回,連午飯也顧不上吃。這一條街上的七八家餐館,就我們這家看上去最講究衛生,所以就進來了。

這三個年輕人要麼是餓壞了,要麼是真有錢的主兒,“打牙祭”出手闊綽:父親為他們剖了一條約五斤重的活鱘魚、妻子切了一大盤滷牛肉、又用高壓鍋燉了半鍋排骨湯、又拎來一件啤酒……小餐桌都快擠不下去了。佳餚美酒豈能缺了好煙相配,受客人相托,妻子出門墊錢買回兩包單價三十多元一盒的高檔香菸。

翁媳倆為這一單“大生意”樂顛顛地忙上忙下,熱情洋溢為食客提供最優質的服務。妻子在心裡默算幾遍了,刨去兩盒香菸不計,也忽略幾樣果蔬冷盤,單是幾道旺實的“硬菜”,粗略算下來,這頓酒飯價值接近三百元。

酒菜上齊後,父親擦了把脖頸上的汗水,隔著一張桌子照料著三個大快朵頤的年輕顧客。

三個年輕人對我父親的手藝讚不絕口, 只是兩三點鐘了才進午餐,攪了我父親的午休,他們覺得心裡過意不去似的,非要敬伯伯一杯,與他們素不相識的伯伯實在拗不過人家的心意,接過來痛痛快快一飲而盡。

我父親從不吸菸,平時也滴酒不沾。這樣不染任何癮癖的人在酒精刺激下,情緒頓時高漲。他手舞足蹈像個孩子一樣,不住誇讚小夥子們能幹又知禮懂事……

我也在裡間左側我和妻子的房間裡睡午覺,臥室門虛掩著。餐廳通往裡間小夫妻的臥室中間隔著一道用膜板隔開的狹隘走廊,餐廳與走廊之間只有門框沒有裝門,門框上釘著一條布簾子。

布門簾根本不隔音,喝了一杯啤酒的父親和客人那朗聲笑語終於將我吵醒了。

父親和客人雙方都是一口地道四川話,父親又如此高興。我以為老家來故人了,哪有避而不見鄉親的道理,遂翻身起來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這三個年輕人見到我這個少東家更加熱情,彷彿失而復得失散多年的手足兄弟一般。

盛情難卻之下,我被邀請入席,幾番推讓,我在正席位上坐定下來。

桌下橫七豎八一大堆空酒瓶,其中一個小夥子耐不住腹脹急急忙忙要去衛生間,我妻子一指門簾子,他迫不及待一溜煙兒就鑽了進去。

我們這家小餐館僅設了一個小衛生間,位於我和妻子小房間外的右牆角。出門在外,因陋就簡,我和妻子住的寢室和衛生間都是以木板隔斷的,從店裡任何一處往衛生間,都要從我和妻子的房間門口路過。

便溺聲停止後,上廁所的年輕人又過兩三分鐘才出來。騰空了肚子又接著敞開胡吃海喝……

剩下的的兩個客人也一前一後去了一趟衛生間。

被三個熱情過度的不速之客灌得雲山霧罩的少東家腦子裡還殘存幾分清醒,見三個陌生人相繼去了衛生間,突然想起寢室門沒有關,床上枕頭下藏著一個盛著好幾百元錢以及證件的錢包,還有自己的手機也擺在床頭櫃上……一時間覺得有些不放心,也起身掀開門簾進去了。

枕頭沒挪動過位置,枕頭下的錢包看上去也原封不動——證件也都還在,唯獨鈔票不翼而飛了。

同鈔票一起不翼而飛的,就是床頭櫃上的那隻新買的“索愛”手機也不見了蹤影!

