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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宋詩選注·王安石

由 漢語言文學中文系 發表于 人文2021-06-10
簡介11《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五引《蔡寬夫詩話》記王安石語,亦見李壁《王荊文公詩箋註》卷四十一《窺園》詩注

歸來向人說疑是武陵源是什麼意思

錢鍾書:宋詩選注·王安石

文 / 錢鍾書

王安石(一○二一——一○八六)字介甫,臨川人,有《臨川文集》。他在政治上的新措施引起同時和後世許多人的敵視,但是這些人也不能不推重他在文學上的造就,尤其是他的詩,例如先後註釋他詩集的兩個人就是很不贊成他的人①。他比歐陽修淵博,更講究修詞的技巧,因此儘管他自己的作品大部分內容充實,把鋒芒犀利的語言時常斬截乾脆得不留餘地、沒有回味的表達了新穎的意思,而後來宋詩的形式主義卻也是他培養了根芽。他的詩往往是搬弄詞彙和典故的遊戲、測驗學問的考題;借典故來講當前的情事,把不經見而有出處的或者看來新鮮而其實古舊的詞藻來代替常用的語言。典故詞藻的來頭愈大,例如出於“六經”、“四史”,或者出處愈僻,例如來自佛典、道書,就愈見工夫。有時他還用些通俗的話作為點綴,恰像大觀園裡要來一個泥牆土井、有“田舍家風”的稻香村,例如最早把“錦上添花”這個“俚語”用進去的一首詩可能是他的《即事》②。

把古典成語鋪張排比雖然不是中國舊詩先天不足而帶來的胎裡病,但是從它的歷史看來,可以說是它後天失調而經常發作的老毛病。六朝時,蕭子顯在《南齊書》卷五十二《文學傳論》裡已經不很滿意詩歌“緝事比類……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鍾嶸在《詩品》裡更反對“補假”“經史”“故實”,換句話說,反對把當時駢文裡“事對”、“事類”的方法應用到詩歌裡去③;唐代的韓愈無意中為這種作詩方法立下了一個簡明的公式:“無書不讀,然止用以資為詩”④。也許古代詩人不得不用這種方法,把記誦的豐富來補救和掩飾詩情詩意的貧乏,或者把濃厚的“書卷氣”作為應付政治和社會勢力的煙冪。第一,從六朝到清代這個長時期裡,詩歌愈來愈變成社交的必需品,賀喜弔喪,迎來送往,都用得著,所謂“牽率應酬”。應酬的物件非常多;作者的品質愈低,他應酬的範圍愈廣,該有點真情實話可說的題目都是他把五七言來寫“八股”、講些客套虛文的機會。他可以從朝上的皇帝一直應酬到家裡的妻子——試看一部分“贈內”、“悼亡”的詩;從同時人一直應酬到古人——試看許多“懷古”、“弔古”的詩;從傍人一直應酬到自己——試看不少“生日感懷”、“自題小像”的詩,從人一直應酬到物——例如中秋玩月、重陽賞菊、登泰山、遊西湖之類都是《儒林外史》裡趙雪齋所謂“不可無詩”的。就是一位大詩人也未必有那許多真實的情感和新鮮的思想來滿足“應制”、“應教”、“應酬”、“應景”的需要,於是不得不像《文心雕龍•情采》篇所謂“為文而造情”,甚至以“文”代“情”,偷懶取巧,羅列些古典成語來敷衍搪塞。為皇帝做詩少不得找出周文王、漢武帝的軼事,為菊花做詩免不了扯進陶潛、司空圖的名句。第二,在舊社會里,政治的壓迫和禮教的束縛剝奪了詩人把某些思想和情感坦白抒寫的自由。譬如他對國事朝局的憤慨、在戀愛生活裡的感受,常常得指桑罵槐或者移花接木,繞了個彎,借古典來傳述;明明是時事,偏說“詠史”,明明是新愁,偏說“古意”,甚至還利用“香草美人”的傳統,借“古意”的形式來起“詠史”的作用,更害得讀者猜測個不休。當然,碰到緊急關頭,這種煙冪未必有多少用處。統治者要興文字獄的時候,總會根據無火不會冒煙的常識,向詩人追究到底,例如在“烏臺詩案”裡,法官逼得蘇軾把“引證經傳”的字句交代出來。除掉這兩個社會原因,還有藝術上的原因;詩人要使語言有色澤、增添深度、富於暗示力,好去引得讀者對詩的內容作更多的尋味,就用些古典成語,彷彿屋子裡安放些曲屏小几,陳設些古玩書畫。不過,對一切點綴品的愛好都很容易弄到反客為主,好好一個家陳列得像古董鋪子兼寄售商店,好好一首詩變成“垛疊死人”或“牽絆死屍”⑤。

