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少女為何會嫁給窮措大？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是李義山的名作。後人繞著這首詩噴了不少口水。主要好像就是看不懂老李到底要說些什麼，雖然好多人覺得看明白了。

《聊齋》中有一篇文章，也叫《錦瑟》。不知是不是柳泉受李義山詩歌的影響。這篇文章，放在《聊齋》終卷。當然，錦瑟，是繪文如錦者之瑟也。不過在柳泉先生的筆下，泠泠的瑟音卻幻化成翩躚的美少女了。而且，還不是簡簡單單的小家碧玉，卻是天上的仙姬。但這美女的居所工作實在尷尬。用小婢女的話說：“吾家無他務。惟淘河、糞除、飼犬、負屍；作不如程，則刵耳劓鼻、敲肘剄趾。”錦瑟只不過“以罪被謫”，沒想到卻被髮落到這麼個汙穢的地方。雖然錦瑟自己說“自願居地下，收養冤魂以贖帝譴。”別人也說——“娘子慈悲，設‘給孤園’，收養九幽橫死無歸之鬼。”其實這句話十分委曲——我們自然不能認為美女就不會犯罪，卻只是無端地覺得錦瑟在天上犯來犯去，好像也只能是後世爛俗的“思凡”的罪名。大約天上的美女舍此之外，也無罪可犯。至於，“自願居地下”，當然也是一句冠冕的官話。天帝要懲罰小小的仙姬，自不必詢問一下被懲罰人的想法。你不是春心蕩漾了，觸犯天條了嗎？那就發落你到一個幽暗骯髒的地兒去。不用說，錦瑟的日常生活，十分悶氣，因為觸目皆是“斷頭缺足，不堪入目”的冤鬼。唇紅齒白的小白臉是見不到了。

還有比這更噁心人的懲罰嗎？

《聊齋》中寫美女的文章很多，讀後多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唯獨這篇文章，讀起來很是彆扭，實在不知道因為什麼。後來想一想，大約是因為王生。《世說新語 賢媛》“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謝家，意大不說。太傅慰釋曰：「王郎， 逸少之子，人才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 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不知道這一則怎麼會入“賢媛”條。王夫人大約是骨子裡瞧不起王凝之的。這也難怪，像王凝之這般整日以名士風流自居無所事事的人，跟好學上進的謝道韞確實不是一路人。我有樣學樣，仔細想來，好像也是因為“大薄”王生的緣故，才感覺《錦瑟》一文讀起來幹格不入。沂人王生，也算是“風標修潔，灑然裙履少年也”人材亦不惡——不過就是家裡窮，被富翁蘭氏看中，嫁女給他，並且許諾，給他蓋房子置地。眼看這軟飯就要吃到口了，偏偏老泰山很快去世，美夢落空。不但如此，還被大小舅子看不上，經常冷嘲熱諷。更要命的是，準備與子偕老的老婆又“尤驕倨，常傭奴其夫；自享饈饌，生至則脫粟瓢飲，折稀為匕置其前。”——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麼過頭？所以王生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既然沒有能力跟天鬥，沒有勇氣跟婆娘鬥，沒有運氣——也可能是智商——跟科場鬥，我還不能跟自己鬥麼？ ——抵箸地上，曰：“所遭如此，不如死！”小夥子總還有點血性，大膽地“抵”了一回筷子。抵，擲也。擲就是扔。王生說下狠話，卻不經意間給自己開了後門。膠東方言，說兩口子打架，摔茶壺，摔茶碗。那個“摔”字，讀起來狠狠滴，叫“shui”。如果是shui摔茶壺，那茶壺肯定是粉身碎骨；如果是摔shui筷子，筷子也得在地上彈起老高。一般的男人，被婦人這般虐待，怒火攻心，還能夠欻拉一聲把筷子擲在地下，抵地而聲不響，聲響而音不大，表示態度卻表示了曖昧而不是決絕的態度，應該是一件很有難度的技術活。王生這一抵箸，自然很有水平。所以後文裝模作樣尋死覓活純粹是無聊之極的表演。這樣的人，讓人可憐都沒有力氣。

但就是這般蹩腳的演技，竟然打動了錦瑟。王生與錦瑟相遇，是一般老套的故事情節，沒有什麼新意。無非是正在準備——而且一直在準備尋死的當口，被探頭探腦的小婢女發覺，報告了自家主子。而自來待在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小姐們，多的是寂寞，少的是帥哥。何況幽居地下，整天與死魂靈打交道的美少女！

一般美人出場，多有美景陪襯，烘雲托月。例如嬰寧居所是“門前皆絲柳，牆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嬰寧》）黃英種的菊花“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黃英》）。葛巾指示常大用幽會“夜以花梯度牆，四面紅窗者即妾居”——滿園牡丹，其華灼灼，美豔動人（《葛巾》）。偏偏錦瑟的住處實在不敢恭維。王生

