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谷崎潤一郎筆下的女兒國，是對於古典美的探尋與迴歸

日本著名文學家川端康成曾用這樣一句話評價過一位作家的文學作品：

“華美、絢爛之極的碩大的百花之王——牡丹”。

這位作家就是谷崎潤一郎，那個日本一直有著“鬼才”之譽的谷崎潤一郎。

我曾見過名人名家對於文學作品的各式各樣的評論或褒獎，卻從未見過用“牡丹”這樣一種華美至極的花去形容一個人的作品，直到讀過《細雪》，我才開始明白川端康成這句話的用意，即便到了《細雪》時期，谷崎潤一郎的風格已經發生轉變。

谷崎潤一郎對於“美”的追求近乎執著，無論是他初期時脫離於現實之外的惡魔主義“以醜為美”的美學，還是後來驚豔又細緻的日本古典美學，在谷崎潤一郎的描摹之下都會迸發出一種撼人心魄的美。

恰如川端康成口中的那朵“牡丹”。

谷崎潤一郎的作品有著強烈的色彩感，華美而熱烈，早期受到西方唯美主義陣營中波德萊爾、王爾德等人的思想，曾經是日本典型的“西洋派”作家。

然而在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之後，谷崎潤一郎舉家遷至京都，與東京的繁華喧鬧告別，然後開始了他在京都安寧平和的生活，這也成了谷崎潤一郎創作風格的轉折點，關西的風景秀美和淳樸民風，成為了他後半生的寫作背景，也讓他的作品從惡魔主義轉變成了古典唯美主義。

長篇小說《細雪》，就是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之下誕生的，一反之前的惡魔主義風格，完全開始了一種新的嘗試和顛覆，這是谷崎潤一郎一次對於古典的迴歸，也讓他迎來了文學創作的一個高峰。

谷崎潤一郎的作品中，塑造過很多經典的女性形象，無論是獨立而自由的現代女子，還是循舊守禮的古典女子形象，都有著極其鮮明的人物性格特徵，她們在很大層面上也是谷崎潤一郎對於“唯美”的一種理解和闡釋。

《細雪》中就是這樣一部以女性視角和主題進行描寫的、著力刻畫日本中產階級男女愛情的風俗小說，小說中以蒔岡家四姐妹的日常為主線，細細碎碎地極為寫實，卻並不顯得絮絮叨叨，情與事、事與景、景與情彼此相互交融，將幾個女子形象烘托刻畫地更為細膩。

小說中蒔岡家是一個逐漸沒落的貴族世家，家族中有四姐妹鶴子、 幸子、 雪子、 妙子，她們雖然性格迥異， 但是都有著耀眼奪目的美貌，卻又美得不盡相同、各有千秋。

谷崎潤一郎在小說中這樣描繪到：

這三姐妹長得非常相似，還各有其所長，互相映襯，同時又具有明顯的共同點，因此人們一眼便可看出她們是一母同胞的三朵姐妹花。先說身材，幸子最高挑，其次是雪子、妙子，依次略矮，三姐妹並肩走在路上，自成一道風景。再說到衣裳、飾物和氣質，最富於日本情調的是雪子，最具西洋風格的是妙子，幸子則介於二者之間。比較容貌的話，妙子臉最圓，五官輪廓分明，身材也與之相配，結實而勻稱；雪子恰好相反，長臉形，體態纖瘦，如弱柳扶風；幸子彷彿是取兩個妹妹之長於一身。服裝上也是同樣，妙子多穿洋裝，雪子愛穿和服，幸子則是夏天穿洋裝，其他季節穿和服。

對於三姐妹的美，作者還透過故事中幸子的丈夫貞之助的口中說出：美哉三姐妹，錦帶橋上自成景，堪與花爭豔。

01。舊式“大家長”式的大姐鶴子

早早結婚的大姐鶴子，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母親了，她擔負著家族的成長與命運，雖然操心勞力，卻依舊氣質高貴，體態豐腴，是一位典型的生長於貴族世家中的大家閨秀。鶴子是蒔岡家的大家長，她一邊維持著沒落的家族，一邊用自己的力量保護著妹妹，卻大多是處於傳統的道德倫理觀，因循而守舊，在很多時候，鶴子雖然為蒔岡家族考慮，實則並無自己主見，聽從於丈夫的命令，在小妹做出“傷風敗俗”之事後，在給二姐幸子的信中提出要和小妹斷絕關係或者讓她搬出去。

小說對於鶴子的描寫雖然著墨甚少，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大姐鶴子正是傳統的代表，雖然出身大家閨秀，卻從少女時期便要照顧妹妹，成家之後照顧六個孩子，為了整個家族勞心，為了丈夫而離開故土，她其實過得最苦。

谷崎潤一郎在書中用這樣一句話來評價鶴子：“由於她接受的是最陳舊的教育，因此她身上一直原封不動地保留著舊時代千金小姐的氣質。”

鶴子家庭繁榮時期的養尊處優的生活和高人一等地位，實際上，她也並不願走出，雖然和丈夫一直試圖努力挽救衰敗的家族，其實不過是對往日繁華的懷念，以及受舊式道德倫理觀的約束。

