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風美人：性感消亡史

在嘆息“審美降級”的同時，“審美懷舊”也在同步進行。熒幕上的美人，遠不如過去的美，似乎已經成了當下的共識。

論調之一是，當下走紅的女明星們，大多隻能稱得上是“小美人”，配不上“大美女”稱號，甚至還有人把她們齊刷刷地劃入了“普女”行列。

的確，相比於上世紀“大五官、低留白”的港風大美女們，光從面部硬體上看如今的流量小花，是少了些一眼驚豔的感覺。

五官霸氣的美女現在也不是沒有，但往眼神上瞧，還是少了些恣意鮮活。

港風妝容也依舊有人化著，厚密大波浪，高飽和紅唇，復古亮片裙……

妝造到位了，但看神色，不是端著，就是畏縮著。

硬體達標的不如從前，硬體和妝造都到位的，也不如從前。

是真差了？還是時代濾鏡使然？

我們想，當下的美人與過去的相比，少的是一份“性感”。

“性感”是流動的，捉摸不透的。美人硬體易得，“性感”卻難以拿捏。

可以是邱淑貞叼著撲克，肉身露著，姿態卻旁若無人。

可以是王祖賢、張曼玉扭著腰肢，媚眼如絲。

可以是關之琳烏髮雪膚紅唇，漫不經心將髮絲撩至腦後。

可以是亦舒筆下“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的李嘉欣。

在雨夜裡輕輕抬眸，前一秒無辜，後一秒挑釁。

可以是玉女掌門人回眸，帶著嗤笑問：“你養我啊？”

