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爺洞，在我眼前發出幽幽千古的光芒

文/黃東速

“望文生意”，指牽強附會地沿著字面去抵達詞的內涵，浮於事物的表面，卻觸及不到核心和實質。但我覺得“望文生意”放在有些事物上是貶義詞，放在另一些事物上就不是貶義詞。比如江油的“佛爺洞”，這個詞和詞所代表的事物是高度自洽和妥帖的，如果你對這個詞“望文生意”，你就基本在未抵達佛爺洞之前抵達了佛像洞，也就是說，佛爺洞就在這個“佛爺洞”詞中蜿蜒延伸。

佛爺洞肯定有佛。到達佛爺洞洞口，見洞口有匾，左匾是“人來福地添精神”，右匾是“山有洞天增靈氣”，橫匾是“天洞地佛”。這些匾文就像是“佛爺洞”三個字的開枝散葉，又像是才從“佛爺洞”裡鑽出來，在我眼前發出幽幽千古的光芒。

一進洞門“佛爺洞”詞中的佛爺就立在我面前。佛像呈觀音的相貌，金裝塑身，慈眉善目，高約兩米，立於蓮座之上，背後是彩光斑斕、奇形異狀的洞崖。據講解員介紹，民國年間，在洞中的暗河裡，發現了一塊奇石，狀似觀音，當地人敬畏不已，以為天地有靈，造佛賜福，後塑金身立於洞口，積攆功德。

眾生苦旅，若人間少了些顛倒眾生的奇事異物就更加寡味了；無論真偽，蒼涼的世間總會多些一些福祈和安慰。站在金光閃爍的佛像面前，我想，她不過是一塊河石，塑了金身、受人膜拜後，也就有了寶殿莊嚴、佛祖涅槃的意味了。

人，也大同小異吧。歷史上，很多發跡的人原本只是一塊頑石，只是被命運顛躓到一個位置後，才華麗轉身、化繭為蝶，成為貌似普度眾生的佛了，就像劉邦原本是一混吃混喝的街娃，劉備不過是織蓆販履之輩，朱元璋原只是為生計不得不去做和尚的流民乞丐，能成就偉業大事，除了自身的打拚，也一定有冥冥的命運造化，正所謂“時勢造英雄”、“故鄉無先知”。所以，人的位置很重要，當你低到塵埃裡時，你就是一草根，當你會當凌絕頂時，你就離佛和神很近了。

正胡思亂想著，我突然感覺，佛尊的目光盯向我，彷彿看透了我的所思所想，我竟然有些虛惶，慌忙地走過了佛像。這也說明，我是個跳不出三界、六根未淨的人。

佛像的背後，是“佛爺洞”一詞中的洞。洞口豁然，怪石嶙峋，亂石雜錯，幽深而琳琅，奇崛而荒莽，有點像山河破碎的亂世，有一種亂世之美。我無端地想起了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的一句話：這座城市的破碎，就是為了成全流蘇的傾城之戀。確實，動盪的亂世最易點燃愛恨情仇的絕唱。

講解員介紹，佛爺洞洞中有洞、景中有景、洞中有河，分上、中、下三層，由“三廳兩廊一河”構成，全長3700餘米，是風景巖洞中的瑰寶。

記得我第一次到佛爺洞，是我戴紅領巾的時候，按此推算，至少也有40多年了。那是學校組織的一次課外活動，那時沒有電筒之類的照明工具，我到農村去割了一節和我一樣青蔥的竹筒，再到廠裡，在像經筒一樣旋轉著的機床旁找到一堆油棉紗，塞進竹筒裡，一把“火把”就製成了。那時的小孩，大部分時間，童心、雙手都和自然勞動氣息相聞，比如，製作彈弓、火藥槍，其中的妙趣和樂趣因被遼闊的時間暌隔，我無法還原，只能表達一二，對現在作繭於網路和作業的小孩來說，可謂：夏蟲不可語冰。

在老師的帶領下，步行到佛爺洞，洞內比老師和大人告訴我的萬惡的舊社會還黑暗，點燃“火把”，怪石猙獰，影影憧憧，彷彿隨時有魑魅魍魎出現，膽小的同學躑躅不前。同學們舉著“火把”，三個一夥，五個一群，鑽進洞裡，很快被黑暗吞噬了。一會兒，洞裡遊移著點點火光，就像我看過和沒看過的夜空中一顆顆星子。那時，老師和同學最擔心的是“火把”裡的油綿紗燃盡，但“火把”很可靠，就像那個年代的忠誠和信仰一樣可靠，直到鑽進洞，“火把”還在忠貞不屈地燃燒。

如今的佛像洞四處都能看見人的匠心，射燈、雕塑、鑿石為階、引路牌、景點牌、音樂、講解員……我明白，現在的佛爺洞已不是四十多年前那個佛爺洞了，就像系在我脖子上的那條紅領巾，早已被無涯的歲月扔向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踩著整齊的石階前行，洞中，安謐得死寂，只有那些射光在洞中奔跑；黑暗就像一隻黑獸，被燈光刺痛，跑走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療傷。

在燈光的打照下，石洞如夢如幻，森然幽秘，如同走進了一處神秘的迷宮，又像走進了一個童話世界。一些或長或短、呈倒立狀的乳柱，靜靜地懸在洞頂，這一懸就是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這是她永恆的姿勢、唯一的姿勢，像是一種祭獻，又像是一種安靜的掙扎。我總覺得，她以這樣的姿勢向我詮釋著什麼——永恆的孤獨，抑或是死亡的本質。

