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品《春江花月夜》

唐朝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我在大學時接觸，一見傾心。那時為了附庸風雅，便想攻克下來。無奈不懂大意，一直沒能做到。慶幸的是，蒙曼老師在專輯《蒙曼品最美唐詩》的最後一期，專門挑了這首，講得精彩之極。我聽了不下十遍。讀書百遍其義自見，聽書十遍，終有所感。基本能夠背誦之後，隔三差五總會想起，想起便順口吟哦。吟哦不爽，就開啟又聽，邊聽邊悟。一來二去，就品出一點道道。只覺此篇實乃千古孤篇中的絕唱，絕唱中的絕響。是不可再得的好詩。

如此好詩，卻因為篇幅過長而難以背誦，實屬可惜。我非專業語文老師，在此我不是對它進行專業分析，只談談自己背誦和品味過程中的一些淺見。分享給大家，希望對某些朋友有點幫助。下面且聽我細細道來。

《春江花月夜》共有四九三十六句。每四句為一個畫面，然後後面的四句又在前四句的基礎上加重色彩，增加元素。層層遞進，不斷著色，最後成就一幅清絕壯美、意蘊悠長的畫卷。

先說第一闕，也就是前四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這四句描繪的畫面可題為“春江明月”。如果到此打住，難免清淡。

接下來四句為“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這四句仔細品來，也可用四個字包括：“江花月夜”。

從色彩來看，“春江明月”一律用淡色，而“江花月夜”在清淡的夜色中出現了暖色調江花，畫面開始明豔起來。但畢竟是江花，是月夜，這明豔還是以清淡為底色，清麗而不豔俗，可謂恰到好處。

如果這幅畫拿去參評，頂多也就是個三等獎。因為它缺乏一個最關鍵的元素。再美的畫卷，如果沒有人，未免單調無趣。以上八句為全詩的第一闕，主題是景。

全詩的第二闕從“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開始，作者不再在景上著墨，而是融入了理性思考：“江畔何時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於清麗脫俗的境界中，思考這麼高深的時間命題，更加重了畫面的清淡感，清淡得讓人想要逃開。還好他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而是用宏觀回答微觀，“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人類生生不息，何人初見月已不重要。用“人生代代無窮已”這個大命題，回答“江畔何時初見月”這個小命題，處理得非常巧妙。

承接上一句“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江月不變，發出“不知江月待何人”似有所待，但不知所待何人的疑問，自然開啟下文。縱然江月有待，江水卻永不停歇，於是“但見長江送流水”自然吟出。任你江月有多痴情，但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一個痴情守候，一個永不止步，這像不像處於戀情之中聚少離多的男女？讓人頓生傷感。同時也推人及己。似乎自己就是那月夜中佇立江畔苦苦思念的人，讓人愁緒頓生。到此，戲份加重了。一個主角不夠，另一個主角在悄悄登場了。文章的主題也由哲學思考的“理”轉到了人類亙古不變的“情”上。

第三闕濃墨重彩，開始寫“情”。人生最美好的感情，無過於男女之戀。但人間自古聚少離多，就像天空的白雲，往往之作短暫停留，只把無限愁思留給天空大地。而這距離恰好讓雙方產生無限想象出來的美麗。天天花前月下，時時花好月圓，難免產生視覺疲憊，審美疲勞。

自古距離產生美，離愁平添味。於是有了“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也是從這句開始，是詩文的第三闕。也是詩文的濃墨重彩部分，一共二十句。眼看長江送流水滾滾而去，超廣角拉開，眼中但見白雲悠悠，不勝憂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這愁也不是一個人愁，而是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江中那葉扁舟裡的遊子，就是你，也是我。是心有所屬的遊子，是新婚不久的新郎，（為避免重複囉嗦，在後文我就統一用“遊子”一詞。）在如此月明之夜，遠在千里之外的家鄉，在某座月下的樓上，也有人正在苦苦思念遠方的遊子。明月樓上的女子，或許正是遊子的心上之戀，或者是新婚不久的少婦，他們遠隔千里，卻因為一輪明月，緊密聯絡在一起（也為了避免重複囉嗦，後文我統一用“思婦”來代替。）

接下來，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先寫遊子還是先寫思婦呢？女士優先？古人並沒有這種紳士風度。且看作者是怎樣選擇的呢？

上一句，“何處相思明月樓”，以樓結尾，下一句緊跟著“可憐樓上月徘徊。”兩句用一個承載千古思念的“樓”自然銜接，又是多麼巧妙，多麼緊湊。在他文字的帶動下，我們自古自然地把目光定格在明月樓上。

女子是如何的思念呢？“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明明是女子思念成災，懶衣起徘徊，作者卻不這樣寫，他說月亮在她的樓上徘徊不去。一會兒照著妝鏡臺，讓她想起兩人對鏡貼花黃的甜美；一會兒照著玉戶簾，又讓她想起丈夫掀簾而入的恍惚，甚至想起曾經的夫妻恩愛；此情無計可消除，起身想去洗衣派遣思念，卻見明月又照耀著仍留有丈夫汗味等待洗滌的衣服。真如現代人說的：“曾經你在身邊，你是一切。現在你不在身邊，一切是你。哪哪都是丈夫的影子。也正如李清照的“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梢，卻上心頭。”

