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姐》這一路，還能陪你們多久

整個觀影過程中，眼角都有些乾澀。看到鏡頭裡的桃姐拄著助行器，佝僂著腰，在光線昏暗的大廳裡艱難地挪動著步子的時候，我下意識地伸了伸始終蜷縮在椅子上的雙腿，麻痺和痠痛齊齊湧了上來。電影中的桃姐真實得彷彿我生命中的那些人。

每次從學校回到家，媽媽都要瞅著我犯嘀咕，不是說又瘦了，就是埋怨我臉色差勁。在她看來，似乎只有家裡的白米飯和雞湯，才能把我照顧得踏實平安，外面的東西總歸是不好的，就連新鮮水果也要特意從老家寄上來。

去年清明得了三天的假期，同大伯和堂哥駕車回家，光是在路上就堵了十幾個小時，抵達徐聞的時候已近深夜。半夜十二點，爸媽接到電話後開始下廚，準備了一桌我愛吃的菜，掃光了奔波一路的疲憊倦怠。

桃姐給羅傑蒸的那盤魚，透過冰涼的螢幕，讓我想起了媽媽拿手的清蒸鯽魚。在大學裡待的這幾年，值得留戀的美味不多，嗅覺和味覺都固執地記憶著媽媽的味道，結果多是失落。前幾天去到朋友的學校，三個人在一間並不寬敞卻乾淨整潔的小公寓裡，烹煮了一頓簡單的家常菜。

花椰菜炒瘦肉，蔬菜排骨湯，可樂雞翅，不會油膩得唇舌發慌，也不會清淡到嚼之無味，就像是坐在家裡的茶几前，吃著媽媽煮好的熱騰騰的飯菜一樣。

電影的敘事節奏平淡緩慢，大多數的鏡頭搖移在光線蒼白的老人院裡，每個細節都被不經意地延長、消淡，每個人物都像是短暫的過客，除了桃姐和羅傑。從起初病床前的相對無言，到後來的執手而行、會心微笑，他們之間的相偎依賴，跨越了幾十年的茫茫光陰，橫亙了大半生的歲月，褶皺了她的容顏，填滿了他的孤獨。

相比起在母親面前的拘束寡言，羅傑在桃姐面前更像是一個孩子。突然想起了我奶奶。奶奶是個閒不住的人，養了一大窩的雞，每天都得照料打理；她從不肯在縣城多待，總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到農場，生怕有人偷了她的雞去。

“她伺候那些雞比照顧自己還上心，好像它們才是她的孩子一樣。”第一次從爸爸嘴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只覺著好笑，現在想來，爸爸那時候的神態動作活脫脫一個失寵的小孩。

奶奶很依賴爸爸。家裡的老貓鑽到屋頂上嗷嗷叫，奶奶都要打個電話催著爸爸回去把貓抱下來；廚房裡的燈燒壞了，奶奶也等著爸爸買到新的燈座換上去。

當烏黑油膩的廚房被明黃色的燈光映亮那一刻，站在凳子上的爸爸得意地朝奶奶揚揚下巴，嘿嘿地笑了起來，像是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好事，等著奶奶的稱讚誇獎。在父母面前，再成熟的大人都有童心未泯、稚氣野蠻的時候。自始至終都讓我觸目驚心的，是影片中的那間老人院。

沿途的白底招牌背後，是一道道隱藏在繁華都市後的荒涼倒影，那裡收納著一個個孤獨衰老的靈魂，像冰涼的儲物櫃裡堆疊著的厚厚的發黃的紙張，沒有溫度，沒有摺痕，沒有前塵後事。

故事講述到後半段，桃姐獨自一人坐在老人院門口張望的鏡頭少了，更多的是她跟羅傑的相處畫面。桃姐是幸運的，因為有羅傑的陪伴和照顧，她在生命最後那一段燭火飄搖的歲月裡不至於一個人步履蹣跚。

街道上的人來來往往，風在城市的高樓間呼嘯遊竄，時間的腳步在不緊不慢地走著，一切都似乎沒有什麼改變，有的只是在某一個跟往常沒有不同的凌晨，一個蒼老的軀體躺在冰涼的擔架上匆匆離去，空蕩蕩的床位再也沒能接回那一顆沉默蠕動的心臟。

老人們木立在玻璃門前，每個人的臉上都刻滿了斑駁的溝壑，眼底洩露出的不是對死亡的驚懼，更像是對灰濛濛的人生盡頭的無言顧望。他們努力地熟悉著那條走向終點的燈火熹微的漫漫長路，為了在自己沉睡不醒的那一天到來時，不至於迷路。

剛學會用微信語音的媽媽，發給我的第一句話是“喂、喂”，然後是十幾秒沉默而欣喜的等待，直到旁邊的弟弟開口提醒，她才知道如果一直摁著語音鍵，手機那頭就永遠不會有人給她迴應。

那一晚，反覆聽著她的聲音，我又想笑又想哭。曾經耐心地教我握筷子、綁頭髮、認拼音、騎單車的媽媽，曾經在我看來無所不能無所不會的媽媽，如今面對著一臺我不需費力就能掌握的智慧手機，卻只能無奈而尷尬地發笑。跨過五十歲的門檻後，父母變得越來越像孩子，在我面前也愈加小心翼翼起來。

面對成年離家的孩子，他們眼裡往往是化不開的眷戀、依賴和不捨，好像一個放風箏的人，不敢把線收得太緊，唯恐風箏沒辦法自在地飛，又怕風太大線太遠，風箏會半路掙脫，消失雲端，於是只能遙遙地望著，步履蹣跚地跟著，時不時拽拽手裡的線，讓那飄在遠方的身影不至於迷失蹤跡。

總有一天，那隻風箏會去擁抱更廣闊的天空，手裡的線會在某一天頹然垂下，他們追趕的腳步也會在某個地方踉蹌著停下。在人生的漫漫長路上，我們身邊再怎麼擁擠熱鬧，走得再快再急，都別忘了回頭看看身後的父母，無需更多言語動作，只要一個眼神，讓他們知道你在，就夠了。畢竟光陰蹉跎，瞬眼即逝，這一路，我們還能陪他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