一個人遭受財物失竊這種意外時,在下意識支配下通常會經歷兩種心理反應:一時間六神無主,驚慌失措,再於心不甘,幻想著失而復得。我這個失主在驚愕中迅速冷靜下來,我輕聲將妻子喚了進來,問她是不是動過我的東西了,她說她打顧客進店那一刻就一直忙得腳不點地連房間門都沒靠近一步,既然不是妻子就更不能是奶奶和孫女兒,祖孫倆在隔壁房間熟睡,連房門都沒開啟過……自我起身到店堂再到發現錢物失蹤這段時間,只有那三個人進來過,也只有這三個年輕人涉嫌盜竊!

妻子比我還要著急,她把涼蓆揭開了,毛毯提起來抖了又抖,枕芯也從枕套裡扒了出來……翻箱倒櫃一通折騰——僥倖破滅,哪裡會有奇蹟發生。

小夫妻返回店堂,女人的哀求裡顫抖著哭聲,說三個帥哥要是拿了手機就還回來,我們絕不聲張,當成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這三個剛才還高高興興推杯換盞的年輕人聞言勃然變色,反應之激烈彷彿蒙受了天大的冤枉。

他們噴著酒氣指天畫地,又是詛咒又是發毒誓,異口同聲否認。其中一個為了自證清白當著大家的面把上衣脫了又抹去長褲子,要不是我大聲喝斥那人的拙劣表演,這傢伙還想把貼身內褲也剝過一乾二淨。

我也喝了幾杯酒,膽壯了幾成,他們的狡辯無異於火上澆油,盛怒之下,我的胸腔都快炸開了,口氣也不再客氣:

只有你們三個人上過廁所,不是你們哪有別人!為了洗清自己,各位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放在桌上……

三個年輕人“無辜”的嘴臉一下子翻轉得猙獰可怖,咬牙切齒迴應的口氣不無威脅和恫嚇,聽上去讓人毛骨悚然。

身上的東西拿出來也不是不可以!我們哥仨也是在江湖上走南闖北的人,這個面子丟不起。要是沒從中找到你丟失的東西,就坐實你在栽贓好人,要麼你賠我們一萬塊錢名譽損失費,要不然就把你這破店一把火點了……

年輕的少東家氣得火冒三丈,不顧一切一把拽住一個傢伙的衣服,就要將手伸進他的衣袋。這傢伙像一頭受驚了的野豬似的力大無窮,一下子掙脫開來,抄起一隻啤酒瓶子,咣噹一聲就在冰箱角將瓶底碰掉了,他張牙舞爪揮舞著無底的酒瓶,那碎裂的瓶底犬牙交錯,支楞著長長的玻璃尖,閃爍著森森寒光,比一把利矛還要瘮人。

你再過來,老子一瓶子捅死你!

我的勇敢是在酒精作用下驟然爆發的,這個謙謙文弱書生一掃平日裡的矜持形象,那一刻像個猛張飛似的。隨手從牆角抄起一柄一米多長的鐵鍬,舉到半空猛然發力眼看就要劈向那顆揚言要縱火燒店的腦袋……

我在和這三個人緊張對峙——就在另外兩個人也摩拳擦掌要跟著撲上來,事態眼看就要激化到魚死網破之際,妻子在身後猛地死死抱住了我,父親也趕緊衝過去拖住了那個揮舞著破碎酒瓶的人。

父親那白髮蒼蒼的腦袋點得跟雞啄米似的,嘴裡不停地說對不起……誤會了……我那兒子冤枉好人,太不懂事……

臉色煞白的妻子害怕丈夫挨毒打,她擔心極了。轉個身來像一道護身盾牌似的以她嬌小的身體擋在我和那三個凶神惡煞的年輕人之間,恐懼使她劇烈顫抖,跟篩糠一樣。

她把頭拱在丈夫胸膛上,我清清楚楚聽見她哆哆嗦嗦摁響了三個手機按鍵的聲音。

電話剛一接通,就聽見了手機裡傳來一個溫柔的接警女聲。

“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麼幫助……”

三個傢伙見勢不妙,抽身幾個箭步就躥到了店門外,其中一個折返回來,指頭點著我的鼻尖。

“你小子有種就不要躲起來,晚上新賬老賬一起算!”

