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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第四十八回精讀

由 李昌明逐回精讀紅樓夢 發表于 人文2022-09-14
簡介“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

盛筵必散一語出於紅樓夢的何人之口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精讀

一、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且說薛蟠聽如此說了,氣方漸平。三五日後,疼痛雖愈,傷痕未平,只裝病在家,愧見親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鋪夥計內有算年帳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內治酒餞行。內有一個張德輝,年過六十,自幼在薛家當鋪內攬總,家內也有二三千金的過活,今歲也要回家,明春方來。因說起“今年紙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明年先打發大小兒上來當鋪內照管,趕端陽前我順路販些紙札香扇來賣。除去關稅花銷,亦可以剩幾倍利息。”薛蟠聽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捱了打,正難見人,想著要躲個一年半載,又沒處去了躲。天天裝病,也不是事。況且我長了這麼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主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內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後,便和張德輝說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夥計是舊時的店員或長工。他們和僕人不同,他們家還有少量的由妻子等人打理的田地,如這裡的張德輝家裡就還有二三千金的過活。他們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如現在才剛到十月,夥計不但可以回家算年賬,回去時東家還設酒餞行。而僕人是和主人簽過賣身契的,屬於主人財富的一部分。這類人完全沒有人身自由。如在第十九回,襲人母親來接她回家吃年茶,就得親自來回過賈母,且晚上必須得回去。

紙札是紙做的冥器。張德輝為什麼要告假呢?因為買紙札冥器要趕在清明節前後,買香扇最好的時間應在端陽節前後。

薛蟠不懂買賣行情,僅是為躲羞才出去做生意,弄不好要血本無歸,好在有張德輝協助。

晚間薛蟠告訴了他母親。薛姨媽聽了雖是歡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錢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說:“好歹你守著我,我還能放心些。況且也不用做這買賣,也不等著這幾百銀子來用。你在家裡安分守己的,就強似這幾百銀子了。”薛蟠主意已定,那裡肯依,只說:“天天又說我不知世事,這個也不知,那個也不學。如今我發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學習著做買賣,又不准我了,叫我怎麼樣呢?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在家裡,何日是個了日?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年高有德的,咱們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麼得有舛錯?我就一時半刻有不好的去處,他自然說我勸我。就是東西貴賤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的問他,何等順利,倒不叫我去。過兩日我不告訴家裡,私自打點了一走,明年發了財回家,那時才知道我呢。”說畢,賭氣睡覺去了。

有薛蟠這樣的兒子,薛姨媽自是不放心,怕他在外惹事生非,闖大禍。上回,見薛蟠被打,薛姨媽就要借賈府之勢提拿柳湘蓮,現在聽薛蟠要出門遊藝,又拿不定主意,可見她是個容易莽撞且沒啥主見的家庭婦女。薛蟠雖為躲羞,但編的理由倒還有幾分道理。

薛姨媽聽他如此說,因和寶釵商議。寶釵笑說:“哥哥果然要經歷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時說著好聽,到了外頭舊病復犯,越發難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許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命罷了。這麼大人了,若只管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門,幹不得事,今年關在家裡,明年還是這個樣兒。他既說的名正言順,媽就打諒著去了八百一千銀子,竟交與他試一試。橫豎有夥計們幫著,也未必好意思哄騙他的。二則他出去了,左右沒有助興的人,又沒了倚仗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著,舉眼無靠,他見這樣,只怕比在家裡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媽聽了,思忖半晌說道:“倒是你說的是。花兩個錢,叫他學些乖來也值了。”商議已定,一宿無話。

寶釵這番話,說的倒也不錯。

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後廊下,隔著窗子,向裡千言萬語囑託張德輝照管薛蟠。張德輝滿口應承,吃過飯告辭,又回說:“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點行禮,僱下騾子,十四一早就長行了。”薛蟠喜之不盡,將此話告訴了薛姨媽。薛姨媽便和寶釵香菱並兩個老年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蒼頭一名,當年諳事舊僕二名,外有薛蟠隨身常使小廝二人,主僕一共六人,僱了三輛大車,單拉行禮使物,又僱了四個長行騾子。薛蟠自騎一匹家內養的鐵青大走騾,外備一匹坐馬。諸事完畢,薛姨媽寶釵等連夜勸戒之言,自不必備說。