是反差、是挑逗、是妖異、是危險感、是矛盾感、是不可掌控、是挑唆起征服欲。

唯獨木不得、乖不得、扁平不得、單一不得。

很遺憾，港風美人日漸凋零，她們身上獨有的那一份性感，如今正在消失殆盡。

那麼人人豔羨、甚至被爭相模仿的港風“性感”，又是何以消亡的？

性感的檢驗標準：激起對情愛的想象力

“性感”兩個字太玄妙，或許換成“性魅力”、“性張力”會更形象一些。

所謂張力，就是可以延展，也可以回彈。

是一汪湖水，輕飄飄的葉子落下，就泛起漣漪。

而非水泥地，重物大力撞擊，也未必能留下印記。

站在審視者的角度來看，“性感”是能夠激起情慾與征服欲。

一成不變，一眼看透的事物註定與征服欲絕緣。

唯有變幻莫測的，捉摸不透的事物，方能激起人內心深處的不甘心與征服欲。

性感離不開情與愛。

性感的生物，都擅長喚起對情愛的想象。

劉教練赤膊上陣，不是性感。

任他健碩如牛蛙，能想到的只是你在一旁燃脂汗如雨下，他在一旁咧著明亮的牙花鼓勵你堅持下去，咔咔甩掉腰側肥肉。

韓娛愛豆，扭著腰肢，鬼迷日眼，粉絲齊聲讚頌她“魅惑”了，也與性感不沾邊。

性轉一下，想象黃曉明，抽搐著眼部肌肉，拉扯著胸口前的布料。

把性感等同勾人和討好，就只剩下滿屏礙眼的自戀。

網紅博主易夢玲，膚白貌美大長腿，但也不是性感。

明媚得來，陽光熱辣。

但明亮太過，眼神裡容不下一晃而過的陰翳，構不成性張力。

寬衣解帶，袒露肉身更是性感。

濾鏡一開，燈光一打，大眼小臉，臉上的高低起伏與斑斑駁駁都被磨平。

真實立體的人格躲在一道屏障背後，被統一話術取而代之。

光是看著已覺失真，更提不起探索欲，充其量只能喚起肉慾。

而性感是什麼，有人用一個眼神就能演繹。

是《人世間》裡的殷桃扎著倆土氣麻花辮，穿著壓抑的深藍色布衣，眼神裡卻有說不出的誘人韻味。

是田麗肩部以上的特寫，眼神斜斜望向攝像頭，不故作挑眉眯眼狀，卻還是撩撥起內心深處的漣漪。

是王祖賢抬眸一望，不管是妖是鬼，不管是劫是緣，哪怕血被抽乾，也要隨她去。

是鐘楚紅眉眼彎彎，宜嗔宜嗲，宜失魂落魄。

是眼神中的繾綣、試探、欲語還休，給人以無限想象。

是對視一眼，就想象力氾濫，想要窺探她的整個人生脈絡。

是明明萍水相逢，卻莫名覺得是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的宿命感。

聯想到犄角旮旯裡的乾柴烈火，聯想到相處時的曖昧推拉，聯想到你追她逃的虐戀，聯想到狗血的救風塵戲碼。

眼神裡的性感，來源於什麼？

不是硬凹的，只能是渾然天成。

“性感”缺不了性格上的張力，性格上的張力來源於人生故事線的起伏。

關之琳演不來雪山聖女，可別人也凹不來她骨子裡的那一份危險誘人。

因為她眼角眉梢裡的得意洋洋和些許挑釁，來源於她的真實經歷。

“什麼都試過，有女友的男人試過了，婚姻中的男人也試過了，想做什麼就做了，沒有想太多。”

這份經歷，沒人模仿得來，也沒有敢這麼肆無忌憚的模仿。

同理，舒淇的雲淡風輕、慵懶迷人，別人也輕易模仿不來。

年少叛逆，不學無術，離家出走與男友同居。

一絲不掛拍寫真，赤膊上陣演風月。

自輕，被人瞧不起，渾渾噩噩，觸底反彈。

起起伏伏的人生節點，構成了她性格里的灑脫自洽，也構成了她氣質裡天真與不屑。

性感的反義詞：扁平

這樣“有內容”的人生故事線，在新生代女明星的身上是看不到了。

即便有，也早已被刻意藏匿了起來。

從前，明星紅不紅，得看電視臺、紙媒是否肯施捨曝光度與版面。

現在，明星紅不紅，得看粉絲多不多，粉絲是否給賣力做資料。

明星開始靠大眾的反饋吃飯，對於粉絲、大眾，再也不能愛答不理。

相反，他們得費盡心思討好大眾。

為了博取粉絲大眾的好感，他們不得不下凡，立平易近人的人設，釋放親和力。

可以“傻白甜”，可以“清澈元氣”，但“高高在上”是不得人心的。

與此同時，社交媒體的發展，也加強了道德審視。

可以“美豔大方”，但不能“恃靚行兇”。

可以“惡女風”，但必須要保留乖乖女核心，真“惡女”就完蛋了。

作惡的，有悖公序良俗的，輕則掉粉丟代言，重則流放圈外。

關之琳、李嘉欣這種程度，放到現在早就銷聲匿跡了，哪來餘地給她們留下恃靚行兇的都市傳說。

病態一些，稍有不體面的言論，就要被網路論壇嘴上好久。

這便註定了，新生代明星的人格被切割成一個個人設元件，容不得缺點。

代價是，太乖太正太聖潔太緊繃，沒辦法給人以情愛上的想象空間。

肌肉很大，健康向上，長得不醜，但喚不起對情與愛的慾望。

望向那雙空無一物，只剩呆萌的眼，聯想起的不是靈魂伴侶間的吸引力，而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煩膩。

