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有田園之八——花心

其實，除了樓臺，我還有一個十五六平方的小花園。

說它小，只是相對於樓上一百多平的運動場和菜園而言。對於一般人家，十五六平方已經不算小了吧？

它是我的北陽臺，位於硃紅色的樓頂斜坡下，改造後，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小院落。地面是白而略青的大塊防滑四方瓷磚，左為藍玻璃，右為一大面青白色豎條鑲嵌的磁磚牆，前方的半尺欄臺外面加做了二根不鏽鋼管，檯面就足以容下幾乎任何尺寸的大小花盆了，不鏽鋼欄杆銀白鋥亮，襯起那半坡硃紅，從後排人家看過來，一定非常美麗。

我的小花園，一度曾經也有很多花，矮牽牛、蝴蝶花、天竺葵、小菊花、珠蘭、玉樹……她們曾經燦爛了一個又一個日子。但無知無覺的，不知因為什麼，相當長的一段時光裡，我的愛花之心竟漸漸地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愛菜。上面已經說過了，我發了瘋似的尋找菜地，最終在自家屋頂建了一個菜園，然後播菜籽，護菜苗，澆水施肥，除蟲拔草。凝視著一茬又一茬的瓜菜拔節生長圓滿上桌，我的內心像極了一個波平如鏡一碧萬頃平平展展不起一絲波紋的蔚藍色大湖，那種平靜，近乎匪夷所思。

又不知為了什麼，到了去年冬天，在菜心了若干年後，我的花心，竟然又蠢蠢欲動了。

我又想花了，很想，想得身心發熱，臉頰發燙。

那天，我坐在窗前，看著窗外陰沉的天空下不斷下落的冬雨，心裡熱切地呼喊：“買花去，買花去，現在、立刻、馬上買花去！”

我想讓我的小花園重新百花爛漫，蜂圍蝶繞。

我本性是個懶人，尋常情況下，上得樓來，便不想下樓。米桶裡有米，冰箱裡有肉，樓頂上有青菜蘿蔔，想鍛鍊，上樓，一百多平的場地，足夠我活動筋骨，我完全可以三四五天不下樓。何況，外面還下著雨，雖然不是很大，但這是冬天的雨，一滴掉在臉上或頸裡，都可以給你燙出個冷泡來，如果不是買花，即便樓下有二百元大鈔讓我換了睡衣下去撿一撿，我也一定寧願不要這個錢。

但那一刻，買花，這個從靈魂深處迸發出來的念頭，正以可使一根稻草變成鋼條的力量，驅使我非常堅決地站起身子，迅疾地換好衣服，雄赳赳氣昂昂地闊步下樓。

我的前身不知道是什麼，使得我今生如此多變。先是喜歡無生命的紙花絹花塑膠花，再是喜歡鮮花，再又喜歡菜，這會，又變成既喜歡菜又喜歡鮮花了。當然，這鮮花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插在精緻的花瓶裡的鮮花，我嫌花瓶裡的鮮花沒有根，我覺得那隻可算個假生命。

我想要的，是長在泥土裡的花，有枝，有葉，有根，有須，白白的根鬚抓著黑黑的土，盡情吸取土壤裡的養分和來自天宇的陽光與雨露，然後，開花，開出許多許多潑潑灑灑滿天滿地爛漫的花。

現在的季節，這樣的花，就是菊吧？我想。

好，那就定了，咱就買菊去。我興沖沖熱騰騰地直奔附近街邊的小花店，但是非常遺憾，僅有的兩盆菊花，因為放在門前，北風冷雨中，已經蔫蔫的失去了應有的生機。

“要不，你過兩天再來？”店主抱歉地問。

“等不及啦！”我也回之以抱歉，立馬掉頭。

正被激情燃燒的人哪等得了兩天，我唯一的選擇便是立刻奔赴東山公園花鳥市場，把我想望得如飢似渴的菊花即刻迎進家門。

買來菊花後，我又從網上買了芍藥，買了薔薇，去商城買了康乃馨。

芍藥買了許多種，大紅、粉紅、情緣紅、粉池滴翠、紫霞映雪啥啥的。

康乃馨長得極其茂盛，那好，相信它的生命力，剪出一些來扦插，一扦扦了四五盆。

原本就有兩盆朱頂紅，好極啦，也去扒拉出來分盆種，芋頭一樣的，大頭小頭幾十個球，除了送朋友，全往盆裡埋，一埋又是四五盆。

同事送的牡丹吊蘭越長越旺盛，好啊，也剪出來分盆種，這個不多，分了三盆。

現在，元宵節，我的小花園裡，鬱鬱蔥蔥的是梔子、黃梔子、茶花、月季、蘭花、箬竹、康乃馨、菊花和大麗。薔薇已經冒出了很多葉，一簇簇的，像個綠茸茸的蓬蓬頭；芍藥有的還是紅紅的芽，有的已經長到了兩尺來高，硃紅的杆子放出了五六莖的葉，每片大葉又分出五六瓣，外圍是紫紅，裡邊有紅有綠；朱頂紅還在睡覺，但我一點也不擔心，那麼多年下來，我知道她的生命實力。還有一棵，我都忘了它叫什麼，就是秋天開花的，粉紅色碎碎花的那種樹，它的花是蟬翼般的半透明，但無論是看上去還是摸上去，它都絕對的凝脂一般的細膩綿軟，眼感手感都非常之好。因為不知道它的名字，想要跟人介紹時，總是結結巴巴的說不出個所以然。每逢這時，心裡便急得火燒火燎的，恨不得把這美麗的花兒立時從自己的腦海裡摳出，直接呈到對方的面前。終於，給我憋出了一個絕妙的比喻：“白木耳，像煮開了的白木耳！只是白木耳是白的，它是粉紅的。你的，可懂？”它現在還枯著，但我偷偷折了一小段，發現枝條裡面是青的，汁液非常飽滿，所以，我也不擔心。