至十三日,薛蟠先辭了他舅舅,然後來辭了賈宅諸人。賈珍等未免又有餞行之說,也不必細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四隻眼睛看他去了,方回來。

這薛蟠出門遊藝,老虎不吃人,樣子倒嚇人,準備很充分。

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並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下一二個男子。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將一應陳設玩器並簾幔等物盡行搬了進來收貯,命那兩個跟去的男子之妻一併也進來睡覺。又命香菱將他屋裡也收拾嚴緊,“將門鎖了,晚間和我去睡。”寶釵道:“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們園裡又空,夜長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薛姨媽聽了,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該叫他同你去才是。我前日還同你哥哥說,文杏又小,道三不著兩,鶯兒一個人不夠伏侍的,還要買一個丫頭來你使。”寶釵道:“買的不知底裡,倘或走了眼,花了錢小事,沒的淘氣。倒是慢慢的打聽著,有知道來歷的,買個還罷了。”一面說,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命一個老嬤嬤並臻兒送至蘅蕪苑去,然後寶釵和香菱才同回園中來。

薛家來賈府,一共有多少人?薛家包括香菱共四人,薛姨媽有同貴同喜兩個丫鬟,寶釵有鶯兒文杏丫頭兩個,香菱有臻兒丫頭一個,薛蟠有常使小廝兩個,外加薛蟠乳父老蒼頭,諳事舊僕二名,諳事舊僕妻子二人,另還有兩三個老嬤嬤及未跟隨薛蟠出去留在家的男人一兩個人。算來二十個人左右。

如今薛蟠不在家,所以薛姨媽才把他書房裡的陳設玩器並簾幔(可見薛蟠平時睡在書房)收進自己房內。也因為薛蟠不在家,薛姨媽才又叫香菱收拾好屋子,把房門鎖嚴,晚上跟她睡一處。寶釵覺得自己在蘅蕪苑,晚上僅鶯兒一個人陪著太冷靜,所以才要香菱過去作伴。

香菱說:“我原要和奶奶說的,大爺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兒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說我貪著園裡來頑;誰知你竟說了。”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裡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沒個空兒。就每日來一趟,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著機會,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個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著這個功夫,教給我作詩罷。”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呢。我勸你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說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你只帶口說我帶了你進來作伴兒就完了。回來進了園,再到各姑娘房裡走走。”

寶釵沒有答應教香菱學詩,是源於她的一貫觀點,讀書寫詩不是女孩的份內事。寶釵要香菱去問候賈府諸人,這是禮節使然。又特別交待香菱不要特意說自己已搬進園來,大概是怕有人會多想,引起誤會。總之,這都體現出寶釵會做人,處理人際關係的分寸也拿捏的恰到好處。

香菱應著才要走時,只見平兒忙忙的走來。香菱忙問了好,平兒只得陪笑相問。寶釵因向平兒笑道:“我今兒帶了他來作伴兒,正要回你奶奶一聲兒。”平兒笑道:“姑娘說的是那裡話?我竟沒話答言了。”寶釵道:“這才是正理。店房也有個主人,廟裡也有個住持。雖不是大事,到底告訴一聲,便是園裡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兩個,也好關門候戶的了。你回去告訴一聲罷,我不打發人去了。”平兒答應著,因又向香菱笑道:“你既來了,也不拜訪拜訪街坊鄰舍去?”寶釵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兒道:“你且不必往我們家去,二爺病了在家裡呢。”香菱答應著去了,先從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賈璉病在家裡,平兒忙忙的趕來,定是有事,故支走香菱,以便她和寶釵好談事。

且說平兒見香菱去了,便拉寶釵忙說道:“姑娘可聽見我們的新聞了?”寶釵道:“我沒聽見新聞。因連日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這裡的事,一概也不知道,連姊妹們這兩日也沒見。”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了個動不得,難道姑娘就沒聽見?”寶釵道:“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奶奶去呢,不想你來了。又是為了什麼打他?”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什麼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家裡坐著,拿出這扇子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麇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了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拿著扇子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了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這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拿什麼混打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聽見姨太太這裡有一種丸藥,上棒瘡的,姑娘快尋一丸子給我。“寶釵聽了,忙命鶯兒要了一丸來與平兒。寶釵道:”既這樣,替我問候罷,我就不去了。“平兒答應著去了,不在話下。

石呆子家裡窮的沒飯吃,賈赦許他五百兩銀子一把就是不賣,並且說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也不賣;要扇子,不如先要了他的命。足見他還真像一塊呆笨的頑石,故名為石呆子。當然,石呆子一詞,還表明他誓死不屈、誓死捍衛家中文物的堅強決心。

人家的鎮宅之寶,賈赦強買強要,這叫掠取豪奪。賈雨村為了巴結,全無正義之心,巧立名目,助紂為虐,真小人。

在這裡,平兒對賈雨村義憤填膺,寶釵聽後風平浪靜,一點氣憤感都沒有,又怎能說她憤世嫉俗呢?

