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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襄陽,做一個晚婚的人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遊戲2023-01-10
簡介”兩人感情進展順利,女孩父母希望見一下他,見面時直接詰問他,為什麼還沒有在襄陽買房子

襄陽提親要準備什麼

原創 肖薇薇 GQ報道

在襄陽,做一個晚婚的人

今年年初,湖北省襄陽市民政局公佈了一組資料,2021年,襄陽市男性平均初婚年齡為35。23歲,女性為33。96歲。2016年,這個資料分別是男性29。41歲和女性27。27歲,5年裡推遲了近5歲。結婚登記數量也從2016年的46783對,逐年下降到2021年的28300多對。

襄陽位於湖北省西北部,漢江穿過這座城市的中心,將城市一分為二。作為一座工業城市,改革開放之後,襄陽聚集了大批軍工、鐵路、化工、汽車等企業。人們的生活圍繞工廠建立。封閉的環境也塑造了下一代較為保守的婚姻觀。

我們的記者前往襄陽,和幾位傳統意義上晚婚的人聊了聊,並參加了一次本地的相親活動。我們好奇的是,統計學上初婚年齡推遲的背後,在這座三線城市,年輕人為什麼越來越難以走進婚姻?做一個晚婚的人,意味著什麼?

“找愛情”的阿文

阿文的戀愛啟蒙在25歲,之前他一度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對女孩不感興趣。

他喜歡上廠裡一名日語翻譯,她也是25歲,眼睛很大,嘴唇性感,身材豐滿。在廠裡,女孩的聲音一出現,他就定定望著她。那段時間,他的夢裡全是那個女孩。他開始追求她,約她去食堂吃飯,下班逛街,同事們起鬨,他們默許著,但沒有人捅破那一層窗戶紙。一起坐車的時候,她靠在阿文肩膀上睡著了,這是他們做過最親密的事情。

有一次女孩說,想去他家裡看看。他住在奶奶家,覺得老房子很破,沒回應。不久後,女孩和另一個男孩在一起了。

他又談過兩次戀愛。他很少表現親密,也拒絕女生去他的私人空間。分手後,他覺得自己是喜歡她的,但越在乎,他越表現得相敬如賓,甚至疏離。有個女孩約他去酒吧,他默默坐在一邊,記下她喜歡喝的酒,等回去看教程學會調酒,女生已經離開襄陽,去了廣州工作。

阿文說,自己有些過於傳統了,又生性害羞,但是他又覺得,戀愛的兩人應該親密才對。28歲那年,阿文初中的好哥們結婚了,他也開始考慮結婚。

34歲那年,同事給他介紹了一個女孩,比他小9歲,之後他們吃了幾次飯,女孩說話不緊不慢,他問女孩,我年紀比她大,你介意嗎?她說,不介意。

他每天接她下班,一起在菜市場買菜時,他第一次有了走入婚姻的念頭。他終於遇到了一個合拍的人,再次有了戀愛的感覺。以前都是他一個人,這回終於有人跟他一起,在身邊說,我想吃什麼,儘管那天的意麵味道清淡,這個時候還是會覺得,“哇塞,原來這就是幸福的感覺。”

他和女孩的家人吃了一次飯。他兩手空空地過去,在一個飯店包間裡,十幾個親戚都在,他輪著敬酒,有了些醉意,忘了買單。這頓飯之後,女生告訴他,家人覺得他不太會來事,又比她年紀大這麼多,反對他們在一起。他們分手了。

他一度決定,自己一個人過挺好的。他下單了一個矽膠娃娃,抱著娃娃看電視。短暫的新鮮感之後,他覺得娃娃太難清洗,丟掉了。2020年,他的父親生病、去世,母親衣不解帶地陪著父親,他們一輩子吵吵鬧鬧到老。他想,親密關係的本質是一起承擔責任與風險,相濡以沫,相伴到老,就像他的父母。

