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的吃喝：雪蝦蟆與冬蟲夏草，那個缺乏自信的逆襲富豪

萬雪齋最近有點煩。

他的第七個小妾生病了，他請了最好的大夫來醫治。大夫看了半天說是寒症，然後開了藥方，其中有一味藥叫“雪蝦蟆”。作為揚州大鹽商，萬雪齋有的是錢，無奈在本地卻是買不到這個。聽人說蘇州有，正打算派人去蘇州，正在萬家的幫閒牛玉圃自告奮勇，說自己的“侄孫”牛浦郎可以代勞，萬雪齋於是將300兩銀子給了他。

牛玉圃是個讀書人，雖然沒有功名，但會寫幾句詩，又善於吹噓奉承，哄得萬雪齋很高興，每年給他幾百兩銀子請他當幫閒，讓他過得很是滋潤悠閒。

萬雪齋的錢很多錢，自己也花不完，養著這樣的讀書人替自己吹捧，也算是有面子，給自己長臉。不僅是牛玉圃，萬雪齋更刻意結交官紳文人，以提升自己的圈層和文化品位。萬家正廳的匾額“慎思堂”是兩淮鹽運使荀玫題寫的，他的兒媳婦是翰林的女兒。當然，這背後，都是成千上萬的銀子在微笑。

牛浦郎走後第二天，萬雪齋請兩個鹽商朋友吃飯，也請牛玉圃做陪客。他們都對牛玉圃很客氣，一定讓他坐了首席。萬家的宴席也很排場，奉過酒後的第一道菜，便端上了名貴的“冬蟲夏草”。

四個人一邊吃飯一邊聊，牛玉圃忽然提起了一位“徽州程明卿”，他問萬雪齋，雪翁，這是你的好朋友吧？然後就自顧自地說，這位程先生跟自己是拜把的兄弟，過兩天就要來呢……

牛玉圃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渾然沒注意，萬雪齋已經變臉。不過多年行走江湖，他的涵養還好，竭力忍住了沒有當場下逐客令，勉強到了終席，送客而去。

隨即，萬雪齋便辭退了牛玉圃。牛玉圃本想討萬雪齋歡喜，卻一句話斷了自己的財路，氣得發瘋，得知緣故後，將故意挑唆的牛浦郎狠狠打了一頓。

原來，萬雪齋與程明卿有著極為深厚的淵源，彼此恩怨糾纏多年。在萬雪齋面前，“程明卿”是不能提的名字，那是他一生揮之不去的傷痛。

萬雪齋是安徽徽州人，從小就是揚州大鹽商程明卿家的奴才。雖然是個僕人，但小男孩聰明伶俐，讓程家主人很是喜歡，便讓他做了書童，跟著主人在書房伺候，端茶倒水的同時也讀了些書。

萬雪齋到了十八九歲，程明卿見他既會說話又很能幹，便派他擔任“小司客”——鹽商人家有兩種最體面的差事，一個叫“大司客”，替主人在各處行走，包括拜官、會客等，工資待遇優厚。此外還有許多雜活兒，迎來送往，跑腿辦事之類，這樣的人叫“小司客”。

萬雪齋擔任小司客後，依舊很能幹，讓主人很滿意。同時他也見了很多世面，結交了很多朋友，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一邊給主人辦事幹活，一邊用自己積攢的錢做買賣。憑著眼光敏銳，萬雪齋掙到了第一桶金，隨即從程家贖身出來，開始自己幹。

萬雪齋在萬家十多年，耳濡目染懂得了很多生意之道，又善解人意、懂得結交各路官紳，很快就從眾鹽商中脫穎而出，成為令人矚目的新富豪。而與此同時，程明卿的生意卻是江河日下。眼看自家財富不斷縮水，可從前的奴才卻是財運兩旺，程明卿大概覺得很沒面子，便舉家回了徽州老家。

程明卿離開了，萬雪齋氣勢正盛，自然無人再提起他的出身來歷，他自己也假裝忘記了。他修建起豪華氣派的府邸，一桌一椅都努力充滿文化品位；他用錢結交官紳，請來荀大人為自己題寫匾額；他心甘情願養著如牛玉圃等書生，享受他們的吹捧奉承；當然，他也使勁納妾，除了好色享樂，也是以此來彰顯自己的成功與排場吧？

然而一擲千金的背後，萬雪齋仍然是惶恐的，是缺乏真正自信的。

這份惶恐來自於商人的身份。那是個重農抑商的時代，商人縱然有錢，社會地位依然不高，更何況他的出身這麼卑微低賤。

那一年，他大擺宴席，為兒子娶媳婦——娶的是一位翰林的女兒，他希望以此提高身份。不料就在親家要上門赴宴的那天早晨，程明卿不知道從哪聽說了這件事，竟然上門來攪局了。

看到老主人坐在廳房中，一副倨傲的模樣，萬雪齋知道大事不好。為了在親家面前保住體面，他只能下跪作揖，然後捧出一萬兩銀子，才將程明卿打發走——他只能用錢來解決問題，也真是挺讓人同情嘆息的。

他固然不缺這個錢，可他也不欠程家的。他沒有背景，是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辛苦經營才發達的，實在是個勵志榜樣。然而，在那個時代，如萬雪齋一般的窮困少年，大概只有考舉人中進士，才能夠真正揚眉吐氣。

否則，便是發了大財，能夠混跡上層，也是滿心惶恐，也是缺乏自信的。出身是他一生的原罪，是他無法擺脫的傷痛。

程明卿如此，書中的道士提起萬雪齋也是一臉不屑，而作者對他亦在字裡行間流露出不以為然，比如“第七個小妾”、“雪蝦蟆”等都有著諷刺揶揄的味道。

“雪蝦蟆”的驕奢淫逸背後，藏著一個富豪的壓抑與心酸，我竟然有點同情這個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