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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夢(完整版)

由 走出房間的岸春 發表于 農業2022-01-05
簡介不久我和幾個同事從樓上往下看,江月向立在操場邊上的他走去,沒有停留多久,她送他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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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夢(完整版)

未來幾年,我一定要存下一筆錢:數額要到足夠負擔去麥加的旅費。

之所以覺得朝聖在我的人生中會成為現實,這份自信源於我大學畢業後順利就業。

去年八月中旬,我來近河報到。校長在他的辦公室接見我,將手中的菸頭熄滅在菸灰盒裡,站起來握手。對我說,小姑娘,好好幹,這裡氣候養面板,特別適合女孩子待。你這樣的美女,在近河找個男朋友容易。小城房價便宜。

為了不可變更的軍訓,一千五百多人在操場上各自的區域頂著太陽動作和吶喊。汗水反覆浸透過的迷彩T恤到下午集體用餐時終於幹了,背後白色鹽斑像一幅畫作,由多個層次疊加。但是不美。

持續近半個月的高溫在高一師生心裡投下深深的陰影。

學校秉承培養人才的傳統,每年讓部分新老師提前到學校參加新生軍訓。我被選中純屬意外,心裡並不驚喜。那種體驗還好,四年後重新穿上軍裝,身份也已轉變。作為糾察隊一員,紅底黃字的袖章戴在右臂上,我配合教官和班主任的工作做後勤。聯絡桶裝水、拍照、引導就地急救訓練中暈倒的學生、把嚴重者送去醫院。

冷水澡後難得感到有片刻涼爽,換上白色短裙、薄半袖衫。我是一群人中還未吃飯的唯一一個,這裡出去吃飯永遠都是那一家。近河橋旁的餐廳。小縣城裡只有一家清真飯館可以吃飯。另一家只賣燒烤,天黑之前不營業。常常這個時候,有一種被孤立的感覺。沒有人陪我走那條去飯館的路,更沒人一起吃飯。家常菜餚被我來回換著吃遍,到店裡對選單凝視許久才叫出來一個菜名。

夜深人靜,我失眠。

第一步打算,是要搬出這個房間。儘管它已經很簡陋,還不屬於我個人所獨享。據說這一屆擴招,學生宿舍緊張,都是為了新老師才硬抽出五個房間。每個宿舍安排住兩個人。不可能天天出去那家小吃店,遲到必須要自己燒飯。宿舍擺兩張床,要放上兩個人的衣服,再無多餘空間可利用。

想約一個人合租。對室友選擇有標準,所以遲遲沒有實現計劃。直到江月到來。

軍訓過後,有兩天空閒時間,其他新老師此時才來報到。有幾個來看過我宿舍,待下來一起聊天時間最長的女孩穿著野性,寬大的牛仔褲筒還能裝下一隻大腿,不到膝蓋位置的下沿沒有緄邊,裝飾線頭隨她擺腿在晃動。米色高跟涼鞋,深藍布短袖。讓人想起出沒於娛樂場所的混混。說不好衣服下面還有文身。

發現自己喜歡這個女孩,究竟是哪一點吸引了我,說不出來。說出來的都不是。談及租房,她本就有想法住一個獨立的房間,於是兩人一拍即合。

打聽房源的第三天,學科組裡一個老同事介紹說他有個退休的朋友,房子就在學校附近,兒子在深圳買了房,接老人過去住,房子委託親戚代租出去。去看是個兩居室,傢俱齊全,方便做飯和洗澡,我們直接定下來。

住進去那天,江月與我約法三章。晚上十一點以後不準洗澡和洗衣服,看電影、放音樂的時候請戴上耳機,開關門必須輕。知道她想要一個安靜的環境。我何嘗不是。

都是教語文,早上六點半準時起床,有時並排站在兩個水槽前洗漱,我速度比她快,側頭看見鏡子裡外她嘴邊帶血的泡沫往下流。後來她接受我的建議,用雲南白藥牙膏,用力輕柔一點。