在襄陽,做一個晚婚的人

阿文出生在襄陽,祖籍在江蘇。1960年代,他的父母與大量外省、湖北其他市縣的人來到襄陽,支援三線城市建設,他們大多就職于軍工企業。改革開放之初,襄陽一度擁有了門類非常齊全的工業廠區,那裡有宿舍樓、學校和醫院,幾乎滿足了一個人出生至年老的一切需求。冬天開放浴池,夏天發冰棒。

家屬院也是一個濃度極高的人情社會。阿文說,好像是生活在一個時刻被監視的楚門的世界中,天天都是家長裡短的事兒。在襄陽,陌生的相親男女之間,只需聊上幾句,很快就發現彼此都認識同一個人。

阿文在襄陽中心城區地段有一套房產。買房是在2008年,他在工作的第三年終於搬出了家屬院。那時,他在車企工作,月薪1800元,房貸月供1300元。房子買在漢江邊,視野開闊。他完全拒絕花錢的社交,宅在家玩網遊、做飯,每個月只有發獎金那天出門娛樂,就為了換取一個獨立空間。

我是透過襄陽的一家相親機構認識阿文的。資料介紹他,“39歲,喜歡動漫,廚藝不錯,熱衷在襄陽大街小巷發現美食”。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個子挺高,穿一件淺粉色短袖襯衣,一頭卷卷的短髮,圓臉,戴一副方框眼鏡,面板白淨,說話斯文。我奇怪為什麼他一直沒有女朋友。

很快,我就發現,他的個性裡有一種天生的自卑感。聊天時,他總會擔心對方無聊,他小心翼翼地問我,他是不是很沉悶?

生活中,阿文很少接觸女性。在相親機構,他參加過兩次集體活動,他的體驗不太好,一群人坐在一起,被比較、評價、挑選,他極度不適,“我們好像不再是人了,而是商品,大家都是商品。”

他甚至感覺挫敗,很難和女孩相處。這將他拉回到年少時期的自卑感受。他由奶奶帶大,父母不在身邊,家裡買不起有線電視,院子裡的其他小夥伴在看《聖鬥士星矢》,他連聽都沒聽過,也沒跟風去追香港電影裡的古惑仔。高中之前,他個子很矮,站在乒乓球桌前,球拍都揮不出去,揮出去了也打不到球,在鄰居的笑聲中,他覺得自己什麼也比不過他人。

如今,同齡的夥伴都結婚了,這個單位大院與那個單位大院,兩方老人一撮合,就成了。阿文成了大院裡茶餘飯後談論的“挑”過頭了的人,他們無法理解,給他介紹物件怎麼那麼難。

他又開始了相親,對於另一半有幾項具體要求:年齡比他小三四歲、五官端正、有正經的工作。姑媽介紹了一個家屬院裡在事業單位工作的女生。他們約在必勝客見面,女生落座,讓他評價自己穿得好看嗎?她穿了一件寬大的青灰色棉服,長至膝蓋,看起來圓滾滾的。他說,看著挺暖和的。女生說,這是她媽媽買的。接下來,她講得最多的是家事。

我們吃飯中途,阿文的姑媽打來電話,那個大院姑娘願意跟他處處,問他怎麼想?阿文說,他們之間少了男女之情。回絕的話剛出口,姑媽就打斷了他。在姑媽看來,他的年紀已經令很多女生敬而遠之,沒什麼可挑的空間。他的眉頭愈發皺緊,最後也沒鬆口,“但凡將就一點,我早結婚了。”姑媽說,不想管他了,掛了電話。

阿文問我:“兩個人結婚,互相之間的喜歡,是不是需要百分之百?”他的表情是真誠的疑惑。阿文說,父母定義的那套婚姻規則,他無法接受。

那麼,阿文理想的另一半是什麼樣?他沒有講現實裡的婚姻,而是提到了動畫片裡的紅太狼,他期待一個在感情裡更主動、強勢的女生。在他內心深處,依然還潛藏著浪漫的愛的激情,他希望有一個人來啟用它。可這麼多年,這個人一直沒有出現。