這裡的石呆子,或是比喻寶玉;湘妃、玉竹,或是比喻黛玉,因瀟湘館植有大量竹子。

”要扇子,先要了我的命。“或是暗示寶玉對黛玉至死不渝的愛情。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精讀

二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且說香菱見過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熟透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詩翁了!“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裡念幾首也是好的。“黛玉聽說,便命紫鵑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苑中,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只得隨他去了。

“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是說每句中的一三五位置上的字,可平可仄,而每句二四六位置上的字,是平聲就得平聲,仄聲就得仄聲,不可亂來。其實,這並不準確,只是大致記憶法。嚴格來說,作近體詩不可這樣套。

“起承轉合”,起即開端,承即承接上句申述,轉即轉折,合即結束全詩。這是作詩的基本結構章法。

對句講究平仄相對,實對實,虛對虛。黛玉說虛對實,實對虛,是口誤。這是就詩的音樂美而言的。因為這樣,一首詩才讀起來朗朗上口,節奏感強。

陸放翁,就是陸游。”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意思是”未捲起的多重簾幕使室內薰香味保留更久,古舊的硯臺被磨得微微下凹能聚攏更多的墨液。“詩句意境淺顯,故黛玉說它”淺近“。

王摩詰,王右丞,都指王維。唐代詩人、畫家。尤長五言,多詠山水田園。宋蘇軾贊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學他的詩有利快速進入詩情畫意中。

老杜,即杜甫。他的律詩表現範圍廣:應酬、詠懷、羈旅、宴遊、山水,時事,都有佳作。他的律詩合律,且又極盡變化之能事,渾融流轉,卻又無跡可尋。學他的詩,有利體會到真景物,真感情,明白什麼才叫情景交融,什麼才是詩的功力。

李青蓮,即李白。他的絕句(五絕、七絕)自然明快,飄逸瀟灑,以簡潔明快的語言表現出無盡的情思,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著名詩篇。學他的詩,可培養詩的個性和浪漫的想象力。

應瑒,東漢末文學家,建安七子之一;

謝是謝靈運,他和陶淵明一樣,是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人物,被稱為山水田園詩派的鼻祖。

阮是阮籍,竹林七賢之一,清淡、飲酒、研究玄學。

廋是庾信,鮑是鮑照,兩人都是南北朝時期的詩人。

香菱先被拐子拐走,也許是柺子想她今後能賣個好價錢,不知怎麼弄的,讓香菱識了字。她能偶爾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上一二首,就證明了這點。

香菱樂學,偷空也要看上一二首,求寶釵教她,被婉拒後,仍不灰心,一來到大觀園,就又求黛玉。她求學心切,積極主動。

香菱善學,當黛玉講解完詩的結構章法後,她便立即明白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

香菱還能苦學,一回到蘅蕪苑,便在燈下把王維的五言律一首一首認真讀起來,寶釵數次催她睡覺,她都不睡。

黛玉樂於人師,當任不讓,熱情大方,率真自信。她不僅學識淵博,而且深諳教藝。

她首先鼓勵香菱樹立信心:學詩”什麼難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詩翁了。“有了這種鼓勵,香菱才會有自信心;有了自信心,才能有興致學下去。

接著簡單明瞭介紹了作詩的結構章法(起承轉合)和對句規則(平仄相對、虛實相對)。然後再強調詩歌創作要有破有立,即不必過於拘泥於形式(平仄、虛實相對)(破)。”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立)。