江月熱愛教學,晚上放學回家,把從老教師那裡學來的很多對付調皮學生的招數分享給我,另外也有她自己的獨創。也有對付不了的時候,跑到我的房間來訴苦、罵人,但從不哭泣。在近河教書,關鍵要能鎮得住學生保證課堂紀律,教學能力尚屬其次。

那學期,每逢週末不補課我就乘火車回朝陽的家,享受家的溫暖。和母親一起做飯,給做木匠的父親保溫杯里加開水,盯緊弟弟完成作業。不到兩百公里路程,單程耗時四個多小時。有更快的火車,大巴也更快。為了節約,我幾乎總是選擇這趟最慢的綠皮車。一路逢站必停,大大小小十幾次,相當於大城市地鐵的速度,方便沿線小販做生意。每天兩邊對發一次,如今,這樣的情況估計在全中國都絕無僅有。

在學校的生活,江月一直和我搭夥。她是漢族,人很勤快。彼此都很自覺,誰最早有空就去買菜。相處的細節她一直拿捏很準,沒有一點多餘。假裝沒做過飯,心甘情願洗菜,爭著洗碗,只是從不炒菜。是對我的尊重,心裡很是感激。後來期末算賬,她提出牛肉的錢另外給我。我當然沒要。心裡明白很多時候她故意沒把自己出的一些錢記在本子上。她又變換方式請我們一幫同時入職的新同事吃清真燒烤。

牛肉都是我從家中帶來。

兩個獨身女性一直這樣過了兩個月。圈子裡大家所認識的江月,來自四川涼山州,在朝陽唸的本科。說話口音更接近巧家方言。她自述小時候父母離異,被送到雲南的外婆家撫養。懂事起,每年回一次父親的家,外婆帶她坐輪渡過金沙江。金沙江渾水滾滾,在那裡將西南的兩個大省分開。大涼山壁立千仞,對於孩童時代的江月,它有特殊的高度、廣度和深度。站在外婆家的門口,看見對面巍峨群山被白色覆蓋嚴實,如同一床無限寬大的蠶絲被。一直沒有加工好。那是她見過最美的雲海。

因為親密,我比別人多知道一點,二十三歲的江月從沒談過戀愛。為了逃離出原生家庭的陰影,她堅信學習是唯一出路。上學特別用功,甚至到了不問世事的地步。爭取到每一次獎學金和助學金的最高額度,成為老師最喜愛的孩子,常常被用作說教其他學生的典範。同時與周圍人關係冷淡。大學才開始學習社交,良好的潛質和天賦得到開發,以致現在交往能力居中人以上。如此,她的過去被當下表現出來的現象掩護得近於完美。彷彿一個裝了雜亂東西卻做工精緻的器物,合上蓋子鎖起來,除了放東西的人,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里面的內容。

直到放寒假,她才第一次回家。

近河縣名取自一條同名的河。近河屬於金沙江支流。縣城建在河兩邊。山高地陡,大多數房子設計成吊腳樓,有的基礎就在河水裡,最下面好幾層是無用的框架。小城不算富裕,建房的成本卻在朝陽市所有縣區中排第一。

下午飯後,如果沒雨,我和江月就換上跑鞋到附近爬山。新鋪的水泥盤山路狹窄,沿線人家稀少,坡度大,很少有車經過。爬山的首選道路。連續上去幾個坡,即便冬天也累出汗水。半山腰看縣城,高低錯落的建築在河底排成兩條帶子,河對面的鐵軌上來回奔跑著載客和載貨的車廂。卻沒有一列是動車。