花盆都不名貴，但大都很大很結實，一半是買的，一半是開花店的朋友送的。

花架卻是我們自己親自動手製作的。

因校園改建而被砍下來的竹子堆了一地，它們一根根都是直直的，長長的，青青的皮上附著白白的毛。我一見，大喜過望：這不就是我夢寐以求的來自大自然的原生態薔薇架子料嗎？

我選了兩根最中意的，用力折掉了竹梢上的一根根斜枝，興高采烈地，在近晚的斜陽裡，一手一根長竹子，“呲呲”地拖出了校門。

路上不斷有人對我投以好奇的目光，我覺得這樣才正常，否則，如果連看見如此這般斯文女子拖竹竿的出奇景象都不好奇的才有點不正常。我笑微微地看他們一眼，繼續“呲呲呲”毫無郝意地拖著竹竿前進。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稍微有點擔心，一怕妨礙了車輛和行人，二怕交警過來執法阻攔。但是結果一切順利，車輛魚貫而駛，行人有序過路，高而帥氣的交警蜀黍只在遠處對著我的竹竿行著注目禮，我一陣感激，連忙拖起我的長竹竿快速透過斑馬線。

拖到自家樓下，問題出來了：竹竿太長，沒法拐彎，自然也就沒法上樓了。

這時劉兒帶來了一把小鋸子，“呲呲”幾下，兩長根就變成了六短根。

我們一起扛竹竿上樓。

兩截根部區域的粗竹竿被安放在兩頭，充當了頂天立地的架柱子，其餘苗條點的，每隔兩尺橫放一根，兩頭用原先捆綁蛋糕盒子的褐色綢繩子繞了幾圈緊緊繫牢。上面太高夠不著，就去屋裡搬來一把凳子站上去，繼續用繩子把竹竿兩頭與架柱子緊緊綁牢。然後，拿來一卷藍綠色的塑膠繩，每處相隔一尺左右，自上而下，把繩子繫上去，掛下來，緊一緊，繞一繞，然後把全部的竿子連線起來，一個又大又結實的竹籬花架就成功拼成啦。

就是這樣，一點點的，像燕子壘巢，我用心用力地構建起了我的菜園，我的花園，我的生活，我的精神心靈世界。

寫到這裡，才似乎有點明白過來，為什麼現在，我又開始喜歡鮮花了。

應該是，那段造船業的高峰期，一天要接八九十個電話的劉兒實在太忙了，太忙，對我的陪伴和關顧自然也就少了。前面說過，我是一個精神型的女子，精神型女子的最大特點就是情感不獨立。只把整個心靈安放在劉兒身上的我，這時就整天只能處於無盡的落寞和難過中，對劉兒的指責和抱怨成了家常便飯。

然後，劉兒生氣，劉兒難過，劉兒不開心，我們雙雙墮入了一個誰都覺得自己委屈和不易的怪圈。

顧城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能否也能這麼說，痛苦讓我找到了脫離痛苦的方法。

經過心靈上的千迴百轉，我終於明白，世上沒有救世主，惟有自己救自己。我杜絕抱怨，奮然躍起，堅決、徹底地關閉了自己的精神世界，讓那原本活潑多情的心進入一個無慾無求的休眠期——只問口腹，不問心靈，全心全意地種菜做飯洗衣拖地。所謂向死而生、鳳凰涅槃之類，自然說得有點重了，但最後的結果是，我成功了，非常成功地實現了由精神型女子向物質型女人的戰略大轉型，我因之而變得平和與寧靜。

但是是否真的成功了？

那段時間，我實在太平靜了，平靜得有如月球。每天覺得，自己是一潭大湖，一潭一碧萬頃平展展的不起一絲波紋的藍色大湖。不再痛苦，也沒有了熱情。我就那樣每日每夜地平躺在美麗的陽光月光下，風來了，不動；雨來了，不動；蜻蜓蝴蝶飛鳥來了，也不動。一日復一日。

從波瀾浩蕩到也無風雨也無晴，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矯枉過正？是吧！

但也許，這正是一個寧靜祥和的嶄新心靈誕生於天地間的必經旅途？

非常感恩！經過了無數次的衝突、碰撞、迂迴、糾結，乃至異樣的沉寂，現在的我，是一個有如沐浴在春陽下的真正健康活潑的生命，我們的愛情，也幾乎真正達到了琴瑟和諧，水乳交融。

我在微信朋友圈裡的這條資訊，應是充分表達了我當下的心境：

“菜園裡菜長，陽臺上花開。愛花愛菜是健全，有花有菜是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