需，幸相聞。”婢去，旋以衣履衾褥來，置床上。生喜得所。

衣食所安了。王生的第二需要當然也就膨膨地脹起來。先是“婢頗風格，既熟，頗以眉目送情。生斤斤自守，不敢少致差跌，但偽作騃鈍。積二年餘賞給倍於常廩，而生謹抑如故。”這是第一忍。忍住情慾，忍住本性。“偽作騃鈍”這話很有意思。原來普天之下，老實人是受歡迎的。因為老實人基本上給人的感覺是無公害無毒副作用，安全。但誰能想到王生的騃鈍不過是妝呆，做做樣子罷了。因為他有更遠大的目標。他瞄準的是地下公司的女總裁而不是部門經理。他不為一棵樹上的一個紅豔豔的果子動心，他要的是整棵樹。要一棵樹就需要一個更好的機會。皇天不負苦心人，王生終於等來了：

一夜方寢，聞內第喊噪。急起捉刀出，見炬火光天。入窺之，則群盜充庭，廝僕駭竄。一僕促與偕遁，生不肯，塗面束腰雜盜中呼曰：“勿驚薛娘子！但當分括財物，勿使遺漏。”——-

這一情節非常重要。地下有賊，也是聞所未聞。真虧柳泉想得出來。這當然也證明，不管是上窮碧落，還是下探黃泉，想找一塊清淨的樂土啊樂土，都是不靠譜的。錦瑟遭遇天魔之劫難，王生勇敢地出手施救，還差點搭上一條手臂，本錢下得不可謂不大。表面上看，這是王生在全文中表現最男人的一處。原來的猥瑣男王生似乎一下子有了變成高富帥的資本。有了這出精彩的表演，王生完成了自己在錦瑟地下公司的原始積累。女總裁錦瑟欠了王生一個大大的人情。當然換成現在，獎錢獎房子獎期權都可以。不過自古及今，狗血的劇情仍然狗血，實在沒有新鮮的花樣可變。錦瑟以“妾身已附君體”的緣故決定把自己獎給王生。王生忍住口水不吃一顆蘋果，卻終於把一大棵蘋果樹摟到手了。

按說如果故事到此結束，可算皆大歡喜。王生因緣際會，在地府兢兢業業，修身養性，本分地幹了幾年活，抱得美人歸，酬勞不可謂不豐厚。原來聽到河東獅吼就變色的唯唯諾諾的青年，也應該真的脫凡胎換仙骨，對得起“風標修潔”四個字。不知為何，柳泉先生意猶未盡，又讓王生在人間世小小地漏了一把臉：

（妻）疑其已死。既而年餘無耗。有陝中賈某，媒通蘭氏，遂就生第與婦合。半年中，修建連亙。賈出經商，又買妾歸，自此不安其室。賈亦恆數月不歸。生訊得其故，怒，繫馬而入。見舊媼，媼驚伏地。生叱罵久，使導詣婦所，尋之已遁，既於舍後得之，已自經死。遂使人舁歸蘭氏。呼妾出，年十八九，風致亦佳，遂與寢處。賈託村人，求反其妾，妾哀號不肯去。生乃具狀，將訟其霸產佔妻之罪，賈不敢復言，收肆西去。

王生既然“年餘無耗”，那就是失蹤人口了。你人都失蹤一年多，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雖然當時是負氣出走。但一個大男人，沒本事把老婆氣出門去，卻有本事將自己弄得蹤影全無，真是窩囊得緊。而賈某“媒通蘭氏”，至少證明兩人同居手續正當合法。有趣的是王生聽到妻子招來別的男人在家，大怒——這可以理解。又因為今不比昔，不再需要看老婆臉色行事，這一回大怒就是真怒，而不是抵箸在地的作態。而且這怒氣發作起來恐怕就不是一般的大，聲色俱厲，又洋洋得意，都有。王生的妻子沒想到風水輪流，被王生駭人的氣勢嚇住，竟然自經死——嚇死了。

不過大家必然不會忘記文末一個很小的細節。王生看到賈某買來的小妾“年十八九，風致亦佳，遂與寢處。”“遂”這個詞用得實在好。急吼吼，乾脆利落，毫無拖泥帶水，一點時間不帶耽誤——他大約覺得自己耽誤的已經太多了。好像這本來就是自家的東西（這是人家賈某買的啊），天然地應該歸自己享用。這回王生沒有“斤斤自守，偽作騃鈍”，也不需要了。屁股決定腦袋，不錯。裝逼成功意氣氣洋洋的王生回家了，他佔著道德的高地，大聲叱責背叛自己的妻子女僕。卻因為站得太高，一不小心，又把自己藏在身後的那根猥瑣的尾巴悄悄地翹了出來。

結論。裝牛逼的最高境界是：裝得成功的裝成了牛人，裝得失敗的裝成了牛逼。很不幸，王生在人生極得意的時候因為一個小小的細節，露出了自己丑陋的馬腳。俗諺，狗肉不上金盤垛，上了金盤亂哆嗦。其王生之謂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