某一天,辦公室裡有人給江月介紹男朋友,試圖撮合她和一個生物老師。上一年,在供不應求的二十套廉租房競爭中他憑藉考核分的優勢獲得一個名額。現在一個人住著四十多平米的套房,靜靜地,特別空曠。人穩重,擅長整理內務,家裡被子疊成豆腐塊,衣服從來都用手洗。他和我們不在一個年級,但都熟悉。介紹的同事點到為止,說接下來希望他們自己去交流。江月聽後反應很自然,像是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那天晚上回去,她和我討論起來。又延伸到其他單身男同事。整整一晚上,兩人都說了很多話。她態度含蓄,沒有用判斷性詞語,到關鍵地方總設法繞過,轉換到另一個不太敏感的主題。

還有誰會比我更清楚,學校的單身老師,她根本一個也看不上。

這觀點漸漸得到驗證。另一些與婚戀無關的對話裡,比如選擇職業,江月認為男人最好不要做教師。比較贊成他們去經商、做公務員、管理或是公關。理由不無牽強。不過是她個人的偏見。偏見往往能根深蒂固,堅定不摧。

愛情領域,我本來應該和她一樣是張白紙,期待著往上面用彩筆勾繪出精美圖案。一步一步地。十六歲那年的事過後,連這也成了妄想。內心傷口就像夢魘,可以把自己折磨致死。那種感覺是外人無法體會的。夢魘醒來後可以告訴別人,也會隨後忘掉。但內心的傷口無法示人,只能靠自己的定力在時間長河中去慢慢治療。許多個深夜以半睡半醒的狀態度過,最煎熬的是凌晨四點後失眠,在床上來回變換姿勢看黑暗和視窗稀微的亮光。窗戶也黑暗下來,關鍵的時候明月也棄我而去。然後是看到第一縷晨光透進來,我以為就好了。洗臉的時候,看著鏡子裡的花臉,淚水凝成屑殼用香皂揉搓很久才能褪去。

十一月,江月戀愛了。開始和一個男人在手機上打字聊天,換語音聊的時候避開旁人。

私人的事情我們從不過問彼此。

她主動給我看他們的合影,說是在瀘州一處購物中心自助拍攝機列印下來。瀘州的秋天應該很冷,男人羊毛衫的尖領裡露出白襯衫挺括的衣領,外層羊絨大衣直罩到膝下。額上頭髮比腦後稍長,用定型水固定得很光滑、發亮。具備那樣身材、那張臉的一個男人,就算沒有學歷沒有積蓄,若肯對一個女子說出任何曖昧的請求,都不太可能得到拒絕的答覆。

江月還透露,他沒念完初中就到社會上混,現在手裡有四個專案同時施工。換過三張車,目前開的是凌志。只是年齡不小,下個月滿三十二。

那段時間,她睡得很晚。偶爾我半夜醒來,從門頭上的玻璃看出去,她房間那邊還有燈光。不見得都在和男友聊天。興奮是肯定的。有天早上去往教學樓的路上,她告訴我昨晚一夜沒睡,讀完兩本《十宗罪》。沒有熬夜習慣的人,偶爾一次,第二天還能正常工作。江月就是那樣。

我也喜歡看書,但有潔癖,對版本和內容要求比較高。

她說《十宗罪》這書其實寫得很好。有個學生在英語課偷偷翻看,老師輕輕地走下去連抽屜裡的一本一併沒收,還把人叫進辦公室訓了一個鐘頭。江月告訴我她並不贊同英語老師的觀點。

週末她留在學校的時間越來越少。一般週五上午上完課就直奔瀘州。男子不忙的時候,開車來學校接她。那段時間她行蹤詭秘,走前連我也不告訴。悄悄地來去。戀愛不應該是正大光明的嗎?