何為奇句?奇句就是有言外之味,畫外之意,弦外之音的句子。如寶釵的”淡極始知花更豔“就是這樣的奇句,越琢磨越覺得意味深長。

然而,黛玉又強調”第一立意要緊“(立),不能只講究詞彙華麗,以致”以詞害意“(破)。

什麼是立意?立意就是作詩前應明確的創作意圖,包括詩的主題思想和構思設計等。往往一件作品能否成為傳世佳作,就決定在立意上。所以,它是”第一要緊“事。

總之,黛玉強調奇句重要,立意要緊,奇句要服務於立意。

可見,黛玉講述提綱挈領,高屋建瓴,道規律,明要旨,生動形象,深入淺出。

再接下來,黛玉則積極引導香菱循序漸進,要重視積累和感悟。先讓香菱讀王維五言律詩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進入詩情畫意的意境中。

再讀杜甫七言律詩一二百首,體味真景物、真感情,明確詩的功力。

最後要求讀李白的絕句一二百首,學會培養詩的個性和想象力。

可謂難度越來越大,要求越來越高。

王維是詩佛,杜甫是詩聖,李白是詩仙,要學就學一流的。黛玉這種引導,是要使香菱明白”取法乎上“的重要性。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探討,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這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的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餘‘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顆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由此可見,黛玉在教學中強調自學,重視讀說聽的綜合訓練,注重實踐與探究,重視能力培養。

這裡又表現出香菱的善學。她說”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這說明她悟出了王維詩的畫外之意,悟出了詩的真諦。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大漠就是浩瀚無邊的大沙漠,由於它沒有什麼奇觀異景,烽火臺上的一股濃煙就顯得格外醒目,故用一個”孤“字。烽火臺上濃煙近看肯定是裊裊上升,但詩人站在遠處看,就是”直“的了。

由於沙漠地帶沒有山巒樹木,黃河一眼望不到邊,惟”長“字才能形容得盡。這時候倒映在河中的紅日就會讓人感覺格外渾圓。這就是香菱說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這說明香菱開始悟出了詩的滋味。

然而,詩人卻又是將自己的孤寂情懷融化於自然景物中。這就是香菱說的”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表明香菱開始悟出了詩的真諦。

“落日江湖白,潮來天地青。”若晚霞仍掛天空,自然是江湖落日圓,但若日已西沉,江湖水面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一定是白茫茫一片。

青天指藍色天空。潮水來臨,碧浪滔天,天地間彷彿都染成了碧藍色,渾然一體。就像香菱說的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碧浪滾滾而來的氣勢)的一個橄欖(天地間染為一體的碧藍色)。香菱是真悟出了詩的意境。

“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意思是渡頭那邊的太陽已下山,村子裡的炊煙一縷縷的飄散。香菱將上京時看到的情景與詩結合起來,加以聯想,使樸素的感性上升到理性的殿堂,再次表現出她對詩歌特有的領悟力。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曖噯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歎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裡羨慕,才學著玩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歎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麼?“寶玉笑道:”說謊的是那架上的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說著,只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香菱又逼著黛玉換出杜律來,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

三昧本是佛教用語,意思是止息雜念,使心神平靜,借指要領、真諦。

寶玉這裡是說香菱已懂得了做詩的要領和竅門。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意思是依稀可見的遠處村落,上方炊煙縈繞似不忍離去。這是用擬人化的手法寫炊煙。香菱聰穎靈秀,根基天分好,一看便知“墟里上孤煙”的“上”字是從這裡的“依依”二字化出來的。難怪黛玉誇她“極聰明伶俐”,後文中寶玉誇她“地靈人傑”。所謂“化出來的”就是仿寫,但仿不是照抄,得仿出新意。如王維“墟里上孤煙”,則是用白描法來表現黃昏村落炊煙裊裊上升的景象,與陶詩中的擬人化顯然不同。黛玉說“更比這個淡而現成”,就是要告訴香菱這個道理。

香菱央求黛玉探春出題,再次表現出她的樂學。黛玉再次鼓勵她:“你竟作一首來”,將讀說聽訓練又加上了關鍵的一步“寫”的訓練,這是能力提升最重要的環節。

寶玉探春都對香菱學詩給以鼓勵褒揚,與寶釵的婉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由黛玉探春罵寶玉胡鬧,說“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表明當時社會普遍認同的價值觀是“女子無才便是德”。

香菱聽了,喜的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捨不得杜詩,又讀二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帳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別混我。”一面說,一面作了一首,先與寶釵看。寶釵看了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你別怕臊,只管拿了給他瞧去,看他是怎麼說。”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只見寫道是: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樓。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辭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