審美也被網路切割成一個個標籤。

萬年白幼瘦，萬年純欲風，萬年氛圍感美女。

生育過了的，放棄不了少女紅利，自恃“少女媽咪”。

可幼態太過，就與性感的前提條件“成熟”相悖。

今日“破碎感”，明日“昭和風”，後天又是“笨蛋美人”，眼神總要楚楚可憐，佯裝無辜。

紅的，不紅的，年輕的，不年輕的，都捨棄不了公主頭、蝴蝶結、泡泡袖。

可實際上，她們的美本可以有更驚豔獨特的演繹。

這些流行審美元素無一不在規勸女性放下力量感，磨平自己的稜角，向外展示易得感，越柔弱越無辜越好。

盲目跟風，犧牲的是性格的張力，令自己對外展示的人格趨於扁平單一無趣。

港星裡之所以盛產性感美人，也是因為她們生逢其時，保全了她們立體鮮活的人格。

她們不僅生得美，還是時代的寵兒。

有的是狗仔追蹤她們的行蹤軌跡，有的是小報解析她們的舉手投足的含義。

但多是小打小鬧，妨礙不了她們繼續拍大導的戲，也妨礙不了她們上鏡展示美貌。

有的是市民對她們忿忿不平，忿罵她們是“狐狸精”，但她們也無需忌憚。

網路時代還沒到來，這些竊竊私語沒有辦法匯聚到一起，不足以形成一把挫傷活力的劍。

所以她們不需要為了躲避嚴苛的道德審視，而捏造“偉光正”卻失真的人設。

她們可以任性格本色流淌，眼神裡鋒芒、邪氣、生動也得以悉數保留。

而相反，眼神裡只有乖，沒有波瀾時，是看不見情慾流動的。

致使無趣的另一始作俑者是過度追求面容上的完美。

正宗港風美人們，與現在的女明星相比，多的是“捉摸不透”。

她們的美感，沒有定數。

鍾麗緹與舒淇的唇形並不精緻，厚、鈍、外翻。

但偏偏她們獨一份的嬌憨裡，唇形佔了大半功勞。

鐘楚紅生得不精緻，膚色只能算健康色，鼻頭圓潤，嘴部微凸，面部還有多餘的肉感。

可正是這份“不精緻”，保全了她接地氣的鮮活明媚。

美如王祖賢，也有露鼻孔和齙牙的遺憾。

可那又如何，不妨礙她動起來時，眼角眉梢都勾人得不得了。

此時目光遊移到她並不精緻的下庭，只覺微張的唇不是瑕疵，而是欲語還休的動人。

李嘉欣的長相，放到時下何嘗不會被人詬病顴骨太高太外擴，外加一句“輪廓不流暢”。

可美人的高顴骨要是收斂進去了，她的美里就少了一份硬淨，丟了那份侵略感，連帶著她恃靚行兇的傳說也沒滋沒味了。

邱淑貞的長相用“三庭五眼”的美貌公式評判也是“悲催”，小短臉配一個短下巴，嘴巴還閉不上。

可她的下巴長一分，嬌俏感就要被吃幹抹淨了。

香港電影黃金時代遠去二十年，審美也從“感性”變成“理性”。

從前的美是風情，是氛圍。

容許缺憾，欣賞缺憾。

現在的美是揪著五官與比例看是否合乎標準。

是廟裡的精工雕塑，一寸一寸精雕細刻，七情六慾要不得。

美被量化成一條條資料，眼間距、眉眼間距不能逾距，鼻頭、鼻翼不能逾距，顴骨、下頜骨不能逾距……

瑕疵與缺點被修正，一切朝著美的定式靠近。

可精緻從來不等同於性感，如果等同，那麼鐘楚紅“東方瑪麗蓮夢露”的稱號早已傳承給了這位。

“缺憾”未必不比“完美”珍貴，沒有人閒得慌，跑去給盧浮宮裡的維納斯裝假肢。

美人被一條條資料框定時，有的只是空洞、無趣，和“性感”是沒辦法相容的。

唯有不合定式，跳脫標準，才有自成一派，達成風格的機會。

可惜了，放眼當下。

網路上，一位位女菩薩向人間播撒愛。娛樂圈裡，一個個聖女被批次製造。

撩撥起低階肉慾的還在，無情無慾獨自美麗的也還在，唯獨真正稱得上性感的美人偏偏成了傳說。