語文課基本都在早上。有個週六補完課,我沒有再回家。來回八個小時的交通,剩下能在家的時間可憐,用不著藉此來鍛鍊身體。江月則分秒必爭,只要有可能見到他的時間都必須利用起來。

寒假過去,春季學期開始。一直到後來,她都沒有把男人帶來她的房間。他進過校園一次,是個下午。她匆匆離開辦公室,說是男友過來拿一樣東西。不久我和幾個同事從樓上往下看,江月向立在操場邊上的他走去,沒有停留多久,她送他出大門。距離太遠,看不清,聯想到照片,確實是個高個子。

她愛花,種花。

很遺憾的是,我們屋裡空間有限,只能養一些盆栽。親愛的蘭心,要是以後能住別墅,門口大概有個花園,我要在裡面栽上喜歡的各種花草,種幾行菜。不給菜施肥和打農藥。她說。

約我去看校園裡的花樹。溫暖的四月,玉蘭的花朵在枝幹上開出,還沒有長出葉子,白色、紫色花瓣非常耀眼。重瓣茶花也綻放了,鋸齒狀深綠厚葉中間雜有渾圓的骨朵,圓球內部有力量在向外膨脹,有的頂上已破口,露出潔白的顏色。早自習結束的課間,植株上還保留有露水,以前從沒發現,花能夠如此漂亮。

江月終於告訴我,她懷孕了。上週末他們去醫院做了檢查,醫生說母體很好,如果注意飲食和適當鍛鍊,她將於五個月後產下一個健康聰明的寶貝。她說話時很得意,我默默地替她高興。是的,春天,就是這樣充滿生機。漂亮的花朵和胎兒,所有的出現都合情合理。

現在,我回家的次數縮減到原來的四分之一,差不多一個月回去一趟。

週末,剩下我獨自在空蕩蕩的房間煮飯。江月去年也有兩三個月是這樣度過。

我喜歡做飯,研究過幾道家常菜的做法,味道還滿意。這點江月也認可。可是她不在的時候,我一個人面對飯桌,像機器一樣夾菜往嘴裡塞,滋味全無。做飯菜的過程是認真、用心,味道相信也沒變。然而獨自享用食物,好似一個沒有音樂細胞的人聽一曲高山流水。那個彈奏高山流水的人是我,聽曲的人同樣是我。我的角色是變換著的。

晚上,我又被夢魘住了。

十六歲,我上高二。收到情書是在秋天。他是班裡的尖子生,每次考試名字都出現在校園靠大門的光榮榜上。四頁花邊信紙,文字洋洋灑灑。是在向我表達,那是用上一個人所有勇氣和文采的篇章。末尾說,給你寫這封信用了一個星期,喜歡你的時間已有一年半。

週末,我接受他的邀請一起去時代廣場看電影。位置很好,我愛吃他買的爆米花,觀影過程中手不自覺地從大紙杯取出往嘴裡送。過了很久發現量還是那麼多。原來有另一隻手不斷往我杯裡添進去。那一刻,我享受著從未有過的幸福。

電影結束。他說,父母這周都去了親戚家做客,要明天下午才會回來,蘭心,可不可以到我家去玩。父親收藏了幾櫃子書,說不定有你喜歡的,我可以做主借給你看。

我微笑著就跟著去了。

在客廳坐下,整個大空間裡傢俱全是紅木質地。小葉紫檀做的沙發,南美名貴酸枝精加工的羅漢床。上天入地聊了很久。他說,我下樓去新開的哈根達斯給你買點東西。不久他帶來咖啡和冰激凌。秋天已經很冷,我仍然選了冰激凌。他一再強調,咖啡也是特意為我買的。

我頭暈得厲害,直垂到膝上。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身體被兩隻有力的手抱起來,好像被輕輕放到一張大床上。一定以為我睡著了。我全身乏力,全憑意志才勉強保持頭腦清醒,但眼睛無法睜開。突然感到他的手碰觸我頸下的肌膚。我費力了好大勁,終於睜開眼。校服襯衣的紐扣從上到下被解開四個。他還沉浸在自己完美的設計中,我輪起右手,使出全身力量,朝他臉上就是一巴掌。又一巴掌……

離開之前,我去廚房拿菜刀,他躲進儲物間裡。那個門,沙發和羅漢床,不知被我砍了多少刀 。

第二個周。男生轉了學。父母來學校替他搬行李。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後來聽說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本科畢業後去了歐洲繼續讀研。