警察在那三人逃跑約十分鐘後到達,他們慌忙拔開在門口圍觀的人群進入店裡,出乎意料並沒有看到頭破血流的鬥毆現場,父親對我和妻子遞了一個眼色,示意由他出面去接待警察,父親對著警官們邊一邊比劃一邊用一口川南方言陳述著“案情”。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閩南深滬灣漁港

父親在警察面前篡改了事實真相:他說兒子和幾個哥們兒朋友在店裡喝酒,耍酒瘋,吵了幾句嘴,還動了手,只傷了和氣並沒傷人,結果鬧了個不歡而散……

父親以他那一口川南方言,地地道道的鄉音,他為了讓警官們明白他的意思,他刻意調慢節奏和語速,一字一頓,再借助手勢和警察交流。有板有眼的神情無比嚴肅認真,一比一畫的姿勢格外滑稽。警官們豎直耳朵費力地聽他的一面之詞,竟然聽懂了也偏信了,居然把他們逗得開懷大笑。

警官們放心離開的英姿顯得多麼大度又瀟灑。

店裡恢復平靜後,父親又轉過身來開導兒子,他讓我放放心心回去上班:天下哪有這樣的笨賊,偷了東西還會自已主動回到作案現場的?佯稱晚上要來報復,純屬是鴨子死了——嘴硬!

他送走了兒子,親眼見他上了安海鎮到深滬鎮的客車才轉身回去。父親在返店再到晚上餐館客流高峰期的這段空閒時間,做了兩件隱秘的事情。

一輩子對自己節儉到苛刻的父親做下的第一件事不可謂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回店的幾百米途中,他走進了一家超市,他指著香菸櫃檯裡最頂層那一種硃紅色軟包的香菸,不吸菸的父親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想買三盒煙。結果收銀員告訴老頭兒這點兒錢遠遠不夠,父親一咬牙又摸出一張大鈔,收銀臺的小姑娘找回給他五元零錢才算順利完成了交易。

父親出了超市,那姑娘還掩飾不住一臉的驚訝莫名,這個外地來的鄉下老漢穿戴土裡土氣,橫豎都不像個有錢人,居然抽這麼貴的煙。

回到店裡,沒有理睬老伴也沒招呼兒媳婦兒,直到看見了小孫女兒蹦蹦跳跳跑出來迎接爺爺,神色凝重的父親才輕笑一下。

他從砧板上拿下一把差不多兩斤多重,油膩膩的剁骨刀,轉身向裡間的天井走去,父親若無其事的背影看上去和尋常一樣——他只是為了把菜刀磨快,以便順順當當地切肉剁骨,彷彿壓根兒就無謀劃過把菜刀派上其他用場。

我家的店和鄰居的店兩堵牆之間有一個大約三尺寬兩丈長兩頭砌以水泥空心磚封堵的狹長“天井”。領居家的牆體完好無缺,而我家從牆根往上則開了一道小門,如此一來,這方小小的,本是兩家共有的“天井”,則順理成章變成了我們一家獨享。

我們剛搬過來時,天井裡雜物成堆,牆壁上佈滿了苔蘚。將它清理乾淨後,我再在兩頭牢牢地拴上一條指頭粗的電纜線。母親和妻子在這無人打擾的“天井”裡晾曬衣服;而我家初涉塵世才不到三年的小丫頭天性好奇,她半跪半趴在地上,屏息凝神地翻開牆角的瓦礫和石塊,聚精會神的樣子,眼珠子都快掉落到地上了,她在認真研究哪些四處逃竄的小小蟲豸,全然不顧小臉蛋兒花了,身上的乾淨衣裳也弄髒了……

而這一天下午在“天井”裡,比我家小丫頭更專注更投入一件事的,就是小丫頭的爺爺。

曾經歲月悽苦,年過半百的父親那一頭茂盛的頭髮過早地全白了。他不時用手指蘸著鹽水酒在刀鋒上,隨著他上下左右的磨刀動作,他那一顆雪白而又蓬亂的腦袋也在那一年初秋的天光下搖擺不定。