此時的香菱為作詩,“茶飯無心,坐臥不定”,成“詩呆”了。

皎皎:潔白。

影團團:斑駁的月影。

野客:遊子。

玉鏡、冰盤,都指月亮。

譯文

月亮掛在寒夜天中央,皎潔的月光投下一片片斑駁的影子。詩人常思玩月以助詩興,遊子因望月徒添憂愁而不忍觀。翡翠樓邊,珍珠簾月都能看見天空中懸著一輪圓月。美好的夜晚何必點燃銀白色的蠟燭,清朗的夜空中,月亮的光彩輝煌燦爛,映照著畫欄。

解析

本詩就一個意思,讚美月光美好,故黛玉說“意思卻有”。也就是說立意有了。

王維詩是詩中有畫,描繪景物多采用白描法,香菱這詩也有點這個味道。然而,王詩意境寬闊,耐人尋味,但她不僅沒意境,還犯了堆砌辭藻的錯誤,如玉鏡、冰盤,都是形容月亮圓,月光皎潔,兩次連用於同一聯中,重複。故黛玉說“措辭不雅”,“被他(王維)縛住了”。

詩貴在寄情寓興,本詩實是為詠月而詠月,缺乏真情實感。

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信,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著他。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

如今的香菱又成“詩瘋”了。寶玉說的“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意思是說香菱那麼聰慧靈秀,怎麼就落成個婢女?

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去了。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沒有。”說著,一齊都往瀟湘館來。只見黛玉正拿著詩和他講究。眾人因問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眾人因要看詩時,只見作道: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幹。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寶釵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香菱自為這首妙絕,聽如此說,自己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只見他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前竹下閒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閒閒罷。”香菱怔怔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眾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是詩魔了。都是顰兒引的他!”黛玉笑道:“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之理。”李紈笑道:“咱們拉了他往四姑娘房裡去,引他瞧瞧畫兒,叫他醒一醒才好。”

譯文

不像銀不似水的月華把窗戶映得寒涼,且看晴朗的夜空中護託著一輪如玉般的月亮。浸染在銀色月輝下的朵朵疏淡的梅花散發出濃郁的芳香,絲絲柳條在微風中拂幹了清露。只疑為淡淡的白粉塗在金色臺階上,又彷彿薄薄的輕霜飛灑在玉欄。一夢醒來西樓一片寂靜,只見夜空中的殘月還可隔簾遙視。

解析

詩的首聯首句便是寫月色,偏題。首聯下句“試看晴空護玉盤”,有色有輪,算是回到詠月本身,切了題,也較生動形象。頷聯透過“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開。”烘染出月色的柔和溼潤,很有情韻,但仍因有“色”無“輪”而跑題。頸聯按詩的結構章法應轉折,但這裡仍是緊扣著月色不放,結果又跑題又不合章法。

看得出,本詩比前一首已經有了極大的進步。但由於詩人仍然只知在月景中轉圈,翻來覆去,卻又缺乏王維詩那種深邃的意境,給人的感覺是牽強附會,即黛玉說的“穿鑿”。可見,仍被王詩縛住,未能跳出圈子。在寄情寓興方便仍未得到拓展,因而詩的內容還顯得單一而不夠充實,詩的意蘊還不夠醇厚。

正像寶釵說的,如今的香菱不僅廢寢忘食,而且挖心搜膽,心不旁騖,成“詩魔”了。

說著,真個出來拉了他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著。眾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三停。香菱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著笑道:“這一個是我們姑娘,那一個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會作詩的都畫在上頭,快學罷。”說著,頑笑了一回。

各自散後,香菱滿心裡還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臥下,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正想著,只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他,問他:“得了什麼?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不成詩,還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會同姊妹往賈母處來。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作不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碌出來,自己並不知好歹,便拿來又找黛玉。剛到沁芳亭,只見李紈與眾姊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他們說他夢中作詩說夢話。眾人正笑,抬頭見他來了,便都爭著要詩看。且聽下回分解。

畫繒:這裡指絹畫。

此時的《大觀園畫》仍“十停方有了三停”,遠沒畫成呢。

從文中可知,藕香榭是惜春居處,但她住在暖香塢。

香菱如此苦志學詩,精血誠聚,看來這最後一首詩要成功了,她真要成“詩仙”了。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精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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