我躺在床上不斷地在記憶裡揭示整個事件的謎底。然而他為什麼轉學,傢俱為何被劈破了口。也許世間永遠也不會有第三者知曉。

白天漸漸變長。無論如何,我還是要進步的。下午看書,思考。希望在流動的光陰中有所改變,忘卻那魔咒。對於未來遇到一個愛我的男人,還是充滿信心的。不給自己的未來畫框,不限制條件。可以接受一個漢人,只要來自對方身上的愛是真實,確鑿無疑的。

下午六點以後的時間,最讓我珍惜。如果不上課,可以去操場打羽毛球。習慣這項運動超過三年。人是校園裡永遠不會缺少的東西。只要兩個人先開始打起來,過不了多久就會吸引一群過來。我下場坐在跑道邊的木靠椅上,汗水在流淌。右手支在腿上枕著下巴,看小張和一個生物老師對打。兩人勢均力敵,都是高手。他們之間拋物線很少被中斷,球在看似要出界時竟神奇般地給接回來。十幾個人在旁邊圍觀,零散地分佈著,有大人牽著孩子的手,孩子在拼命往高處踢腿。

小張是我們那批新老師中的一個。愛好體育,單純得可以相信任何領導的承諾,每次教職工大會他都認真做筆記。買了外出野營的全套裝備,捷安特腳踏車、帳篷和睡袋。在校園也不忘表現。他騎腳踏車第二圈經過時,我把他拖住。等我橫坐在後方的鐵架上,車輪子動起來,視野裡的景物在不停變換。

生活原來是可以這樣的。

江月告訴我她結婚的訊息,距離婚期不到一週。日子恰好是週末。不準備請假,週四晚上她原本就沒課。週五的課請我和另一個老師幫忙代。週四她去瀘州準備。同事中得到請帖的人只有十一個人。都猜測她市裡有關係,有把握往更好的地方調動,時間不會久。

婚禮在一個高階酒店舉行。因為家裡有事,徵得她的同意後我沒去參加。

後來她說起,選擇瀘州,是由於男友在那邊工作時間長,關係網織在那邊。我和他最終都會去朝陽。朝陽才是適合安家的地方。她說。

婚紗是寒假去泰國拍的。她說她很喜歡泰國的建築風格,酒店相當便宜,六百塊錢就可以住。

我想我和她已經不是同類的人了。消費觀念、看問題的方式變得如此懸殊。我住過最貴的不超過兩百,當然我並不經常出門。網上可以查到的價格來看,六百塊就算在上海應該也可以住了吧。

也許男人會改變一個女人。

江月像是變了一個人。情緒異常,在三樓辦公室接電話,樓道上也能聽見。

蘭心,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這樣,婚前用盡百般辦法討你歡心,任勞任怨任罵。婚後一百八十度來個大轉彎,事事都要和你較勁。她站在我房間門口沮喪地說。

我說我遇到過你連想都想不到的壞人,也仍然不放棄對生活的希望。

江月的怨氣,是覺得男人沒有她要的耐心,去承擔生活裡的問題,包括她對他的命令。有時問題並不在對方,而她有更高的要求。在她看來,他應該接受,理所當然。

男人想要得到的東西,會想出很多辦法。你說這是一種自私嗎?她在我的床邊坐下來。我說,人無不自私。他既然想得到你,是因為需要你。你是他的心肝,對他重要,會得到珍愛。那也足夠。

我沒有根據的理論顯然無法讓江月釋然。十二點還不睡覺,關門用盡全力,穿著睡衣戴上耳機來回在盥洗室和臥室之間奔跑,突兀的說話聲把我從珍貴的夢鄉吵醒。完全忘記約法三章。心裡並不怪她。我沒有過相關經歷,不能判斷那是不是女子孕期的正常反應。

