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娛樂

豆瓣日記: “三兩大腸面,紅湯不辣!”

由 每日豆瓣 發表于 娛樂2021-12-26
簡介冰天雪地,霜溼寒手,大家踴躍買面,端上來,發現老闆用保溫飯盒護住了,面還燙呢,每碗里加一點辣,大家嚼完大腸滿嘴香,吃碗麵肚子鼓,最後把麵湯喝了,滿頭是汗,吸溜吸溜的

爽氣的解釋是什麼

本文作者“張佳瑋”,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世上有許多東西,中吃不中看,要用巧詞修飾避諱。比如,前清民國時,老北京街坊,你叫住個賣驢肉的,問他要驢鞭,沒有;說要錢兒肉,他看左右無人,就掏給你了,而且按規矩得斜著切。我在貴州平塘的一處路邊,吃過一次牛肉館子,選單是老闆手寫的,歪歪斜斜;“牛筋”下面,列著“牛大筋”。我想筋還分大小麼?問老闆,老闆用一種現在想來很可憐我的眼神打量了我下,又看看鄰桌的幾位女客,略低聲跟我說:

牛鞭!

相對而言,豬大腸就沒什麼避諱雅稱。腸就是腸,雖然女孩子們會露嫌棄之色,選單上也不避諱。我只有一次算是中了計:在老上海館子,看見個菜叫草頭圈子。草頭是好菜蔬,圈子是什麼?叫來一看:原來是豬腸子套豬腸子,再切得的,截面是圈套圈,就叫做圈子了。這菜看著粗糲,但費工夫:草頭須新鮮,豬腸子要洗得乾淨,才能脆而且鮮。

我問過一位師傅:為什麼豬大腸紅燒的多,白煮的少?師傅說:

都嫌豬大腸有味道。紅燒了、滷過了,就不顯,大家就忘了是腸子了。好比許多地方,燉豬頭肉,務必燉到爛,一是為了入味,二是心態不一樣:一個大豬頭,倘若不燉爛,端上桌,豬視眈眈對著你,誰都沒心思吃;豬頭爛了,看不清了,大家就沒有了成見,拿片骨頭一劃拉,豬頭酥爛,紅紅白白,下筷夾起來吃,順筷子滑肉縷和脂膏,拿來拌飯,吃得稀里嘩啦,就沒心結了。

這位師傅的店,在一個奇怪的所在:我在老家沒搬之前,往南走有條岔路,一頭向著太湖,一頭向著高速公路;通高速公路那一片左近,龍蛇混雜:交警臨時辦公的所在、車輛管理所、運輸公司、各類名目的服務站,像個建築物的儲藏室,乍來的人會覺得佈置得豈有此理。那地方真正的地標,是家麵館。那店沒名字——倒不是沒招牌,年深月久,招牌都被汽車塵煙遮蔽,油灰重,大家也不記得了——只用一句話概括:

“中午吃啥?”

“大腸面!”

或者:

“你晚上有沒有空啊?去吃大腸面?”

“好。”

或者:

“你在哪裡啊,我這裡還有個過戶手續。”

“我在大腸面,一會兒回來。”

“噢那你回來時帶份大腸!”

在我家那裡,傳統菜式大概分兩類風格。其一清秀雅緻,是士大夫菜,例如太湖銀魚羹;二就是市井菜,講究濃油赤醬,比如肉釀油麵筋。紅滷大腸面屬於後一種,大家日常吃吃,真上臺面,那就不好意思。司機們來往高速公路,交警們站一天,大家都拼體力的,奔波終日,吃東西講究脆生痛快爽氣。經常是下了高速公路,車子停好,就進店去:

“一碗大腸面!”

如果那天恰好手鬆或饞,就是:

“大腸面,兩個澆頭!”兩個滘頭,就是雙份紅滷大腸。

麵館老闆是個瘦長漢子,面有麻點,鬍子總剃得留著硬朗的胡根,穿白圍裙,戴藍袖套,顯見經常去幫廚,頭髮稀稀疏疏,但中氣很足。站得筆挺,彷彿標槍,大家都猜他以前當過兵。店裡有廚子,據說是他弟弟;有老闆娘,長一張冬瓜臉,高胖結實,在櫃檯管賬,滿手都是複寫紙的藍色;老闆並不當甩手掌櫃的,精精神神,時時站在店門口迎客;看人來了,先聽清人要什麼,於是運中氣,聲如金石鏗鏘,拖長了尾音,直送進店裡去:

“三兩大腸面!紅湯不辣!!”

店堂沒什麼裝潢,就牆上貼了幾張球星海報,雜誌夾頁裡揀出來的——我記得有幾年,老闆很喜歡達沃-蘇克;地方挺大,桌椅擦得乾淨了,還是泛著用久了的木器無法避免的那種油光。你坐下,老闆便遞上盤子:一小碟紅滷大腸,算送的,先嚼著,面還在後廚下呢。大腸滷得好,鮮裡帶甜,又脆又韌,不失肥厚之感,牙齒一口下去,像陷進豬腸似的,擠出來許多滷汁來,有嚼勁,又滑,牙口好的能嚼到唧唧吱吱響,越吃越想吃。

有時候老主顧不好意思,就會揚聲朝後廚房說:“我這裡有大腸了,那面裡就別擱了”,等面上來,就把這碟大腸用筷子呼嚕進去,“過橋”——我聽過一個蘇州老人家說,過橋的意思是面的澆頭另點,若要進面裡,須借筷子之力,便叫做過橋了——但老闆還是按例送,“沒瓜子沒點心,一杯水都沒有,不好意思。”

他家面很筋道利落,是白煮完了,加在紅湯裡的;紅湯是大腸滷勾出來的紅湯,很鮮甜。無錫人的紅燒其實不鹹,而是甜口:紅燒肉加黃酒冰糖不提,連小籠包的紅湯餡兒都會泛甜。口味重的,就加一勺辣油。

吃完,司機們邊剔牙邊結賬,老闆曼聲道:

“一路平安!”