他對於婚姻的情感期許,旁人無法理解,這似乎是一段婚姻裡最不重要的東西。所有人和他說,只要外在條件合適,婚事就已經成了一半。可這卻是他的執念以及走入婚姻的最大障礙,他沒有辦法帶著壓抑的面具,與一個不喜歡的人過上一輩子。

可兩個人合拍是一件玄妙的事,至少在襄陽,他沒能遇到。

被房子困住的阿偉

阿偉是湖北黃岡人,今年36歲,在武漢的中建集團公司做專案管理,去年,他被調到襄陽,職位有了一次晉升,打算在襄陽定居。他想在襄陽找一個結婚物件。他說,他工作忙碌,性格大男子主義,希望找一個賢妻良母,照顧家庭。

阿偉真正經濟獨立是在30歲,之前他的工資一直由父親代管。大學時,他交了一個女朋友,女孩讀的衛校,長得嬌小可愛,大學畢業後,女孩提出結婚,但是他的父親卻極力反對結婚,理由是“她不會照顧人,扛不了事”。父親對兒媳婦的要求,參照了他的母親——在家裡洗衣服做飯,對外能跟人溝通,能夠撐起半邊天。冬天的晚上,家裡人一起洗腳,洗完後,母親就給父親擦腳。

長大之後,阿偉才覺得這些看起來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應該壓在妻子身上,“我媽挺累的,所以我不希望我的另一半那樣。”不過,他希望女友事事依著他,仰視他。父親仍潛移默化地塑造了他的擇偶觀。

阿偉找不到物件的直接原因是沒有房。工作也限制了他,他在工地工作,周圍都是男性,做工程的人,人跟著專案走,每週最多回家一兩次。

他幾乎全年住在了工地上,面板也曬得黝黑。他的應酬很多,每次飯局上,大家聊自己的老婆、孩子、老丈人,他完全插不上話。聽到他沒有結婚,客戶也會嘀咕,“這個人是不是性格不討人喜歡?是不是身體有毛病?是不是家裡太窮了?”

這是該考慮結婚的年紀了。阿偉說,一個男人有了事業,婚姻必須得有著落,因為社會主流都是這樣過的,“選擇主流的路一定是相對最輕鬆的。”

曾有朋友給他介紹一個武漢的物件,當時他在江蘇工作。他們離得遠,在QQ上聊了四五個月,他才過去武漢找她。他們去一個商場吃飯,他說起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她耐心地聽著,讓他感覺心裡挺舒服的。他只在武漢待一晚,就要趕回工地,打車送她回家時,她帶他去了一家酒店,他們就在一起了。

確定關係後,他回了江蘇,女孩催他儘快在武漢買房。他沒有迴應。幾次之後,兩人之間的氣氛降到了冰點。他最終沒有答應,這意味著他要放棄現在的工作,去武漢重新開始。“因為我沒在武漢買房,調和不了也就不耽誤彼此了。”阿偉說。那段時間,他的父親生了場重病,經濟上也很緊張。

在襄陽,做一個晚婚的人

2021年,他在相親機構做了登記,要求是,不接受同齡女士。他認為,女生30歲之後還單身,大機率在年輕的時候嫌棄過別人沒家底。哪怕他知道自己想法是錯的,他也總是會這樣暗暗揣測。

在相親的時候,最先被問到的就是房子。阿偉還是坦誠回答,先確定關係,談婚論嫁之後再買房。這個回答幾乎意味著會被一票否決。哪怕他自認為兩人相處還算愉快,聊到房子,就不了了之。也有女孩直接說,你工資太低了,他無奈道,“被好多月薪三千的人嫌棄。”