她是疼自己的,也可能是疼腹中的小生命吧。江月變回來很快。在網上買了一套育嬰的書,講究飲食搭配,買菜不容許我插手,按時睡覺和起床。

後來,她去教師食堂吃飯。留下我獨自做飯,表示很歉疚。經常她用餐回來,我還在弄。她仍舊幫我洗菜。

五月,教學樓前一排三角梅開了。那天上午陽光正好,鮮紅葉子花被綠葉襯得格外妖嬈。她拉著我去看,從底部往上到充滿彈性的長枝尖端細看個夠。一盆又一盆。我說,要不是你,可能再過幾年也不知道這花的名字。她說,花有毒,吞食下去會得腹瀉。但確實很美,最好是近觀而不要褻玩焉。

有個美術老師舉辦畫展。百餘幅作品裝框由學生搬到操場,牆上掛著的橫幅突出展出的主題。課間操過後幾分鐘,整個區域被學生層層圍住。我和江月上課鈴響後過去,只剩下幾個成年人在旁。不確定是不是學校的同事,沒見過。近河中學佔地不大,三個年級學生人數三千多,教職工將近兩百人。我們進來的時間短,和大部分同事都不相識。

有個留長髮的男子陪著我們一起看,當我們對一幅畫盯上很久,他總像景區導遊一樣不厭其煩做講解。貌似真像他說的那回事。

事後才知展出的畫作就出自這男子之手。這個藝術天才原來在近河很有名,二十九歲,未婚,也拒絕相親。在人們眼裡,他是個做好準備獻給藝術殿堂的犧牲。

自從江月不與我搭夥做飯起,我就有種預感自己早晚得離開近河。這願望越來越強烈。誠然,近河無論在經濟、地勢、氣候都無法和它所歸屬的地級市朝陽相比,可原因不在此。近河給了我人生第一份工作,在此我遇到很多優秀的人。有的為了工作常常推遲吃飯時間,有幾個可以一起爬山打羽毛球的夥伴,有喜歡讀書記筆記寫日記的老教師。我學到很多東西。極重要的是我遇見了江月。這些,我都應該感恩。

整個近河縣找不到一個當地人和我信一種教。早餐不自己做就只有是去超市買牛奶和麵包。這點我無法忍受。

我又能去哪裡?一個收入微薄、沒有後臺的年輕師範畢業女子。想回朝陽,唯有去參加每年兩次的選調考試。需要兩年以上的工作經驗,競爭激烈。

五月的最後一個週末收假,江月沒有回來。打電話提示關機。

學校裡,我不是第一個得知她出事的人。晚上放學,辦公室裡十幾個人擠在一堆小聲說話。學科組長告訴我,江月的男友打電話到學校說她跳車昏迷不醒,住進了瀘州人民醫院。江月和男人在車上為某件事爭吵。車行進當中,她開啟門往外奔,被慣性甩出三米左右。血流不止。

診斷結果出來,胎兒無救,大人能夠保命。

我心裡涼了下去。她還活著就好。

他們繼續談了很久,聲音都很小。即使再大,那一刻我也不會聽見。

第二天,語文組派代表去瀘州。室友身份,我在其中。下午五點到達醫院,獨立病房的小鐵架床上,臃腫的江月頭部被用紗布裹得很緊,衣服已換過。冰冷的雙手平放在兩側,他的父親和丈夫在旁邊不斷絞毛巾來給她捂。雙眼緊閉。我坐在床的空出部分,流著淚重複叫她的名字。聽見有人說她眼角也溢位淚水來。我也看見了。

直到離開,也沒想到要去注視她男人的臉。

匆匆返回。直到江月死的那天,其間沒有收到任何關於她的訊息。

據說在我們去看望她的第二天,她母親從重慶趕過來。要轉她去華西,瀘州的醫院堅信能夠讓她醒來。她死後父母不讓人動屍體,哭鬧著找醫院麻煩。院方報警後警察來說要把屍體運到火化場,家人才停止鬧事,得到允許把她運回男人的老家。