真有司機吃上了癮的,坐下先吃一碟紅燒大腸,吃麵時要雙份澆頭,臨走前還多要一塑膠袋滷大腸,開車門,放駕駛室。據說真有人開著車吃著滷大腸,從無錫一直吃到崑山。

店裡不賣酒,有愛吃紅燒大腸的,專門從隔壁買了黃酒,到店裡坐下,要大腸,於是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大腸;老闆很熱心,到冬天願意幫著溫一溫黃酒,再加幾縷薑絲。但這隻限於平常顧客。如果是司機提著酒瓶進來,老闆搖頭,“不要喝酒。”這時候,老闆娘也會甕聲甕氣來一句:“大哥,平安是福氣!”——我們那兒的方言,福一個字很難發音,要“福氣”倆字一起出來才行。

這店太有名,常就有人慕名來。不只是大老爺們來,也有女孩子跟著男朋友,在門口怯生生望望裡面,又看看男朋友面色,於是高跟鞋小心翼翼踏了進來,收著雙肩兩腿,縮在凳子上,看選單,又瞄一眼男朋友,“真的好吃嗎?”

老闆一視同仁,照舊“一個三兩一個一兩大腸面,紅湯不辣!”面端上來,男朋友雙眼放光,緊趕著撮了兩筷大腸,嚼得吱吱響,滿足的嘆口氣,又側頭跟女朋友說:“吃啊,可好吃了!”女朋友們於是下定了決心,狠狠瞪了麵碗一眼,就小心翼翼吃了兩口,眉頭一縱,對男朋友說:

“好吃哎!”

“我就說嘛!!”

我往後廚走過一次,就看見後廚有五臺大洗衣機,轟隆隆的在洗腸子;五個小夥計,用刷子蘸著什麼在搓大腸——過去看看,蘸的是鹽——忙得面紅耳赤的。大灶上須臾不停,燜滷著大腸。煮麵的鍋一大一小。小的鍋裡擱的是紅湯,因為有些司機會要求:

“我要紅面!”意思就是:我這個面,要白煮完了,再用滷汁煮煮!

有那麼兩年,我媽每天都得往那一帶跑:或者汽車過戶,或者汽車檢查,於是一個星期倒有四頓,午飯都吃紅燒大腸面,吃不膩;她說了,老闆好像從來不休息,“好嗓子,在那裡喊,都聽得見。”喊來喊去,大家都習慣了。“三兩大腸面紅湯不辣”,像日出日落。每到黃昏時節,大家忙完一天,把檔案和筆一放,抬抬頭:“哎,都暗了,走,一起去吃大腸面。”必須上門吃,因為這家店慣例不送外賣:店裡生意太多,照顧不上外面。

那年年初,南方罕見的大雪,高速公路下來的幾個路口,為了防滑,設了許多崗;又逢過年前兩天,腳踏車、摩托車、菜市場的三輪車、載著大青魚和大豬的汽車,擁堵一起。那天我從上海回家,車子堵住了,正百無聊賴看窗外雪落、雲色如鉛,就見一輛小三輪車,從車窗外悠悠滑過來;三輪車後廂蓋著白布。車子到駕駛座旁,停下,騎車的就問司機:“要不要面?車上有要吃麵的嗎?”聲音鏗鏘,如金石聲。

冰天雪地,霜溼寒手,大家踴躍買面,端上來,發現老闆用保溫飯盒護住了,面還燙呢,每碗里加一點辣,大家嚼完大腸滿嘴香,吃碗麵肚子鼓,最後把麵湯喝了,滿頭是汗,吸溜吸溜的。沒買到的,只好一邊看著吞口水,問老闆“還有沒有了?”“有,有,一會兒”。老闆請大家吃完了,留著飯盒,“我一會兒回來收”,騎著車過去下一輛車了。路邊穿著大衣的交通協管員,都買了一碗,吸溜溜的吃著。

我後來跟爸說這事,爸說他也聽得了:據說老闆蹬小三輪,賣了三天的面,沒加價錢,還貼錢買了許多保溫飯盒——他家以後也不送外賣,這錢就算是白貼進去了。據說這是老闆娘的主意。我想象得出她甕聲甕氣的聲音。

“大冷天的,堵在那搭兒,作孽啊!都想回去過年的呀,肯定都餓的呀。”

我以前吃大腸面,不愛加辣,總覺得大腸面該是濃鮮甜的口,加了辣就不對了。但那天在車上吃著,覺得紅湯加辣也不錯。燙的東西,味道很容易分辨不清,只圖吃個爽快。在燙到分不清酸甜鮮香時,辣味還在的,連著溫度,一起衝嗓子、灼眼睛,背上都燙出一身汗來。吃急了,一截大腸裡還帶著辣湯呢,就進嘴了,滋的一聲咬出汁來,且燙且痛快。那年過年,老闆一家先回老家再出門旅遊去了,我媽就忌口,出去拜年也不肯吃肥腸之類,“不要壞了胃口。”這時我就想:下次應該多叫幾碗紅湯辣才是。

(全文完)

本文作者“張佳瑋”,目前已發表了749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群。下載豆瓣App搜尋使用者“張佳瑋”關注Ta。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