02。賢妻良母的二姐幸子

要說四姐妹中生活最為圓滿幸福、美得最不“極端”的，要屬二姐幸子了。

幸子的美雖然明豔卻不具侵略性，她不像三妹雪子那樣，是纖弱靜柔的傳統古典之美，也不似小妹妙子那般張揚獨立的洋派現代之美。

幸子的美麗是明朗的，一如她的性格和生活。

鶴子是整個家族的大家長，是主家，而幸子其實可以說是現實意義上的“家長“了，出生於蒔岡家最鼎盛時期的幸子，從小就受到最多的關照和愛護，成婚之後，她和丈夫貞之助共同照顧著這個家，兩個未出嫁的妹妹不喜住在主家，於是都住在二姐幸子的家中，幸子夫婦也從未因此有過意見，而是用心照顧她們，並且盡心盡力地忙碌著她們的婚事。

幸子為人和善熱情，樂於助人，她全身心地為妹妹們著想，而不是像大姐鶴子那樣更在乎家族的聲譽。幸子雖然已過而立之年，卻依然有著少女的純真和浪漫，並且注重生活中的情趣，她每年都要去京都賞櫻花，還會和丈夫去舊婚旅行，是一個賢妻良母，也是一個好姐姐。

《細雪》中幸子的原型其實就是谷崎之妻松子，所以故事中的幸子雖美，卻並不超脫於現實，反而是一種平凡之美，這種美才是更加真實而永恆的。

03。“終日忙於試嫁衣“的三妹雪子

小說以《細雪》為名，因為整部小說是以美麗嫻靜的三妹雪子的相親故事為主線的，雪子美麗溫良，柔弱纖細，是一種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日本傳統美的典型代表。

雪子不僅端莊美麗，而且多才多藝，彈琴、法語等技能都可以信手拈來，與素有“京美人” 特徵的母親極為相似，有著非常傳統的“婦德“，知書達理，勤勤懇懇，卻也因此而過於因循守舊，沉默寡言。

受傳統教育的影響很深的雪子，內心之中其實並不是沒有自己的主見，但卻難以擺脫門第婚姻的觀念和強大的世俗壓力，被家裡安排了一次又一次地相親，像一個木偶一樣被支配著，眼看年紀越來越大，卻還是因為門第、財產等原因而一直待字閨中。

再加上雪子並沒有自己賴以謀生的手段和技能，而是一直依附於二姐幸子生活，婚後也是要依靠夫家，在接二連三地相親告吹之後，嫁為繼室，自始至終沒有獲得自己真正的愛情和幸福。

雪子並不是逆來順受，但她從不會將自己的內心所想表現在臉上，面對一次又一次被安排的相親物件，雪子並不會表現熱絡，也不會直接拒絕，沒人知道她的沉默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的沉默其實是對於這些事情的一種消極對抗，傳統教育和門第觀念的束縛讓她看上去是“逆來順受“的，其實雪子的”古典美“也帶著一種外柔內剛，譬如在小說的最後，雪子終於嫁給了一個勉強還不錯的人之後，她要坐火車跟隨丈夫遷往東京定居，卻很不巧的” 那天雪子始終在拉肚子，坐上火車後也沒有止住“，雪子的反抗一直是這樣悄無聲息的，而她的命運也如同即將凋落的櫻花，充滿了悲劇性。

04。特立獨行的小妹妙子

妙子是四姐妹中性格最獨特的一個，她和傳統而古典的雪子比起來是完全“對立“的，小妹妙子喜歡做人偶，後來又去學做西裝，並且靠著自己的手藝做到了經濟獨立。

妙子不僅經濟獨立，思想更是獨立，她自由戀愛，甚至曾經為愛私奔，還一度上了報紙鬧得沸沸揚揚，卻因為報紙上名字誤寫成了雪子，而給姐姐造成了不小的壞影響，讓本就親事屢屢受挫的雪子變得更加不順，也讓兩個姐姐頭痛不已。

大概是因為妙子出生時，家族已經開始沒落，在父母方面得到的關愛變少，這也使得妙子變得更加獨立，也一直為了生活而努力，她不像三個姐姐那樣，從屬依附於丈夫和家庭，而是靠著自己的本事去闖蕩。

妙子的思想觀念也是極為開化的，有著非常獨立的自由意識，這在她傳統的大家族人的眼中是一種叛逆，甚至是“放蕩“，對於愛情也是如此，她敢於打破門第觀念，她不拘泥與身份和社會地位，而是追求著獨立和自由，她可以在看清富家公子真面目之後毅然決然地選擇分手，而和救過自己性命的傭人展開一段戀情，在身份地位懸殊的戀人病逝之後，未婚先孕懷了一個身份低微的酒保的孩子，惹上無數指責和非議。

但這才是妙子的珍貴之處：敢愛敢恨，個性鮮明，雖桀驁不馴，卻並非無理取鬧，雖然備受非議，但也惹人同情。

野村尚吾曾在《谷崎潤一郎的作品<細雪>的特質》中分析說道： “我們可以發現並理解到， 谷崎渴望並努力做到了把那種轉瞬即逝的美永遠留在現實生活中， 使之還原為一種永恆的一貫的理想。”

對於美的追求一直是谷崎潤一郎作品中的一個主題，《春琴抄》中的盲女琴師春琴如此，《細雪》中的四姐妹也是如此，她們雖美的各有千秋不盡相同，無論是風情美、傳統美、現代美，還是日本典型的物哀之美，其實都是谷崎潤一郎對於美的探尋，並盡力使之成為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