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神徽中的生命共識

原標題：醫學神徽中的生命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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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益昉

曾經就讀的醫學院，資格老，名頭大。創立近百年來，雖數度更名，我還願意認祖歸宗，到處蒐羅母校不同時期、不同版本的冠名校徽和紀念章（參見圖①），珍藏於書齋。醫者講究“正誼明道”，取自《漢書·董仲舒傳》 “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為校訓，凡近百年。

同道除了學院名號與學養理念需要合拍，聚集在西醫領域的，其實另有行業徽記可做身份認同。這個徽標並非吾輩從小見識的“紅十字”，而是一杆被靈蛇纏繞的神杖。改革開放之初入學的幾批科班生，無緣獲得涉及宗教、神話和史詩方面的西醫通識，患者被物化為需要修理的元件，醫療技術被歸入與電工、鉗工同類的手藝活計。大批從醫專初訓結業的熟練開刀匠，篤信十指之下手到病除。手藝崇拜極易偏離診療核心，即對生命的完整理解與尊重。缺乏生命敬畏的執業行為，一不走神就會滑向過度治療，成為醫源性次生傷害的重要誘因。

直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上海第一醫學院有幾個特別強大的專業，成為世界衛生組織（WHO）的合作中心。我們這批新科研究生，終於有機會接近醫學思想的關鍵原核，方才發現“盤蛇神杖”標識，頻繁出現在WHO的官方出版物上，徹底顛覆醫學生僅辨“紅十字”的幼稚園認知。不得不承認，我自己恰恰就是前期流水線上剛剛裝配出籠的文化次品之一。

晚清以降半個世紀，在敬畏生命的共識下，我國本土的現代醫學前輩們，不但完成西醫體系的建制化，而且於1915年成立中華醫學會，一直沿用“盤蛇神杖”作為會標三十餘年。中斷逾30年後，上海第一醫學院率先將蛇杖融入校慶紀念章，重拾西醫的人文精髓。在這裡，神杖代表著一步一步腳踏實地盡力而為，盤蛇則強調敬畏生命順從自然。鑑於人類社會仍處於醫學僅能有限作為的無奈階段，所以，以盡人事為特徵的“紅十字”層面，以及既盡人事、又敬天意的蛇杖哲學，綜合代表了當今社會面對生命救援的理性原則。或者說，只有既抗爭又妥協，才能達成人與自然共生共贏的次優局面。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上醫領頭示範之後，其他醫學院群起效仿，紛紛將“盤蛇神杖”融入校徽。這次集體行動並非形式做秀，而是培育西醫人才、實施臨床救治的共同宣言，合理繼承與適度引進多元化思想成果，為接軌現代醫學倡導的生物、心理和社會適應模式，做好了鋪墊。和“與天鬥”的豪情達成和解，稱其為醫學界的思想解放與改革自救，未嘗不可。

2019年秋，我鬼使神差一般，來到土耳其西南部愛琴海沿岸的東羅馬帝國遺址艾菲索斯（Ephesus），朝拜迄今為止最古老的醫學神徽本尊。考古證據顯示，艾菲索斯遺址的信史，可上溯到公元前1000年，先後沐浴古希臘、古羅馬以降的文明輝煌。一般而言，來訪此地的遊客，大都衝著亞底米神廟、塞爾蘇斯圖書館等宏大建築，親臨現場感受女神阿耳忒彌斯和聖母瑪利亞的故事而來。而我卻是為了追尋學生時代的夢想，直奔“盤蛇神杖”一睹真容。

一路上，古羅馬建築遺址的魅力，濃縮在巨石壘起的人工奇蹟中。雖然歷經天災與戰火，但數千年前的壯麗繁華，不難以殘垣斷壁為背景，迅速還原畫面。就連被後世不斷提煉的神話，也跟著平添些許可信的成分。在通向艾菲索斯港口、聖廟、劇場和圖書館的幹道兩旁，佈滿立體雕塑與巨幅壁畫，稍稍熟知西方典故，即可判斷此處的人物事蹟，均為有序鋪展，期待後世弘揚。

神徽終於顯現。在四面雕琢的矩形石柱上，古希臘神話中隱喻精靈、狡猾與蛻變、重生的蛇型符號，顯然是作品的主角（圖②）。平心而論，在精品迭出的艾菲索斯， “盤蛇神杖”遠稱不上光彩奪目，但神杖被其牢牢裹挾的特徵，倒是真真切切。也許，蛇與杖的魔力權重，應該也在雕塑比例中有所暗示。與隔壁祥和的醫神牧羊對照起來，生死相搏的勝敗，盡在天命掌控之中。有了這方巨石為據，並在聖母瑪麗亞的光環下，後人不斷演繹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與蛇搭檔，拯救生靈的無敵功夫，神話雕塑也就漸漸贏得信眾，最終昇華為行業信符。

以拯救生靈、性命相托為隱喻的盤蛇，在艾菲索斯遺址並非孤例。遊客稀少規模宏大的2號民居整體發掘現場，是艾菲索斯剛剛開放的展廳，很少被各種遊覽攻略提及，卻意外成為我的最愛。原來，與醫神相伴下凡，藥神也在此落地千年，靈蛇除了纏繞神杖，還在藥罐上顯現，兩廂行醫施藥，從一開始就搭夥行善。這幅殘留的普通民居室內大理石裝飾畫，千年之後神采依舊熠熠生輝。

告別艾菲索斯的次日，按計劃遊覽安塔利亞（Antalya）博物館，這裡陳列著更加早期的佩吉（Perge）遺址人物雕塑群。在眾神排列的大廳，我一眼就認出了偉岸的阿斯克勒庇俄斯，只不過彼時的醫神還僅握光桿，靈蛇尚未纏繞神杖（圖③）。古人是否早有暗示，與天鬥僅為源自人性本能的初級衝動。只有經歷了世事的萬般磨鍊，人與自然平衡的認知才會逐漸萌芽，只不過最初的忠告是以神話形式傳世。流傳至今的醫神外形與內涵，則整合了人類對醫學和生命的全部理解認識，步步昇華，漸入佳境。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醫神也不是一日成型的。

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