江月不幸的訊息在校園傳開。一位參加工作僅僅九個月的新老師,生命中最後一個月才去食堂吃飯,上課的兩個班級都在三樓,待得最久的地方是教室、辦公室和租來的房間,出去逛街和散步也只是和幾個年輕老師。兩百多人的單位,認識她的人很少。在絕大部分同事的生活裡,江月未曾出現過。他們深長的嘆息,自作聰明的猜測,與江月無關。對於他們,她的離去,更像古書裡一個哀傷的故事。她的面孔、聲音、穿著打扮、追求、愛好,人們可以天馬行空地發揮想象。

但是她是芸芸眾生中一個真實的存在。

她死後,大雨連續下了好幾天。我和幾個新老師約好,準備葬禮的頭一天去看她。車提前包好,前一個晚上雨特別大,早上河水猛漲,淹沒了必經的蓮花隧道一段低矮公路。白天雨少,等到下午四點半,司機才打電話來說水退去了一個小時,交警開始放行。

江月丈夫老家在鄉村,光禿禿的山坡上臨時搭了幾個大帳篷,其中一個用來停放靈柩。雨絲纏綿地打在篷布上,發出瘮人的破碎聲。坡地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腳印,有些草皮被踩翻,鞋印坑裡汪著渾濁的水。一個小棚屋角落裡見到他的父母,兩位老人放下前半生恩怨在這種時刻重聚,臉上見證了多少甘苦的面板也已鬆弛。對坐著,沉重的頭顱低垂,用沙啞的聲音同我們小聲說話。

開棺的時候,我並沒有流淚。那個被裝飾過的物體,在我的觀念裡,與跟我生活很久的江月沒有關係。兩者之間只有對立、矛盾、區別、懸殊,絕不可能是統一和聯絡。

一個衣著考究的高大男人給我們一人遞上一杯水,隨即離開。有人告訴我們,他就是江月的丈夫。我還是沒留意他是不是和那張照片中的人一樣。雖然此刻也相隔不遠,他在泥濘中來回走,找到不同的人說話,在安排什麼。

距離臨時棚屋大約五百米的地方才是男子的家。細雨中它顯得很模糊,兩點微弱的燈影在無力掙扎著。按照當地陋俗,在外地死去的人不能送進家門。

戀愛期間,她或許跟著他到過那個家。竟不能再回到那個屋裡。對於此時的她,是否都無所謂?

再無機會在任何地方見到她了。屍體將在四個小時後被載去火化場。

儘管在她死去的那個晚上學校就把我安排進一間還有一個床位的宿舍,和另一個人同住。說有個同事在旁邊,晚上睡覺會比較好,可我自己真沒想到過恐怖。她就像親人,在一個我陌生的地方出事,死在一個我只去過一次的醫院。

我回想起的,是那個混混打扮的她。其實我也只不過見到過兩三次她做那樣的打扮。

七月期末考試期間,空閒下來我去看三角梅。這種花是夏季的王,花期長達一個多月。現在也還是乾枯了,焦脆暗白的薄花瓣掉落在花盆裡外。它的美,原來每年亦不過那點時間。

在獨自回宿舍的路上。我被一個聲音叫住,前次舉辦畫展的美術老師拿著件東西朝我走來,輕聲說,我很久前就知道你的名字,你的眼睛很好看,吸引了我。昨天校長批准了我的辭職信,打算去重慶和朋友經營一家設計公司。很快就見不到你了。

他送給我一幅素描,畫面上是我。

短短十個月,身邊的事物以各自的規律發生著變化。江月和美術老師,也許只是比較明顯的吧。

我在網上買了選調考試的全套試題。暑假就開始準備,為了一年後渺茫的考試。工資卡上數字不到一萬,距離我的目標還很遠。哪怕這種狀況,我仍然決定先去出入境管理處辦護照。所需材料已準備齊全。

在身體和經濟允許的前提下,每個信徒都有義務去一次麥加。

我是一定要回朝陽的。那才是我的歸宿。曾經也是江月想去的地方。她原本比我更有機會去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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