父親的心裡必定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為了保全家人不受荼毒,他多麼矛盾的做下兩項應變的準備。

他買了價格昂貴的香菸,如此貴重的東西,彷彿待承的是不一般的貴客,可他又把菜刀磨得雪亮鋒利,宛若是要去迎敵,對付兇惡殘忍的豺狼……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年過不惑的父親和村裡的幾位鄉親一起,他們在早春時節遠赴南疆,在那多雨又潮溼的亞熱帶雨林裡開山築路,將近年關時回來,挑著一擔破舊又沉重的行李,他把辛苦掙下的幾百元血汗錢,深藏在腳上穿的那雙舊膠鞋裡,一路有驚無險地帶回了家。

那一年,中越邊境線上的戰爭已經接近尾聲,曾經炮火連天的戰場歸於寂靜,雙方的軍隊都撤離得差不多了,但父親和叔叔們說,隔三岔五還是可以聽見零星的槍聲……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油畫《邊陲小花》

年少時在家鄉,經常可見鄉村曠野裡那些豎立在田埂土路和青石板大路交錯的十字路口的電線杆子上、小河邊路口的樹幹上,貼著一章一尺見方的土黃色宣紙,宣紙右下角蓋著一個篆文紅章,印章邊框裡的字元曲曲折折,卻又條理清晰。這錯綜複雜卻又有條不紊,讓人不明不白,光這一方硃紅印章就顯得神秘莫測,宣紙上當然還有幾行毛筆書寫的楷體字,如此寫道: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路過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

二十年餘前的一天,因為家裡有客人,父親天還沒亮就去趕場買菜,四鄰八鄉那麼多的早起者,父親可能是動身最早的人,因為他急匆匆的腳步第一個透過石旦口渡橋。(石旦口,位於川南家鄉玄灘鎮境內,在龍鳳村和新山村交界處的龍溪河上——作者註釋)

他在朦朦朧朧的晨光裡觸動了一條攔在橋頭上的紅絲帶。那是一戶弄瓦之喜的人家拴上的。(弄瓦之喜,生男孩叫弄璋之喜,生的是女兒叫弄瓦之喜——作者註釋)

相憶父親,恍若隔世(中)

上世紀九十年代龍溪河流域捕魚場景

因那襁褓之中的嬌弱幼兒沒日沒夜哭鬧不休,長輩們擔憂她不能順利長大成人,川南民間衍生一種“撞拜”的習俗,為孩子“撞”上一門乾親,再認一雙衣食父母,等於給孩子上了雙保險。千百年來也說不清靈驗與否,可這難道不是寄託了天下為人父母的可憐心願否?

一切全憑上天註定,“撞”上誰,誰就是那個冥冥之中當仁不讓的有緣人。

措手不及的父親顯然吃了一驚,定下神來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慷慨地掏出一張伍拾元的鈔票作為見面禮打發了人家。

五十元放在二十多年前的川南農村可不是小數目,那些年在鄉中學念初中的孩子們,一個星期擁有十元錢生活費,算得上中等水準了……

當年這個初降人世不久的女孩兒好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突然出現在父母親眼前,讓這對年近半百的夫婦喜不自禁憑空又添丁一個女兒……

這一門家遠在瀘州城裡的乾親其間中斷了十幾年的來往,二十多年後的今年夏天,已經物是人非,連找上門的路都不識了,想透過親朋故友的關係想來探望我的父母。

可是這苦命的乾爹已於去年臘月永遠告別了人世間……

文章的下篇,將揭破閩南安海驚險往事的最後記述以及詳述以上兩段往事,天南地北的讀者朋友,耐心待作者娓娓道來……(文章未結束,請待下篇)

2022/09

原創文章

江蘇鹽城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