第一次相親他就遇到了心動女生。他定了飯店,點了菜,女孩說話溫柔,在房地產做銷售,也有話題聊。有一天,女孩逛超市,見到一個人提著熟食,沒拿穩,撒了一身,她趕緊遞了衛生紙過去。阿偉還為她寫了一首打油詩,“襄中仙女一支秀,天潤路邊獨自走,路遇小姐手撒油,饋贈手紙解其愁。”

兩人感情進展順利,女孩父母希望見一下他,見面時直接詰問他,為什麼還沒有在襄陽買房子?阿偉說,去年他的工作才穩定下來,婚事還沒有著落,定下來親事再在襄陽買房也不急。這次見面之後,女孩變得冷淡,後來就聯絡不上了。他去女孩公司樓下等她,她問他,什麼時候打算買房?阿偉說,定親之後就買。女生不滿意,拒絕了再見面。

阿偉寫了一封厚厚的信,列出自己手頭全部的存款:前同事借了12萬,家裡親戚欠他40多萬,之前做一個工程專案墊了一筆款,正在打官司,以及他現在每個月的工資條,他的月薪是1萬5千元。他不想為了尚不確定的婚姻買一套房。事實上,阿偉的存款暫時確實有些週轉不開。

“但是我之後買房子沒有一點兒難度,對吧?” 阿偉說,信交給了女生,她最終還是沒有答覆。

自稱“渣男”的醫生

醫生林睿自稱“渣男”,三令五申提醒,他的婚戀故事複雜,可能毀了我的三觀。後來他上網搜尋《智族GQ》雜誌,認為比較符合他的氣質,才答應見我。那一週,他連續加班,一個下午,忙完醫院的事情,他終於可以回家休息,我們就約在他家裡見面。

我到小區門口時,他飛跑出來,去商店給我買了一瓶水。林睿40歲,完全不像他自稱的“渣男”“情場老手”模樣,說話聲音不大,語速很慢,帶了些木訥。他穿了一身深藍色運動服,坐在沙發上,侷促得像一個客人。

林睿一個人住。這是一個老小區,在醫院附近,典型的單身公寓。為了這次採訪,他匆忙打掃了客廳。客廳裡有一臺電視、沙發和茶几,茶几上擺了一隻菸灰缸,沙發上堆著衣服。

交談中,我才明白,他之所以自稱渣男,更多是因為在感情裡,他好像總在“走神”,在很多次即將進入婚姻的時刻,他都選擇了退縮。

林睿的老家在襄陽下面的縣城。29歲,林睿回到襄陽工作,因為父親患了癌症。每次回家,父親殷切地問他,什麼時候能見兒媳婦?“活不長了,兒媳婦在哪裡”,是父親的口頭禪。林睿當時在追求醫院裡的實習護士,她很信任林睿,有一次給病人拿錯藥,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林睿,林睿冷靜地告訴她應該怎麼處理。幾個月之後,女孩實習結束,回到老家西安,林睿被母親和媒人押著去西安提親。

女孩媽媽提出要20萬彩禮,“姑娘遠嫁之後,基本上就賣給你們了,可能一輩子也見不著幾次面了。”林睿的母親認為這家人漫天要價,用“賣”女兒的錢用來補貼兄妹。女孩的哥哥和妹妹都沒結婚。雙方就此吵得不歡而散。

林睿回到襄陽,女孩在電話裡問他,為什麼不爭取一下?林睿說,父母不對付,未來阻力太大了。

為了安撫生病的父親,林睿註冊了襄陽幾乎所有的相親平臺。只要照片好看,他就點進去聊一聊,休假時一天見兩個。等見了面,他才發現美顏照片與本人差距很大。

在襄陽,做一個晚婚的人

這幾年,林睿有過四五次接近婚姻的時刻,但都沒能結成。一個是護士,在襄陽另一家醫院工作,性子柔和,他下夜班,女生包了餃子帶給他,餃子裡放了香菜,吃起來很特別。在一起後,林睿被事無鉅細地照顧著,下夜班回家,她肯定熱好了飯菜,冬天擔心他冷,提前開著電爐。她默默地付出,從不問林睿要同等回報。

