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致賢｜山 那 邊

作者/高致賢

“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每當我讀此小令時，便會引起我少年時代一段深深的回憶——

我家住在烏蒙山區腹地，青山巡抱，綠水環流，草木蔥蘢。每當登臨高峰遠眺，山似海波，一浪追趕一浪，浩瀚無垠，直達天涯；近看山高谷深，這山與那峰的直線距離不過一二公里，可要步下谷底，再登山頭，翻山越嶺，至少需要大半天；若在山裡打一聲“喔吙”，那聲音就會久久地迴盪於峰波浪谷之間，山民們常用打喔吙、吹木葉、唱山歌、吹嗩吶等不同的音響傳遞資訊，交流情感。

嗩吶是我家鄉較為流行的一種傳統管樂，婚喪嫁娶等較大的慶賀活動，必有嗩吶吹奏相應的樂曲。這些樂曲始於何時我不知道，可是，迄今仍在使用。嗩吶在這裡還有一種特殊用途，就是可以向遠山傳遞特殊資訊，告訴知音。

專業吹鼓手用的嗩吶多為木製，最好的就是銅製品，一年四季都有人吹奏，聽得孩童們耳讒。哪裡有嗩吶聲，孩子們就找能夠聽到嗩吶聲音的地方去聽，近一些的地方，就到現場看熱鬧……回家就糾纏著大人們要嗩吶。

吹鼓手專用的木或銅製的嗩吶很貴，農家買不起。農民為滿足孩子們的要求，便就地取材，製作成一種簡易的“泡木嗩吶”供孩子們吹奏。

泡木是我們當地的一種野生喬木，學名鹽膚木，也是一種羽狀複葉的落葉樹木，遍生山野，春夏花似雪，秋葉紅如火，樹葉會結一種名叫五倍子的中藥；它的幼樹主杆筆直，皮層較厚。春天，樹木“上水”，皮易與 杆脫離。倘在春天砍下一株頭年生的嫩泡木杆，一般取茶盅粗細、五尺左右長短的一段，先用刀背在樹皮上擀一兩遍，看去已有水浸之感。此時， 其樹皮已與木質部分離了，然後按所需寬度，用刀依螺旋狀劃破皮層，剝 下卷皮，裹成喇叭主體。再割一枝大概毛筆桿粗細的泡木條，用刀背擀松 皮層，取下寸把長一段管狀的做嗩吶哨嘴，一端插入喇叭細口中，另一端 用嘴輕輕咬扁，便於吹奏。這就做成了泡木嗩吶。

泡木嗩吶均是就地取材，山野吹奏。樹皮上不便扎孔，小孩子不懂音樂，做好就咿裡哇啦亂吹。吹厭了就將其抖散，那泡木皮尚可作為“皮帶”束腰，抑或作為頭帕包頭。過細一點的，將嗩吶帶回家中，用鐵釺燒 紅後烙幾個音孔，與木嗩吶一樣奏出悠揚婉轉的曲調。

制此嗩吶多在春夏，每至春夏日，牧童群起而制之，遍山競吹著，熱鬧非常。讓牧童之野趣得到儘量發揮，它也成了窮人家的孩子們喜歡的樂器。成人是很少吹泡木嗩吶的，但也不盡然。

村裡有個男人常做常吹，春夏秋冬不斷。曲調悲涼悽婉，如泣如訴。他年齡不大，輩分很高，從未娶妻，孤苦伶仃。他的泡木嗩吶做得最好， 樂於助人，誰要隨取，從不計較。常常滿足村民牧童之需，他也從不多話，孩子們就稱他為嗩吶爺爺。

嗩吶爺爺為集體放牧，白天和牧童們滿山吹熱鬧，夜裡一個人躲到深山野嶺的獅子巖下，嗩吶口一直向著尖山那邊吹，從不改變方向。人們問他為什麼天天晚上向著山那邊吹嗩吶。他只嫣然一笑，不做任何解釋，人們也就不再追問了。每年春夏，他總是日夜苦吹，人們也只認為那是一種。自解孤寂之舉罷了。