講解員說，這些倒立的乳柱，就是鐘乳石，是被上千年的時光打磨出來的，有些可能不再生長，有些一年就長零點幾微米；以前，有些進洞的人看上了好看有形的鐘乳石，就鑿而取之，很多美麗的鐘乳石就以這樣割裂的方式走出了呆了千年的石洞，不知道她們有沒有剪臍之痛，不知道她們在塵世間是否會懷念這個石洞。

我摸了摸一處鐘乳石白色的柱尖，一滴水珠滑落到了我的指尖，一股沁涼從指尖抵達我的心裡。這滴水珠從什麼地方來？有怎樣的前世今生？我不知道。也許，她從一塊我未看見的雲上落下來，再滲入地表，再跋涉過無涯的土地和堅硬的岩石，專注地凝在鐘乳石的柱尖上，最後落在我沾滿塵垢的指尖上——沒有人知道她驚心動魄的命運。

繼續往前走，看見洞頂上有一塊如木桶大的褐色鐘乳石。講解員說，鐘乳石一般是白色或灰色的，這塊鐘乳石之所以呈褐色，主要是棲息在上面的蝙蝠的分泌物所致；以前，洞內的蝙蝠較多，隨著洞內的人工打造和遊客的增多，現在已很少見蝙蝠了。

我突然想起，我從未親眼見過蝙蝠，只知道它喜歡黑暗、潮溼、陰冷，是不是她不喜歡看人間虛偽的光明，寧願棲息在人間之外的黑洞中？

沿途有很多有寓意的奇石，石猴撈月、三心堂、菩提樹、躍魚觀柳、佛祖顯世等，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讓人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再往前走，就到了日月門。所謂日月門，就是兩個一左一右的洞中洞，約一米高、半米寬。講解員介紹，鑽過左邊的洞，就會得到幸福，鑽過右邊的洞就會得到幸福。我佝僂著鑽過右邊的洞，感覺自己的體內多了幾克叫“幸福”的東西。

大約走五十米遠，就走進了冷森森的“陰曹地府”。洞崖兩邊雕塑著惡人遭受各種刑罰的慘狀，本來沉寂的崖洞彷彿響起了陣陣痛嚎，讓人有些毛骨悚然。我不怎麼迷信善惡輪迴，世上的事不完全是“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很多是“好人命不長，惡人活千年”。

過了“陰曹地府”，到了一軒敞處，突然看見了西遊記師徒四人的雕像。據介紹，當年的電視劇《西遊記》很多鏡頭都在佛爺洞拍攝。確實，我覺得，佛爺洞特別有魔幻氣質，很適合拍西遊記，導演可能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了佛爺洞。看了《西遊記》，你會發現妖魔鬼怪都住在洞裡，其實，很多人間的妖魔鬼怪雖然冠冕黨皇、居廟堂之高，但他們的靈魂就像妖魔鬼怪一樣，被囚在陰暗的黑洞裡。

再往前走，就到了“盤駝路”，洞頂陡然降了下來，但要觸到洞底時，它停了下來，彷彿有意給人留下了一條逼仄之路。過這段路，雖然要低頭匍匐、彎腰駝背才能過去，但也增加了一些趣味。

臨近暗河，有處景點叫“金蟾駝蓮”。洞頂倒垂著一塊蓮花狀的鐘乳石，洞底是一處金蟾狀的石堆，兩者相距不到一米。相傳一隻金蟾在洞中修煉多年未能成仙，便去問佛祖，佛祖笑而未答，降下一朵蓮花，金蟾連忙去接，但又無法觸及。金蟾害怕蓮花掉在地上，被佛祖怪罪，只好用氣將蓮花駝起。後來金蟾被點化為仙，肉體和蓮花都花成了石頭。能從無情無緣無因無果的亂石，沿著形像的指引，牽出如此豐沛而深蘊的故事，這讓我相信，民間有著不竭、茂盛的藝術創造力。

突然，講解員手指一處洞頂，說：你看。我的目光順著她的手指爬上洞頂，又穿過洞頂一處窄窄的罅隙，抵達了一處豁口。豁口閃著白光，把天拉得又遠又近，寥闊的天空原來可以縮得這麼緊小，就像世間不多的清白。講解員說，這叫“一線天”。我望著“一線天”，覺得自己已不在世間。

到了暗河，坐上了小舟。暗河在燈光的照射下，光怪陸離，水影崖影，雜糅著燦爛和腐爛；小舟晃悠，漿聲人語，沁人的冷幽從河裡躥起，就像一條冷蛇，爬到我身上。我心想，如果是夏天，這裡是天然的避暑之地。沿途，景點次第排列，姿態萬千，奇形異狀，競相表演，各有其妙，金鷹迎客，群猴飲水，小狗爬山，小蛙望月，靈蛇起舞……船中四顧，目不暇接，如同饕餮大自然的盛宴。

行過景點，洞壁彷彿被什麼力量推向兩邊，突然變得軒敞起來，一片亮光像埋伏已久的一隊兵馬，撲進洞裡，將黑暗攆得四處潰逃。眼前，洞口豁然，天氣開朗，陽光如注，一直沒有的波光漾進眼簾，心裡有了瀲灩的感覺。我的眼睛有點不適應驟至的天光，揉了揉，才掙脫黑暗的追捕。

小舟迎著從大匡山跳下的金箔般的陽光，從洞中滑出，就像一條靈性的金魚，跳出了無涯的時間……

2019年1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