她不是襄陽本地人,住在舅舅家,她向林睿表達過自己急切渴望建立家庭,離開寄人籬下的生活。一邊是父親的催婚,另一邊是女生對婚姻的渴望。林睿退縮了,他知道女生說這些是出於對他的感情與信任,但他對她的感覺好像消失了。

林睿說:“女人不能對男人太好了,就像一個天平,假如你對一個人90%的好,但對方只有10%,這個天平就容易失衡。”

有一天,女生在他的衣服裡看到了兩張電影票,質問他,他沒有解釋,其實是和同事一起看的。他們就這樣分開了。

他還遇見過一個女生,在一家公司做會計,他們去喝咖啡,女生非要付錢,這一舉動打動了他,打算繼續交往。父親聽說後,嘮叨著要去見見對方父母。那天是在女孩家裡吃飯,一大桌菜,和過節一樣隆重,女方父母對他的工作很滿意,詢問他們結婚的安排。林睿的父親更激動,立馬要定結婚的日子。沒有人過問他的感受。有一天,女生給他送公司發的橙子,他在家裡玩遊戲,橙子遞到他面前,他沒有接,眼神也沒有從電腦螢幕前移開。沉默了許久,他開車送女生走了。

我問林睿,為什麼四五段關係裡,他最終都選擇冷處理?林睿沉默著,不時擺弄空調遙控器,開了關,關了開。等了一會兒,他說,其實他清楚,他的行為是冷暴力,會傷害對方,但他就是無法迴應對方強烈的結婚意願。或許是因為,“我還不是特別喜歡她。”

聊到傍晚,我們下樓散步。林睿說,他有過兩次真心想走入婚姻的時刻。一次是初戀,一次是幾年前,他在一個深夜,點開微信附近的人,加了一個開服裝店的女生。他們約著去襄陽周邊自駕,早上買早餐時候,他順路在花店給她買了一支玫瑰。旅遊那幾天,女生給了他非常炙熱的愛情體驗。旅遊回來,他們確定了男女朋友關係,之後,女生開始問他要錢,買化妝品、還信用卡,金額越來越大,他一共給了三四萬。

但最終,她拋棄了林睿。林睿不願談分手的細節。林睿說,他現在變成了“渣男”,傷害別人,也曾經被人傷害過,感情亂七八糟。

前段時間,林睿過40歲生日。父親一見面就問他,兒媳婦和孫子呢?林睿就給他爸買了一隻黑色的“比利時牧羊犬”,花了150元。第二天給狗洗澡時,掉色了,變成了田園犬。

目前,林睿有女朋友。去年,他加了一個本地碩博士網友交流群,看頭像順眼,加了一個女孩,34歲,在醫藥公司工作。林睿約她逛公園,那是個夏天的傍晚,她穿了一件紅裙子和高跟鞋,他們在公園走了一大圈。夜深了,林睿想著,就她吧。

婚期定在今年10月,他依然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如期結婚。

沒有遊戲的相親活動

據《襄陽日報》報道,湖北省襄陽市民政局公佈資料,2021年襄陽市男性平均初婚年齡為35。23歲,女性為33。96歲,相較於2016年推遲了近5歲,結婚登記數量從2016年的46783對,下降到28300多對。

7月,我來到襄陽,我好奇的是,統計學上初婚年齡推遲的背後,在小城,大家為什麼選擇越來越晚地走進婚姻?在襄陽,做一個晚婚的人,到底意味著什麼?透過一家相親機構,我見到了當地十幾個晚婚的男性和女性,阿文、阿偉和林睿是其中的三位。正如你們在前面所讀到的,他們邁入婚姻的障礙各不相同,但有一個共性,在某一方面,不願意順從主流。