北宋初的西昆體就是主要靠“撏撦”——鍾嶸所謂“補假”——來寫詩的。然而從北宋詩歌的整個發展看來,西昆體不過像一薄層、一小圈的油花,浮在水面上,沒有在水裡滲入得透,溶解得勻;它只有極侷限、極短促的影響,立刻給大家瞧不起⑥,並且它“撏撦”的古典成語的範圍跟它歌詠的事物的範圍同樣的狹小。王安石的詩無論在聲譽上、在內容上、或在詞句的來源上都比西昆體廣大得多。痛罵他禍國殃民的人都得承認他“博聞”、“博極群書”⑦;他在辯論的時候,也破口罵人:“君輩坐不讀書耳!”⑧又說自己:“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⑨。所以他寫到各種事物,只要他想“以故事記實事”⑩——蕭子顯所謂“借古語申今情”,他都辦得到。他還有他的理論,所謂“用事”不是“編事”,“須自出己意,借事以相發明”11;這也許正是唐代皎然所說“用事不直”12,的確就是後來楊萬里所稱讚黃庭堅的“妙法”,“備用古人語而不用其意”13。後面選的《書湖陰先生壁》裡把兩個人事上的古典成語來描寫青山綠水的姿態,可以作為“借事發明”的例證。這種把古典來“挪用”,比了那種捧住了類書14,說到山水就一味搬弄山水的古典,誠然是心眼兒活得多,手段高明得多,可是總不免把借債來代替生產。結果是跟讀者捉迷藏,也替箋註家拉買賣。流傳下來的、宋代就有注本的宋人詩集從王安石集數起,並非偶然。李壁的《王荊文公詩箋註》不夠精確,也沒有辨別誤收的作品,清代沈欽韓的《補註》並未充分糾正這些缺點。

①參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論李壁注王安石詩《致譏》《寓貶》;沈欽韓《王荊公文集註》卷一《上五事札子》注、《詩集補註)卷二《君難託》、《何處難忘酒》、卷四《和郭功甫》、《偶書》、《韓忠獻輓詞》、《故相吳正憲公輓詞》等注。

②李壁《王荊文公詩箋註》卷三十四。

③參看劉勰《文心雕龍》第三十五篇、第三十八篇。

④《昌黎先生集》卷二十五《登封縣尉盧殷墓誌》;“資”字值得注意,跟杜甫《奉贈韋左丞丈》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涵義大不相同。

⑤曾慥《類說》卷五十六載《古今詩話》,江少虞《皇朝類苑》卷三十九。

⑥例如文彥博《文潞公文集》從卷四起就漸漸擺脫西昆的影響。甚至《西昆酬唱集》裡的作者也未必維持西昆體的風格,例如張詠《乖崖先生文集》裡的詩都很粗率,而《西昆酬唱集》捲上有他的《館中新蟬》。

⑦例如楊時《龜山先生集》卷十七《答吳國華書》,晁說之《嵩山文集》卷十三《儒言》等。

⑧邵博《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

⑨《臨川集》卷七十三《答曾子固書》。

⑩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五引《西清詩話》論王安石。11《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五引《蔡寬夫詩話》記王安石語,亦見李壁《王荊文公詩箋註》卷四十一《窺園》詩注。

12《詩式》卷一“詩有四深”條。

13《誠齋集》卷一百十四《詩話》。

14參看司馬光《續詩話》記西昆體作家劉筠論《初學記》語:“非止‘初學’,可為‘終身記’。”

錢鍾書:宋詩選注·王安石

河北民

河北民,生近二邊長苦辛①。

家家養子學耕織,輸與官家事夷狄②。

今年大旱千里赤,州縣仍催給河役③。

老小相依來就南,南人豐年自無食④。

悲愁天地白日昏,路傍過者無顏色。

汝生不及貞觀中,鬥粟數錢無兵戎⑤!

①“二邊”指遼和西夏。

②當時宋對遼每年要“納”銀絹,對西夏也每年要“賜”銀綺絹茶,可是這裡的“事”字恐怕不是“以大事小”而是“有事於”——防禦——的意思。

③儘管荒年沒飯吃,還得去趕做河工。

④雖然是豐年,也一樣沒有飯吃。參看同時像曾鞏《元豐類稿》卷一《胡使》:“南粟鱗鱗多送北,北兵林林長備胡……還來里閭索窮下,斗食尺衣皆北輸。”

⑤唐太宗李世民在貞觀十五年八月裡說他有“二喜”:第一是連年豐收,“長安鬥米值三四錢”;第二是:“北虜久服,邊鄙無事”。王安石對貞觀和開元時代非常向往,例如這首詩以及《嘆息行》、《寓言》第五首、《開元行》等。可是熙寧元年宋神宗趙頊第一次召他“越次入對”,問他說:“唐太宗何如?”他回答得很乾脆:“陛下當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王夫之《宋論》卷六說他“入對”的話是“大言”唬人,這些詩也許可以證實那個論斷。