當地人們熟聞無聽，也就不管他去哪裡吹了！

後來，老人由公社安排去當林業管理員，專管泡木林那一片山，培植中藥五倍子。他栽出一茬又一茬的鹽扶樹，護成一個又一個的泡木林。他愛樹如命，誰要做嗩吶，可以去林中挑選；要是砍做他用，他就會罵個沒了沒完。

一天，有人來公社採風，對嗩吶爺爺的行為特別感興趣，他就深入嗩吶爺爺住處採訪。可是，嗩吶爺爺什麼也不說。他白天與嗩吶爺爺同吃同 住，並在那裡吹簫笛，留心觀察嗩吶爺爺的心理變化。不久，他就看出嗩吶爺爺對他吹的《梁祝》聽得很認真，儘管那老人不多說話，但他已經從老人的面部表情看出了他的感動。M 給他講梁祝的愛情故事，他聽得很認真，儘管他一句話也不說，但看得出他對於梁祝的愛情很感興趣。於是，M 就變著方式給他講梁祝的故 事……還借他的泡木嗩吶來吹《梁祝》給他聽。他就開始叫 M 老師了。一 來二去，他們漸漸熟悉起來，他還去採摘野果來招待 M，向 M 學吹《梁 祝》；M 耐心細緻地教他，他學得十分認真。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他竟然 能夠鸚鵡學舌地吹出一些味兒來。M 回單位去以後，還託人帶一支銅嗩吶 來送給嗩吶爺爺。

後來，嗩吶爺爺“失蹤”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以為他去 M 那裡學吹 《梁祝》去了。

嗩吶爺爺回來了，仍然天天到山上吹《梁祝》。

後來，嗩吶爺爺死了。

正當村裡的人們為他張羅著辦後事的時候，突然有母女倆跑到靈堂來 弔喪。村人感到莫名：平地裡怎麼會冒出兩個女人來認夫認父？他一無房產，二無田地，三無名氣，破爛不堪的小屋裡留下一堆吹過的泡木嗩吶， 這兩個女人到底圖什麼呢？

後來，鄉人們細究得知：原來嗩吶爺爺年輕時曾與那女人相戀，並讓那女人懷了他們的骨肉。後被貪心的父母威逼著她嫁到遠方，活活將這對戀人拆散。從此，嗩吶爺爺不再娶妻，也不再去與戀人相會。死守家園， 苦思苦念，將滿腔思念深埋於心底。每至夜闌更深，他便躲進深山野嶺， 用泡木嗩吶向著那女人去的山那邊傾訴他的一腔思念、滿腹衷腸。

他倆是在春日相戀的，當時他就是以泡木嗩吶傳的情。他因之對泡木嗩吶產生了萬分特殊的情感。日後，嗩吶爺爺便以泡木嗩吶遙寄深情。

心有靈犀，每至春夏，她便會從內心深處感受到泡木嗩吶裡的情聲。高山流水，情思綿綿，十七八載寄相思！

嗩吶爺爺逝世的噩耗傳到她那裡，她的丈夫早已死掉。相依為命的孤兒寡母，聞此噩耗，母親便向女兒講了真情。

作者簡介：

高致賢，1937 年生，博名貴州老高，貴 州大方縣人，先後從事過教育、宣傳、青年、 文化、新聞、黨政秘書等工作。貴州省雜文 學會會員，中國現當代文學學會會員，貴州省雜文學會理事，畢節作協常務理事。迄今 已有 600 多萬字的作品在國內國外刊播、出 版。有上百篇（首）詩文被收入《中國新文 藝大系》《貴州新文學大系》《黔西北文學史》 等數十部合集；多篇作品獲省和全國獎。個 人傳略輯入《世界名人錄》等多部人物辭典。被多家報刊、叢書聘為特約編輯、記者、作 家或專欄作家。1998 年退休後旅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