相親館的負責人阿蔡給我看了一些資料。這是本地最有名的一家相親館——在市區已經開了五家分店。目前平臺上的大齡單身男士數量更多。一萬多名會員中,其中近六成是男士,一半多在30歲以上,包括了25%左右的離異男士,還有幾位50多歲的男士,現在還沒有結過婚。

女士集中在30歲左右,二十七八歲最多。現實中對於相親,女方表現得更加急切,很多女生是被父母逼著來報名的。大部分人透過相親很快能結婚了, “社會評價對於大齡女生要苛刻得多”。

阿蔡說,時間比什麼都重要,“到了一個時間,對方只要沒有大的缺陷,條件差不多,願意結婚,他就可以結婚。”這個時間可能是三十歲,可能是四十歲,可能更晚。男性選擇妥協、放寬條件的年紀比女性要遲許多,很多男性幾年晃盪在各個相親平臺,都沒有碰見合適的。這也是襄陽男性初婚年齡高於女性的原因之一。

阿蔡是一位70後男性,他與平臺上大多數男會員都聊過天,除了互相喜歡、相互扶持、滿足夫妻生活之外,男會員們將婚姻看作必須完成的義務,傳宗接代。重要的是,只有結婚,他才可以擁作為丈夫和父親的社會身份。

那個週末,我在相親館參加了一場本碩博相親專場活動,12位男士年齡在28歲到36歲之間,9位女士幾乎都是90後。女士不需要介紹自己的任何資訊,男士們則需要報出“八項條件”:出生年月、學歷、身高、工作性質、房、車,收入,父母退休情況。這叫“出牌”,先打出手中最亮眼的“牌”,才有可能吸引到女士。

穿著T恤、Polo衫與休閒褲的男士們站成一排,默契地都將雙手背到身後,開始背自己的履歷。一旦試圖略過“八項條件”中的一二項,紅娘會響起警鈴,精準打斷。

“單位安排住房。”男士說。

“自己還沒有買房?有沒有購買能力?”紅娘提問。

“我有一輛車,兩套房。”

“房子在你還是父母的名下?”

“父母都退休了。”

“退休幹部還是職工?你是獨生子嗎?”

活動結束,你能對每個男士的稅後月收入、房子位置、名下資產,瞭如指掌。

現場一位女士提出,想了解男士們平時有什麼興趣愛好。阿蔡說,以後約會再去談詩和遠方、興趣愛好,現在當務之急,是問清楚工作、收入和房子在誰名下。

這場相親沒有遊戲環節。在阿蔡看來,相親中的遊戲互動或許會激發男女之間的荷爾蒙,但對於結婚卻沒什麼幫助。他更側重於這些話題:“婚後誰來管錢?”“與父母產生衝突,應該怎麼處理?”“男士對女士的事業怎麼看?”

在襄陽,做一個晚婚的人

襄陽的相親館

“婚姻在某些程度來講,就是錢與色的交易。”在場有個男士30多歲,穿一身白色休閒服,戴了一條金鍊子,手肘下夾著一個皮包。他認為,結婚不能跨越階層。前幾年拆遷之後,他開上了五十萬的車,對於女生的要求變為:她自己有一套房,父母也要有一套房,還要有存款,才夠門檻。他說:“我有房、有車、有錢,長得不錯,自然也要求女生有房有車,長得漂亮,不合理嗎?”