思念無法遣懷，索性登高望遠，看向茫茫月夜，放飛思念，於是產生無數遐想。“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她巴不得跟著月光飛到她身邊，她想要鴻雁傳書，她想魚跳龍門奔向大海。可是丈夫所在之處，月光不度，鴻雁不至，魚龍難達，白白攪亂一池春水。

思念不是一個人的思念。看看遊子怎樣訴說呢？“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我昨夜夢見花落閒潭，似乎還看到你的影子，想要和你花前月下，可惜就是在夢裡，也是春花將落，春已過半，時不我待。可歸心似箭的我，又怎能趕回到心上人身邊？我也只能在這春江花月之夜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得月亮又要西落了呀。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你看那明月已慢慢西沉，一點點在海霧中隱去。我多想不顧一切奔到你的身邊，可是這中間遠隔千里，我插翅難飛啊。

有景有理，有情有思，也有團圓吧？“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不知有幾多人乘著如此美好的月色，回到心上人的身邊，留下我獨自一人，依然佇立在清淨孤寂的春江花月之夜，淹沒在鋪天蓋地的思念之中。

除了詩文的畫面感由淡至濃，最終籠罩在一片愁思之中，形成一副清麗脫俗的水墨山水，美不勝收外，詩文的韻律也揚抑迴旋，既朗朗上口，又回味無窮。全詩共三十六句，四句一換韻，共換九韻。由平聲庚韻起首，中間為仄聲霰韻、平聲真韻、仄聲紙韻、平聲尤韻、灰韻、文韻、麻韻，最後以仄聲遇韻結束。詩人把陽轍韻與陰轍韻互動雜沓，高低音相間，依次為洪亮級（庚、霰、真）——細微（紙）——柔和級（尤、灰）——洪亮級（文、麻）——細微級（遇）。接下來我將一一進行解析。

前四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這四句中“平”，“生”，“眀”，由平聲庚韻起首，讀起來洪亮鏗鏘，氣勢不凡，寫的是春江月。

接下來四句，“江流婉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這四句中“甸，霰，見”用的是仄聲霰韻，寫的是月下花。本節出現了生僻字“霰”，不太理解，背起來有些麻煩。還有，說“”空裡流霜”，我有點懷疑。春天有霜嗎？不是秋天降霜，冬天下雪嘛。但又不敢懷疑作者，更不敢懷疑蒙老師。每次讀到這裡，我都會不自覺地停下來想一下，我突然想到，小時候桃花梨花杏花灼灼其華的時節，會偶有早上起來冷得徹骨的時候，那時父母總會嘆息一句，今年的果子又被霜zha了。zha 我不知道是哪個字，是凍壞的意思，但由此看來，春天的月夜，應該是有流霜的。這一想通，這一句也就記下了。

這八句純寫春江月和月下花，是景物的鋪陳，為此詩第一闕。

接下來，“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時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開始了詩文的第二闕。“塵，輪，人”用的是平聲真韻。“江天一色無纖塵，”這句還是說春江與明月水天一色，融為一體，總述了上一闕最後兩句“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的意思，但更為凝練和唯美。接下來的“皎皎空中孤月輪”，這一句還是說月色皎潔，但視覺一下子由平視變為仰視，從江水移到月亮。景寫完了，由景及理，引發哲思，“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

萬物之靈是人，人生無限迴圈，詩文引用上一句的“人”字，開啟下一句“人生代代無窮已，也用得巧妙。“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江月不變，所待何人？所以下一句“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四句“已，似，水”，用的是仄聲紙韻。

江水一去不返，水天相接，目光又移到天空。“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白雲、清風、月亮等常常是寄託相思的意象，所以乘坐扁舟的遊子，愁思無眠的思婦出場了，如果此詩只寫春，江，花，月，夜，為寫景而寫景，那就普通了。春意萌動，花前月下，江楓漁火對愁眠，詩題的五個字，沒有一個不跟愁思有關，自古以來，思鄉的遊子，盼歸的思婦，成就了多少文人墨客，所以，寫到此處，月下遙相對應的遊子與思婦必然隆重登場。這四句“悠，愁，樓”，用平聲尤韻。

承接上一句“何處相思明月樓？”的樓，接著來一句“可惜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占上拂還來。”寥寥幾筆，寫出了因相思成災而慵懶鬱愁的思婦的神態。“徊，臺，來”，用平聲灰韻。

滿腹思緒無法遣懷，登高望遠，“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四句中“聞，君，文”用平聲人韻，寫出了思婦的各種月下遐想，抒發了無盡的思念和無奈。

最後八句為詩的第三大闕，寫的是遊子情。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西斜。”“花，家，斜（讀xia）”用平聲麻韻。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葉搖情滿江樹”。“霧，路，樹”用仄聲遇韻。

全詩隨著韻腳的轉換變化，平仄的交錯運用，一唱三嘆，前呼後應，既迴環反覆，又層出不窮，音樂節奏感強烈而優美。這種語音與韻味的變化，又是切合著詩情的起伏，可謂聲情與文情絲絲入扣，宛轉諧美。在句式上，大量使用排比句、對偶句和流水對，起承轉合皆妙，文章氣韻無窮。

此文只是我的一點淺見，不當之處請專業人士批評指正！在此謝過。

附：原詩

春江花月夜

唐 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

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

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

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

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

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

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

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

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

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

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

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

落月搖情滿江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