即事

徑暖草如積,山睛花更繁。

縱橫一川水,高下數家村。

靜憩雞鳴午,荒尋犬吠昏。

歸來向人說,疑是武陵源①。

①就是陶潛《桃花源記》所寫的世外樂土。

葛溪驛①

缺月昏昏漏未央②,一燈明滅照秋床。

病身最覺風露早,歸夢不知山水長。

坐感歲時歌慷慨,起看天地色淒涼。

鳴蟬更亂行人耳,正抱疏桐葉半黃。

①葛溪在江西弋陽,驛是公家設立的伕馬站和過客招待所。

②等於說夜正長;“漏”是古代的計時器。

示長安君①

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

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

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②。

欲問後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

①王安石的大妹妹,名文淑,工部侍郎張奎的妻子,封長安縣君。

②這大約是宋仁宗嘉祐五年(公元一○六○年)王安石出使遼臨行所作。

初夏即事

石樑茅屋有彎碕①,流水濺濺度兩陂。

晴日暖風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

①王安石還有一首《彎碕》詩說:“殘暑安所逃,彎碕北窗北。”“彎碕”見晉人左思《吳都賦》,《文選》卷五李善注說是“昭明宮東門”的名稱,李周翰注說是“險峻”的意思,這裡似乎都不切合。《廣韻》卷一的“五支”和“八微”兩部說“碕”是“曲岸”或“石橋”,想來此處以“曲岸”為近,因為詩裡已經明說那地方有“石樑”;“彎”是形容堤岸的曲折,王安石不過借用左思的字面。《吳都賦》還有一句“碕岸為之不枯”,李周翰注說“碕”是“長岸”;郭璞《江賦》裡說起“碕嶺”和“懸碕”,《文選》卷十二李善注分別引許慎《淮南子注》和《埤蒼》說“碕”是“長邊”、“曲岸頭”;宋代袁易《念奴嬌》詞也說:“淺水彎碕,疏籬門徑,淡抹牆腰月。”(《全宋詞》卷二百七十七)都可以參證。

錢鍾書:宋詩選注·王安石

悟真院

野水從橫漱屋除,午窗殘夢鳥相呼。

春風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無。

書湖陰先生①壁

茆簷長掃淨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②。

①楊德逢的外號;他是王安石在金陵的鄰居。

②這兩句是王安石的修辭技巧的有名例子。“護田”和“排闥”都從《漢書》裡來,所謂“史對史”,“漢人語對漢人語”(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曾季狸《艇齋詩話》);整個句法從五代時沈彬的詩裡來(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八),所謂“脫胎換骨”。可是不知道這些字眼和句法的“來歷”,並不妨礙我們瞭解這兩句的意義和欣賞描寫的生動;我們只認為“護田”“排闥”是兩個比喻,並不覺得是古典。所以這是個比較健康的“用事”的例子,讀者不必依賴箋註的外來援助,也能領會,符合中國古代修辭學對於“用事”最高的要求:“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顏氏家訓》第九篇《文章》記邢邵評沈約語)

泊船瓜洲①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②,明月何時照我還。

①在長江北岸,跟鎮江——“京口”——相對。這是王安石想念金陵的詩,鐘山是他在金陵的住處。

②這句也是王安石講究修辭的有名例子。據說他在草稿上改了十幾次,才選定這個“綠”字;最初是“到”字,改為“過”字,又改為“入”字,又改為“滿”字等等(洪邁《容齋續筆》卷八)。王安石《送和甫寄女子》詩裡又說:“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送汝過江時”,也許是得意話再說一遍。但是“綠”字這種用法在唐詩中早見而亦屢見:丘為《題農父廬舍》:“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侍從宜春苑賦柳色聽新鶯百囀歌》:“東風已綠瀛洲草”;常建《閒齋臥雨行藥至山館稍次湖亭》:“行藥至石壁,東風變萌芽,主人山門綠,小隱湖中花。”於是發生了一連串的問題:王安石的反覆修改是忘記了唐人的詩句而白費心力呢?還是明知道這些詩句而有心立異呢?他的選定“綠”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後想起了唐人詩句而欣然沿用呢?還是自覺不能出奇制勝,終於向唐人認輸呢?

江上

江北秋陰一半開,曉雲含雨卻低迴。

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

夜直①

金爐香燼漏聲殘,翦翦輕風陣陣寒。

春色惱人眠不得②,月移花影上欄干。

①“直”通“值”,就是值班;那時候的制度,翰林學士每夜輪流一人值班住宿在學士院裡(沈括《夢溪筆談》卷二十三)。

②這一句出於羅隱的《春日葉秀才曲江》詩:“春色惱人遮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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