相親館一位有十年資歷的紅娘小諾說,來相親的人其實很矛盾,出於自我保護,他們都會把物質放在嘴邊上,但事實上,他們最終要找的還是有感情的另一半。

小諾接待過一位52歲的男士,瘦高個,長相溫柔、謙和,在事業單位工作,年輕時在當地肯定是搶手的相親物件。小諾與他交流時感受到了問題所在,他常常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於是聊天總是陷入尷尬的沉默。他要求女方在體制內工作,最好未婚,接受生育。

符合這位男士條件的女士少之又少。小諾與他溝通數次,可以放寬條件,多一些機會。他答應了,但見面之後,講述關於另一半的期待,依然時常提到二十歲的相親物件,彼此如何投緣,以至於他覺得所有接觸的女性,沒有辦法與她相比。

大多數人對於另一半的標準會停留在一個階段,沒有隨著年齡變化,於是先給自己設定了一個框框住了自己,再在其中尋找感情,成功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

晚婚的女性

某種程度上,男性晚婚的壓力更多來自於對成功人生的渴望,有了婚姻,人生就圓滿了。女性呢?阿蔡說,女性處在兩個極端,要麼很容易就結婚了,要麼就非常難。其中一小部分女士,自身條件很好,有較強的自我意識,遇不到合適的就單著,久而久之對於結婚便不那麼上心了。

“在襄陽,成為後者,境遇就太難了。”李茉說。

李茉是一位老師,今年34歲,每年她都會給自己定一個最晚的結婚時間。30歲時,她被母親“綁去”相親館報了名。她在平臺上的照片是母親選定的,素面朝天,穿一條長裙,樣式保守,溫婉大方。這些年,她參加了至少三四十場相親活動。

李茉把對於婚姻的焦慮和生活中很多小事聯絡上。她的新家裝書櫃,書櫃快遞上門,配送師傅加了十塊錢,才肯幫忙抬到客廳,這件事提醒她:“因為缺少物件,只能花錢來解決。”

李茉認識一位1986年的單身女老師,成了茶餘飯後的話題中心:老領導安慰年輕的老師,沒關係,你還不著急,你看人家八幾年的都還沒結婚;女老師哪節課講得不太好,領導也會說,不要為婚姻的事太著急。傳來傳去成了,她因為結婚這個事太焦慮了,課也沒講好。

“誰也不想成為身邊最後交卷的那個人。”李茉說,“老公就是一張抵禦外界流言蜚語的盾牌。”

李茉在外地讀的大學、研究生,遠離家鄉的漂泊無定,讓她很難與身邊人建立親密感。畢業後到了襄陽,離老家的車程只有一個多小時。工作第一年,她完全不焦慮,很享受獨處。

很快,李茉和很多同齡的同事,都進入婚戀焦慮期,急迫地去相親,襄陽的高學歷女士們很容易在集體活動上碰見,或者在不同時間和同一男孩相過親。

在襄陽,做一個晚婚的人

李茉的焦慮更多來自媽媽的催婚,而非找物件本身。她覺得,女人一生都是孤獨的,結了婚要照顧家庭,做家務,經歷生育上的痛苦,帶孩子,很多事情都得自己面對。而找人結婚的意義或許在於該享受孤單的時候,她可以享受孤單,需要溫暖的時候,可以有個人在。

一次相親時,李茉說,以後可能會辭職。對方厲色道,你信不信你現在辭職了,不可能再找到物件,絕對不會有人找你了。她覺得被輕視,很不適,回去後把對方刪了,“他總在衡量、算計女生在婚戀市場的價值,甚至貶低女性。”

李茉說,大家都會廣撒網,同時接觸幾個人,相親物件之間保持著不緊不慢的接觸,常常處於“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階段,條件合適但不來電。在這個過程中,你會進行比較,想找一個完美的人,最後一個都看不上。

對未來的另一半,李茉有自己的標準,那個人可以不浪漫,不溫柔,不懂她喜歡的書、木刻與茶藝,但是穩重、靠譜,並且專情。那他們就可以結婚了。

今年5月,李茉遇到了這樣一個人,第一次見面,他們竟然有了老夫老妻的感覺,給了李茉安全感。她們見了三次就定了婚。準備領結婚證那天,她給我發來訊息:“我最後能找到他,如釋重負,我有一種感覺,卷子終於交了,不至於後面老有人催你趕緊交卷。而婚姻裡後續的事情,就交給時間吧。”

在襄陽散步

離開襄陽前,一個下午,阿文調休,帶我去逛襄陽。他開了一輛橙色的車,陽光下很亮眼。他玩笑道,亮橙色可以緩和他陰鬱的心情。

傍晚,阿文帶我去了一家隱藏在居民樓巷子裡的牛雜火鍋店,不起眼的門臉兒,桌凳從店裡一直襬到路邊,粗曠的牛排骨、牛雜在鍋裡燉煮著,熱氣撲面而來。我們走過襄陽很多條街,每到一處,阿文說,這是他的傷心地。在襄陽相親十來年,每個地方都有一個阿文相親失敗的故事。

初到襄陽,你很快就能感覺到,這座城市總是交錯著熱鬧與沉寂感。城市邊緣立起簇新的樓盤,道路寬闊,夏日炎熱的午後,行人絡繹不絕。可過了兩個路口,眼前可能就變成一排低矮、荒廢已久的紅磚廠房,居民樓外掛著“XX家屬院”的招牌。沿街的店鋪半開半閉著,有時一段路上,街邊店鋪全關著門,招牌曬褪了色,被遺忘在城市繁華與熱鬧之間,突兀極了。

漢江穿過這座城市的中心,江道很長,將襄陽劃分為樊城和襄城。樊城區一側,更多的感覺是燥。原來漢江路一側,全是大小紡織廠,鏽跡斑斑的廠門虛掩著。我們路過了如今只做軍用的鐵軌,當年轟隆隆的火車拉著棉花、羊毛進來,又運送出布匹、床單、棉絮往外銷售。

一江之隔的襄城氣質則完全不同。傍晚的岸邊是規整的居民樓、學校、政府部門辦公大樓,襄陽重點小學、中學曾經都聚集在此。老城區的街道很靜,路兩旁的樹木樹冠闊大,遮擋了酷熱,更有一種小城生活的閒適感。

在以前,襄樊兩城不通婚。阿文玩笑道,襄城的男孩最受歡迎,女生不願意嫁到樊城,除非愛得死去活來。襄城的男女青年在城內內部消化,消化不了的,很有可能就單著。阿文指著江邊遠處跳廣場舞的隊伍,“毫不誇張地說,連襄城跳廣場舞的歌,都比樊城時髦,永遠走在流行的一線。”

在襄陽,做一個晚婚的人

襄陽樊城區

90年代後期,阿文父母雙雙下崗,很多雙職工家庭生活沒有著落,只能自謀出路,做生意或者南下打工。這給阿文這一輩人造成很深的影響,生活的巨大落差與不確定性,加重了襄陽傳統的婚戀規則——門當戶對。阿文說,“如今聽起來格局很小,但是他們認為,這是自己現在能抓住的對抗生活不確定性的最穩定、平坦的路了。”

阿文在大院的夥伴們,走在兩個極端。一部分人特別聽家裡的話。阿文大學畢業後,家人一直建議他回來,覺得他的性格太老實,在外面會吃虧。他回到襄陽,在那家車企的車間打了兩年工,他是工廠裡第一批大學生。

另一些人,特別不聽家裡的話,早早到外面闖世界去了。2010年前後,襄陽招商引資,興建產業,那些在外地的80後又回到襄陽。他們大多三十出頭,單身,這在客觀上拉高了襄陽的初婚年齡。

晚風從漢江吹來,江邊是來來往往的散步的人。阿文說,他不知道要不要繼續等候愛情的來臨,還是該妥協,步入婚姻。我們直至分別,也沒有聊出答案。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感謝襄陽一號紅娘婚戀相親館提供的幫助

採訪、撰文:肖薇薇

編輯:李純

插畫:42degree

視覺:aube

原標題:《在襄陽,做一個晚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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